土地说:“你没看到田里抛撒的谷子有几多啊!你和我偷偷地弄点回来,再让谷穗带田蛋装着玩的样子去捡, 不显眼的,捡多少算多少。”
桃玉担心地说:“可千万别让人知道了,让人知道了可不得了。”
土地说:“现在都还没往那方面想,正好下手。等大家梦醒了,就难搞了。”
桃玉也说:“我也把大伙抛撒的馍饭什么的捡回来晾干,人不能吃猪还是能吃的啊!白花花的米饭到处撒的都 是,看着心疼。”
第二天,桃玉和谷穗就行动了。桃玉把别人丢的饭团、残馍捡回家,晾在楼板上。谷穗带着田蛋到刚割过的中 谷田去捡谷刁(穗),那里的谷刁着实不少,有的成块没割。谷穗特别有心计,到大人见不着的地方去捡。她 一刁一刁地捡,堆起一尺多高的谷堆,然后用谷草盖住,又另去捡一堆。这一天她和弟弟捡了十几堆谷刁,土 地深更半夜去取回来藏到楼上,然后一刁一刁地捋,竟捋了两升多谷。捡了10多天捡了一斗多谷。凤仙把谷摊 在楼板上晾干,再偷偷地用小石辗把谷辗成八米,藏了起来。
生产小队的食堂开了半个多月,吃饭没有限制,大人小孩都管吃饱。后来肉少了,菜里的油水少了。蚌壳岭生 产队大些的猪杀光了。吃不上肉社员就嚷嚷着要队长去找人民公社要猪杀。友智去管理区找到了王有富,王有 富也没有办法。他亲自打电话向公社刘仁森主任反映情况,要求公社调100只猪来。刘仁森不耐烦地说:“哪 有猪调给你?要吃肉你们自已养猪解决!”刘仁森在电话里的火气挺大的,呛得王有富直瞪眼睛。
从管理区回来的路上友智对土地说:“这上面说的话咋说变就变了呢?在公社成立大会上,刘主任亲口说的, 公社社员的好日子来了,天天吃肉、吃大米饭。可这才多长时间啊!”
土地反问道:“共产党的一些干部说话有几回算了数的?”
友智忙阻挡我说:“你可别这么说啊,别往共产党头上推。只能说是少数干部邪搞!土地,我可告诉你,今后 说话要注意分寸,不该说的话坚决不说。”
土地说:“我真的是不想说,可现在做的一切事也太邪乎了,我实在忍不住就要说。你说这敞开肚皮吃食堂又 能吃多久?你说这猪吃光了上面冇得给的还好说,要是把粮食吃光了上面也冇得给的,那只有吃屁屙风了?”
友智恍然大悟,说:“你说得在理。”
土地又说:“友智,我建议这食堂不能再开了,赶快把粮食分给社员自已,他们都晓得怎样精打细算过日子。 不然,把粮食吃光了,上面一粒粮食都要不回来,就像这猪一样咋办?肉可以不吃,饭不能不吃啊?!”
友智说:“你说得在理,可上面没说呀!再等等,看看大队是啥意见。”
土地知道友智有难处,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没过几天,友智召开群众会时宣布:从明天起生产小队吃饭实行计划,按大人小孩,出工和不出工的情况进行 定量分配。劳动力男的每人每天八两米,女的每人每天五两米,没有出工的大人、小孩,每人每天三两米。从 此饥饿便伴随着这吃大食堂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大食堂供应给土地一家的饭食,只能够一个人吃饱肚子。大队也允许各家各户烧灶了。这时家家户户除在食堂 供应主食之外,也允许在家里烧煮了一些南瓜、豆角、白菜、萝卜充饥。凤仙总是把瓜菜等与从食堂领来的主 食混到一起煮着,让一家人尽可能吃饱,不让全家饿着。在盛饭的时候,凤仙把米饭盛给他们几个吃,自己几 乎盛的全是瓜菜。桃玉过意不去和她争吃瓜菜,有一次还把瓜菜碗掉到地上摔破了。谷穗几次提到把她捡来的 谷弄吃了,可凤仙不肯,坚持要留住明年春荒时再吃。谷穗就哭,凤仙就骂她“哭去死”!谷穗就不哭了,两 眼含着泪但没让掉下来,她学会了坚强。有一次土地上楼拿草鞋时,却发现谷穗一个人蹲在米坛旁边,捧着她 捡来的米看了又看。土地问她:“你在干什么?”她说:“看看捡回的米。”土地问:“你想煮饭吃了?”谷 穗狡辩说:“谁想煮饭吃了?我是怕米坛盖没盖好叫老鼠吃了。”土地心里明白,谷穗想吃米饭了。就安慰她 说:“穗宝,过年咱煮米饭吃,让你吃得饱饱的”谷穗说:“我们一家人都吃,都吃得饱饱的好吗?”土地说 :“好,好,一家人都吃得饱饱的。我们留着过年吃。”谷穗痴痴地望着我点了点头。
大炼钢铁一阵风过去了,山上、地头、房前、屋后,稍大些的树被斫得精光了,到处满目仓夷。
原来的山林分到各家各户了,谁家没钱用了,就可以到自家山上斫柴,或烧些木炭,挑到白沙街、柏墩街去卖 ,甚至挑到县城去卖。如今不行了,哪有柴卖呢?连社员烧柴也只能到田墈、地边、荒山去斫茅柴、野蒿、黄 荆、鸡杂、刺棍之类的柴烧。人民公社把自留地、自留树都收走了,加上又不许社员喂家畜家禽。生产小队自 从按计划供应口粮后,社员想吃饱肚子,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冬至”已过,能吃的野菜不多了,社员 只好到荒山野地寻找吃食。如挖野百合、葛麻根,掐野小蒜、野菜苔,锹黄瓜菜、地米菜,用这些充饥。更让 人焦心的是,由于蚌壳岭生产小队是全乡全区的高产典型,早中谷一登场,刘乡长和王社长就催逼着完公粮、 卖余粮。友智急得团团转,几次提出辞职不当生产小队长了。王有富就上他的门,向他求情,只差没向他跪下 磕头作揖了。并一再说把上面的任务完成后,刘乡长答应给我们安排反销粮。友智的耳朵根又软,就按王有富 的意见给生产队只留下3000斤谷,其余的全都完了公粮,还是没有完成上面分配的公粮任务。今年生产小队完 公粮是往年的3倍多,友智常常在土地面前发牢骚。
一天傍晚,土地去洗衣埠洗黄瓜菜,友智也在那里洗葛麻根。他一边洗一边对土地说:“王有富又逼我完公粮 了,咱哪还有粮食呢?咱就只留下3000斤粮食,吃这么多天了,现在也只剩下2000斤了,总得把种子留下来吧 !”
土地说:“王有富真是冇良心了,他是咱蚌壳岭的人,咋不替咱说说呢?”
友智说:“他说是公社刘主任逼他来催的,还说过两天刘主任亲自要来开什么‘反瞒产’会议。”
土地听了气愤地说:“说咱瞒产?简直是放他娘的屁!”
友智说:“你冷静点好不好?”
土地问:“他凭啥说咱瞒产?”
友智说:“凭咱虚报的数字。”
土地没好气地说:“当时我就说过,把产量虚报那么大,要多完公粮的。怎么样,现在应验了吧!”
友智说:“过去了的还提它干嘛!”
土地说:“刘主任动了那心思,咱那2000斤谷怕是救不住了。我建议把种子留下,其余的粮食赶快分掉说。”
友智说:“这是个法子,我今晚就让会计把分配数额拿出来。”
第三天刚吃过中饭,公社刘仁森和王有富来了,把友智找去,要他立即召开社员大会。友智问:“开什么会? ”王有富不耐烦地说:“叫你通知你就去通知,全体社员参加。什么内容,等会你就知道了。”友智感到形势 不妙,找到瘌痢头阿三,对他说:“阿三,你去通知各家各户,不论男女老少,只要没病在床上不能动的,马 上到晒场来开会。”
一会儿,瘌痢头阿三像赶鸭子似的把群众从家里一个个赶出来了。他们拿着木靠椅、小板凳,搀老扶幼地来了 。待人到齐后,友智就让瘌痢头阿三去喊刘主任和王有富去了。一袋烟的功夫他们来了,打头的是大队支书王 甫仁,接着是刘仁森、王有富,后面紧跟着民兵连长吴忠礼(成立人民公社后民兵排改称民兵连)和他带来的 七八个身强力壮的民兵。桂花坪大队各生产小队队长也来了。这阵势让群众大惑不解,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友 智反倒平静起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戳在会场前面一动也不动。
大队支书王甫仁问:“友智,人到齐了没有?”
友智说:“到齐了。”
刘仁森说:“到齐了就抓紧时间开会。”
王甫仁清了清喉咙大声说:“社员同志们,今天我们到你们生产小队开一个特殊的会议,这个会议就叫反瞒产 大会。下面请马桥公社管委会刘主任讲活。”
刘仁森扶了扶眼镜说:“同志们!1958年,我们公社的粮食生产情况是好的,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你们 桂花坪大队,特别是你们蚌壳岭生产小队可以说是全面丰收了。但是,现在的粮食征购情况很不好,你们生产 的粮食都到哪里去了?有些干部在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一方面叫实现了农业生产******,一方面又叫粮食征购 任务太重了,完不成任务。我看困难是有的,关键是我们的一些基层干部思想方法有问题,起码是思想保守, ****情绪。一听到农民喊叫粮食紧张,就慌了手脚,就否定******的伟大成绩。农民喊粮食紧张,是思想认识 问题,是想要多留后手粮,多吃些粮食。对此我们干部要有清醒的认识,要加强教育和领导。公社党委认为: 1958年,我们全公社得了伟大的成绩。粮食丰收高产,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所谓粮食紧张局势,完全是一些别 有用心的人闹出来的,其用心在於否定‘三面红旗’。少数生产小队干部故意瞒产私分,有粮不交国家。因此 ,我们要大打一场‘反瞒产’运动的人民战争。要开展‘反瞒产’和‘反后手粮’的运动。蚌壳岭生产小队是 桂花坪大队,乃至马桥公社的高产生产小队,你们的公粮任务也没完成,而且掉的还不少。这是什么原因?据 我们初步了解,责任在生产小队长徐友智身上,在我们催征公粮的关键时刻,他还打算私分粮食,如果我们还 来晚一步,粮仓的粮食就将分光了。”
说到这里会场一片哗然,然后又寂静无声。土地望了望友智一脸的灰土色,心里也纳闷:昨天晚上,我和友智 两个人说的话怎么就传到刘主任耳朵去了?心里不竟忐忑不安起来。
刘仁森接着说:“对蚌壳岭生产小队瞒产私分的问题我们要严肃处理。各生产小队要吸取蚌壳岭生产小队的教 训,积极上报“瞒产私分”粮食的数字。达不到公社满意指标的,大队要开生产小队长的帮助会、批判会。我 讲完了。王支书你来宣传处理意见。”
王甫仁接着说:“现在我宣布处理意见:一是生产小队长徐友智停职反省;二是生产小队食堂粮食就地封存, 全部上交国库;三是挨家挨户搜查粮食,如有私藏粮食的要严肃处理。如主动交出的可从轻处罚。”
王甫仁话音刚落会场一下子就躁动起来了,怨声像暗河的波涛在地下翻滚。土地担心谷穗捡的那八升米被搜去 ,那是谷穗想煮餐饭吃凤仙始终没同意的,真的搜去了,谷穗可就一口饭也吃不到嘴了。这是啥决定?农民不 活命了?!浮夸虚报是你们,按浮夸虚报的数字完公粮,比往年翻了3倍多,你们难道心里就不明白?你们这 不是官逼民反吗?想到这土地心里愤愤不平,怒容满面。凤仙时刻注视着他,怕他惹事,忙跑过来稳住他,劝 他别冒火。躁动一时的会场渐渐安静下来,没有人主动承认家里有粮食。
王甫仁大声问:“有没有主动交待的?没有我们就开始挨家挨户搜查了。”
油嘴老五轻声嘟嚷了一句:“挨家挨户搜查,这不成国民党了?”
尽管油嘴老五的声音很小,还是被王甫仁听到了,厉声问:“谁在说话,是徐老五吗?谁是国民党?!”
会场上顿时寂静无声,人们屏住了气。油嘴老五被吓住了,也不敢吭声。
王甫仁说:“把徐老五揪出来!”
话音刚落,吴忠礼就命令两个民兵把油嘴老五从人群中揪出来推到台前,强迫他低下头。油嘴老五就再也没出 声了。
王甫仁又大声说:“马上开始搜查了,现在主动承认的还不迟。”
会场上依然鸦雀无声,听得见村背后山乌鸦凄厉的叫声和远处牛铃清脆的“叮咚”声。
王甫仁说:“现在开始搜查,从村东往村西挨家挨户搜查。徐阿三,你带吴连长上门搜查,搜到了就拿到晒场 上来示众。晒场上的人都不许动,锁了门的把钥匙交给徐阿三。”
吴忠礼跟着瘌痢头阿三向村东头走去,七八个民兵尾随着。村东头第一家是徐纯才,一袋烟工夫找出了半袋瘪 谷,一坛苕丝。由两个人拎到晒场上,转身又去了。又一袋烟工夫,从聋妈家找出两小袋谷。那袋子是两条破 裤脚扎成的,上面还打有补丁。聋妈一眼就认出来了,扑将过去,被一个民兵抱住了。聋妈哭天喊地的吼叫: “天理有眼睛啊,这谷是我一刁一刁从田里捡回来的。我一没偷,二没抢,你们还给我,你们不还给我,我就 死给你们看!”她一边吼叫,一边将三寸金莲在地上摔打。王甫仁怕影响社员情绪,让两个民兵将她架走了。 不一会大队民兵又从农户家搜出了一些谷、苕粉、苕丝、玉米之类的粮食。最后当搜查队归来时,土地远远就 看见一个民兵把自家装米的那个土坛子拎来了。凤仙也看见了,用胳膊肘拐了土地一下,并叮嘱他别做声。当 那个民兵把我家的土坛子放到晒场上时,谷穗也看见了,她离开凤仫的怀抱跑上前去夺土坛子,说:“这是我 家的坛了,坛里的米是我捡谷回来辗出来的,不许你们拿。”
王甫仁说:“你小丫头还挺利害的,田是公社的,田里长的谷是公社的,你捡回来应该交公,怎么就拿回家了 ?不交公就是偷的!”
谷穗说:“我没偷,我不把谷捡回家,谷还要在田里长芽呢?”
凤仙见了立即跑过去,一把抱住谷穗说:“乖孩子,走,别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