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智怕土地不响应,用膝盖碰了他一下。土地也就随着说:“祝贺,祝贺。”三个酒盅就在桌面上碰得山响。
兰花说:“还是组长和土地抬桩,如果不是你们把试验田弄出那高产量就难说了。”说着兰花也过来敬酒。 “组长、土地,我也替有富敬上一盅。”说着就举起杯和他们碰了一下,一仰脖子把一盅酒喝了。
友智接着也喝了。土地捱捱擦擦不想喝。兰花拍了他肩头一把说:“土地,你是看不起我是吧,要不我替你喝 了。”
友智又用膝盖碰了土地一下,他才把这盅酒喝了。
王有富看出了什么,把酒盅举起来主动和土地碰。说:我今天敬庚哥一盅。这是我最后敬庚哥一盅酒。我说你 土地呀,你那犟脾气着实要改一改,上面咋说你就咋做。胳膊扭不过大腿,和上面顶着干没好处,反倒要吃亏 。你上次闹退社,刘书记很恼火,他要把富农成分重新给你恢复起来,是我拉了你一把。常言道,‘爹娘疼顺 头子’,也是这个理吗!”
土地说:“我就见不得说假话,难道共产党靠说假话过日子?”
王有富急了,说:“土地呀土地,你,你这可是地主富农的言论,很危险的。”
友智忙打岔说:“咱喝酒不扯正事,不扯正事。”说完用手在土地大腿上用力捏了一把。
土地没听友智阻挡,说:“难道不是吗?说入社退社自由,算数了没有?这不是说假话?一亩早谷最多打700 斤谷,你们报4000多斤,这不是假?假到天上去了。我还听说桂花坪生产队上报早谷平均亩产1200斤。你把产 量报得越多,完公粮就越多,我看到时候得拿多少粮食去完公粮?你们倒好,靠报假报大数字升官,对得住自 己的良心吗?对得住老百姓吗?”
王有富气急败坏地说:“土地,你胡说!”
土地我厉声问:“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王有富自已举起酒盅一仰脖子干了,激动地说:“乡里要求这样报的,我不报能行吗?”
土地我说:“你就不能说实话?你是怕丢了你的社长,怕转不了国家干部!”说完我起身离去,友智忙拉着我 ,我奋力挣脱了。
只听到王有富在后面大声说:“让他走。纯粹一个富农丕子!”
土地酒量不大,三盅酒下去脸上火辣辣的燥热。也许他本来心里就窝有一团火,一碰上酒火上加油,竟与王有 富顶上了。但他不后悔,他觉得他没说错话。一会儿友智追上来了,责备土地不该和王有富顶撞。说他真的当 上乡长、区长,对咱组还是有好处的。土地对友智的话没有做出反应。
夜已深得如一眼干枯的无底的井,四周阴森森的,好像一走眼就会看见众多游移的灵魂。忽然土地庙周围有一 道白光在窜动。土地忙喊友智看,友智也看到了。土地说我们过去看看。友智便挽了土地的手臂向土地庙走去 。只见那一道白光停下来,猛窜了两下消失了。友智说:“听老年人说,出现这白光是土地神作怪,怕是有灾 祸降临啊!
土地回家后对桃玉说起此事,桃玉立马和凤仙一起到土地庙给土地神敬香烧纸去了。
学校开学不久,友智被通知到乡里开会去了,时间3天。友智走的第二天,就见小学刘老师提着石灰桶到蚌壳 岭来了,在田、地的高墈上用白石灰写上“全党动员,全民动手,大办钢铁”、“土法上马,以土胜洋,大炼 钢铁”、“七年超英,十年赶美”、“******万岁”等标语。这可是自打盘古开天地的头一回。这白呲呲的标 语像一道道阳光照进蚌壳岭,让大伙既兴奋又疑惑,不知道写这些标语要干啥?
友智从乡里开会回来的当晚,立即召开了群众会。王有富是和他一起回来的,本来自从王有富当上高级社社长 后,蚌壳组里开会他是不参加的。可友智说自己对上面的精神还没吃透,非要他参加,他也就放下架子来了。 友智在会上说上面要求农村大炼钢铁。土地听了咋舌,咱农人只会盘泥巴坨,咋会炼钢铁呢?土地问友智:“ 我们做梦都没见过炼铁是啥样子,咋炼?”
友智还是那句口头禅:“上面咋说咱咋干。”
土地说:“我知道上面咋说咱咋干,可怎么干?不能用石头炼铁吧?不能在灶堂炼铁吧?”
友智说:“你说对了一半,还真用石头炼铁呢!有富说白沙桥夏家背后山的石头山是铁矿石,用那石头炼铁。 我们要组织劳力到夏家山去挑矿石。你说咋炼铁是吧?自已砌炉子炼。我去白沙参观了,用砖砌一个6尺高的 炉子就行了。明天咱就动手做炉子。”
徐纯才也问:“那不种田了,吃啥?”
友智说:“你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上面咋说咱咋干。”最后友智说:“全乡都在大炼钢铁,没有煤烧用 木柴烧。王社长要求山区的社员全力支援全区的大炼钢铁运动,贡献木柴炼铁,摊派我们组50车树木任务。这 是区里统一布置下来的,谁也不得违抗指令,王社长强调树要拣大的斫。”
友智刚说完整个会场就炸开了锅。“不给钱怎么行?”“50车不把山上的大树砍光了?”“那做房子、打嫁妆 、搁木头的树都冇得了?”“这做的是啥事啊?做的断子绝孙的事。”
友智说:“我还有气呢,胳膊扭不过大腿,咋办?今晚正好王社长在家,现在让他给大伙讲讲,他是社长见过 世面,知道的多。”
王有富没想到友智轻松一推就推到他这里来了,当然这也难不倒他这位社长。他清了清喉咙说:“社员同志们 ,大炼钢铁是毛主席提出来的,所以我们要明确当前大炼钢铁是“先于一切、高于一切、重于一切、大于一切 ”的形势。中央要求不惜一切代价,把钢铁生产搞上去。我们要算政治账,不要算经济账。一点树木损失算得 了什么,我们国家的国际威信最重要。这钢铁卫星不但是射给全国人民看的,更是射给社会主义阵营和帝国主 义看的。我要让全世界都看到,中国赶上和超过英国用不着十五年! 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谁发动群众最彻底 ,群众运动的声势最大,谁就能把大炼钢铁这项工作搞好。我们要大破保守思想,大破农民不会炼铁的言论。 要土法上马,自制小土炉炼铁,边炼边总结经验,一定要把铁给炼出来。我不是吓唬大家,谁反对大炼钢铁, 谁就是反对毛主席,谁就是反革命。反革命是要坐牢的。”
王有富拉大旗做虎皮,吓得大伙不敢吭声了。
土地大着胆问:“山上的树应该归谁所有?”
王有富毫不犹豫地说:“马上就要成立人民公社了,其他省,其他地区已经办起了不少人民公社。一个区一个 公社,所有的一切都是人民公社的,连你人都是人民公社的,还分什么你的我的,这个组的那个组的,这个村 的那个村的,这个乡的那个乡的?只要是一个公社的,大家都有份,一个公社八九万人口,大着哩!人民公社 吃食堂,吃饭不要钱。”
社员们听得两眼发绿,睁大了眼晴望着王有富,什么都没有说的了。
王有富说完之后,接着友智就派明天的工:“明天妇女全部去夏家山挑铁矿石,男劳力留下三人由阿三领着砌 炼铁炉,其余的全都跟我上山斫树。树从麻雀岭开始,顺着一溜过来,往大毛窝方向斫,拣大的斫。王社长说 了,树不是哪家的了,全是人民公社的,任何人都不许阻拦。谁要阻拦就抓谁!”
第二天,十几个男人扛着斧头,带上大锯进山了。出发前友智清查人数时少了徐纯才。友智让土地去叫他,他 老婆说他吃了饭早就进山了。
麻雀岭有三座小山脉,属常绿落叶阔叶混交林。长有石栎、绵槠、青檀、黄檀、锥栗、株树、樟树、枫树、杉 树、柏树、马尾松、青榨槭、糙叶树。远看山林郁郁葱葱,高大的树木撑起的树冠犹如巨大的绿伞在林海中高 耸入云。近看山林密密麻麻,树杆林立。原来这些都是徐纯龙的山林,土改后分给了徐纯才、友智和王有富, 一家一座山。虽然这些山林都入社了,但大多数农民仍觉得还是自家的。
到达麻雀岭,徐纯才已经坐在他的山林中的一棵合抱粗的松树下吸烟,烟灰撒了一地。一脸惆怅的样了,眼红 红的好像哭过。友智喊他,他默不作声,待了会儿伤感地问:“队长,真的要斫?”
友智说:“真的要斫!”
徐纯才恳求说:“能不能先斫你家的,再斫我家的。”
友智说:“都是合作社的。”
徐纯才苦抽抽地说:“我承认是合作社的,我就这点请求。”
友智心软了说:“好,先斫我家的。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谁都一样啊!”
说完友智带着大伙向他家山林最大的那棵马尾松走去。这棵马尾松比徐纯才家的那棵还粗一些,斑斑驳驳的树 皮呈赭红色,树杆高四丈多。友智走上前去用手臂抱了抱没抱下,抬头瞧了好一阵子,眼窝里有了亮晶晶的泪 水。然后友智对大伙说:“锯吧,这是命。”大家见他这个样子不敢动手。最后他对土地说:“土地,你来给 我当下手,开锯。其他人都去吧!两人一组,拣大的锯。”土地拿起大锯将上锯头递给友智,友智接了两下没 接住,第三下才接住。土地和友智开始锯起来了,大家都不说话,锯着锯着,锯树的声音竟变成了呜咽声,满 山呜咽一片。
全组二十几个劳力不够用,合作社又从其他村调四十多个劳力来帮忙,斫下300多根大树,才完成50车的任务 。后来又增加了30车,又斫了200多根树,凡一尺多围的树几乎都砍了,还不够数。王有富指示桂花树木质好 ,砍桂花树凑数。最后连田头地边的桂花树也斫了不少。斫下的树和树根哀哀伤伤横遍山野,蚌壳岭的山山岭 岭满目疮痍,看了叫人心寒。
阿三他们做起了三个炼铁炉,每个一人多高,远看像三只大葫芦,做在大毛窝口的一块有四斗面积的平地上。 原来那块平地上全插的是红苕,其中有一斗二升地原来是土地家的。地上的红苕提前挖了,才有葫萝卜那么一 点大,挖得让人心痛。炼铁炉是用青砖和泥巴垒成的圆柱体,高6尺,外径3尺,内径1尺左右。把农民家里的 水缸砸破,再把缸渣碎片碾成沫子做高炉底座的内芯。又买来粗钢筋做炉条。炼铁炉做起后编上号码,称一号 炉、二号炉、三号炉。炼铁炉太小,一次只能装四五箢篼铁矿石。点火那天,友智为了图吉利还放了一挂鞭炮 。烧了三天三夜,炼铁炉也没有动静,不知炼没炼好。友智就用铁纤捅,怎么捅也捅不动。又烧了两天两夜, 炉子流出来一些火红的铁水,冷却后成了黑乎乎的一块牛屎巴,是铁和渣凝结在一起混合物,一敲就破。这哪 能算铁哩!没过三天,上级又要求修建4米高的大高炉,外径4尺,内径两尺五,底座还是用缸渣碗渣碎片碾成 沫子做。因为缸渣不够了,就砸农民家的水缸、瓷碗。经过请来的炼铁土专家指导,这次大高炉除了用铁矿石 ,还用“引铁”,就是把农民家里的铁锅、铁瓢、铁门搭、铁火钳等铁器收集起来,放到炼铁炉里和铁矿石一 起炼。
炼铁炉烧了半个月还是没有炼出铁来,友智挨了上面的批评。回来之后他也学外面的经验,挨家挨户清收铁物 。反正社员吃大食堂,也不许私人开伙,大锅小锅没用处了,全收去砸烂炼铁。土地对友智说,不管大小一家 留一口锅吧!生病什么的,有口锅烧口水喝也方便。友智就让每家留下了一口锅。不像山下的那些生产小队, 一口锅都不让留,每家每户不许生火。生产小队干部只要一看到哪家屋瓦上冒烟,就马上带人去搜查,没收私 藏的粮食和家什,弄得鸡犬不宁。友智把收起来的铁器砸碎倒进炉里去烧,又烧了一天一夜,红红的铁水出来 了,冷却之后成了黑铁坨子,硬硬的。友智喜笑颜开孩子似地喊叫起来:“成功啦!钢铁炼出来啦!”然后让 瘌痢头阿三挑两坨到桂花坪去,向大队报喜。
正当村民一门心思忙着炼铁的时候,王有富说的人民公社真的成立了。蚌壳岭属马桥人民公社,是原来的六个 乡合起来的。蚌壳岭的地墈上增加了两条醒目的标语:“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人民公社是 金桥,通向天堂路一条”。 所有的田地山林都划到人民公社名下,农民的自留地也划走了,连羊猪、鸡、鸭 都收走了。这时乡不叫乡,叫管理区。高级合作社撤消了。村不叫村,叫生产大队。组不叫组,叫生产小队。 王有富调到白沙管理区当副主任了,成了国家的人了。刘仁森调到马桥人民公社当主任了,原来马桥区委书记 赵宝成调走了。
人民公社实行统一核算,平均分配,实行粮食供给制。随后生产小队办起了大食堂,吃饭不要钱。蚌壳岭生产 小队老老小小百把人,都去吃方桌饭,一桌8人。每餐煮大锅饭,可香啦!三天杀一头猪,每餐都有一个红烧 肉。友智号召大家敞开肚皮吃。
有人担心地问:“队长,把粮食吃光了怎么办?”
友智说:“吃光了就到人民公社去拿,今年全国粮食大丰收。刘仁森主任开会时说了,现在的问题不是粮食不 够吃,而是怎么吃,这么多的粮食一定要想办法吃完,一天三顿吃不完就吃五顿。”
听友智这么一说,大家就卯起来吃。少数人生怕吃亏,每餐把肚子撑得走不动路了。
晚上,土地对桃玉和凤仙说:“这敞开肚皮吃饭的日子肯要不会长久的。国家那么大,人那么多,像这么吃还 不坐吃山空。我们得想办法贮藏些粮食。”
桃玉说:“我活半百了,还真没碰上过这等日了。好是好,就有一点不好,不自由。咱什么都没有了,自已想 吃点什么不得到嘴。这就是什么主义来着?”
凤仙说:“社会主义。”
娘说:“噢,这就叫社会主义。可这么吃下去,还不把国家吃空啊!我们得寅时想着卯时过。”
凤仙接住话茬说:“上面不让私人存粮。再说自留地都没了,那来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