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人心齐能搞。我们就来个瞒上不瞒下,偷偷地分到家,表面上和先前一样,不叫人看出破绽就行了。”
泥蛋宣布开会,让大家说说群众的想法。没料到大家的想法惊人的相似。群众个个都想分田单干,就是怕头头 们不肯为大家担风险。泥蛋听了大家的汇报后,首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说:“咱农民讲的是实惠,我们最 低要求就是吃饱肚子,咋样搞能吃饱肚子,咱就咋样搞。大家心里十分清楚,是‘大锅饭’把大家吃穷的。‘ 头遍哨子不买账,二遍哨子伸头望,三遍哨子慢慢晃’。‘你来我也来,上工带纳鞋,你走我也走,工分三六 九。’这咋让土地出庄稼呢?我爹常说,‘人哄地皮,地哄肚皮’。这么个搞法不饿肚子才怪。现在活路摆在 我们面前,我们干部和群众都认准了,那就是被批了十几年的‘包产到户’。我经过反复思考,决定瞒上不瞒 下,分田单干,包产到户,干上一年再说。我打算豁出去了,那怕就是死也要搞个肚子圆!不搞‘包产到户’ ,咱蚌壳岭的日子就没法子过!友智爹年纪大,人口多,家里少不了他。我是副队长,这个头我来撑着,出了 问题我头一个担着。”
友智和徐臣烈听后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算是无言地默认了。会场沉默了片刻之后,徐臣烈说:“泥蛋,你也 有老婆孩子啊!”泥蛋不加思索地说:“我不是还有我爹我娘吗!”土地本想说几句的,听不听也想胀一下他 的耳朵。可没想到****的就这样把他的嘴封住了,他始终没做声。
大山里的二月夜,寒气碜人,雾霭在夜的帷幕上浮动,像是从地上涌起,又像是从天上飘落,它们游动着,飘 浮着,直到占领了整个夜幕,把它濡黑,黑成一团。
这天下午,泥蛋逐户下达通知,说晚上宵夜后,每户去一个作主的人,到友智队长家开会,研究重要问题。小 孩不准参加。大家接到通知后隐约感到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差不多是鸡上架打盹的时候,菊英手里牵着老大唐英、老二唐雄,跑到土地家里来了。一双眼睛哭种成两个红 桃似的,进门就诉落开了。说泥蛋成疯子了,要去当反革命了,撇下她母子三人不管了。说她也不想活了,把 两个孩子送过来交给我们,要连夜赶回木梓坳娘家去。土地知道这是女人威逼男人最常用的手段,最终也是徒 劳的,只不过是闹闹罢了。土地让金枝劝劝她,就开会去了。
土地心神不定地跨进友智家的堂屋,立即有几个人投来亲切的眼光,他躲闪着回避了,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卷 叶子烟抽。堂屋正中一盏油灯毕毕剥剥地燃着,昏黄的灯光照着一张张腊黄的脸。这些脸有的刻满了愁苦,有 的惊悚不安,有的垂头冥想,还有的控制不住自己的兴奋跃跃欲试……墙角落里谁压抑着声音咳嗽了一下,仿 佛怕把别人吓着了,扰乱了鸦雀无声的宁静。
全队21户都到了,友智干咳了一声宣布开会。泥蛋激动地说:“今天的会是绝密的,任何人不准对外讲。生产 队里决定分田单干。”泥蛋一开口就把大家的心提到嗓子门。接着他不慌不忙地陈述了分田单干的理由,一番 有根有据,理由充足的话语,强烈的剌激了社员蕴藏在心底的生存欲望。
“包就包了,就这么干,谁不干是孬种!”肃静的会场陡然煮成了一锅粥。
七爹开口了,说:“你们放心,这样搞准能吃饱肚子。”接着他长叹了一声继续说:“不过,你们当头的怕是 要倒霉了,上头不准搞,发现了是要打成反革命的。彭德怀、刘少奇是怎么死的?别说我们这些人了。”
“饿也是死,干也是死,不如先干起来,吃几天饱肚子,死了,睡在土里心里也是实的。”德三爹发出了悲愤 的心声。
“谁也不准对外头说,连亲戚也不准说。谁说了是王八蛋,该千刀万剐。”油嘴老五激愤地赌咒发誓。
这时泥蛋站起来说:“大丈夫敢做敢担,这事是我起的头,打成反革命,上断头台,我一个人认了。只要大伙 心齐瞒上一年,到了来年秋收,我们丰收了,向国家卖了粮,作了贡献,党和政府是会为我们农民说话的。”
“对,瞒着干,谁要讲出去,就不是人养的!”桂花说。
“肉落千人吃,罪落一个担啊!泥蛋可要冒大风险喽!他要是被抓走了,一家老小咋办?”瘌痢头阿三从心底 替干部担忧。
“我们养着。”众口一词,掷地有声,毫不犹豫。
三叔说:“谁也不许装孬种,万一泥蛋被抓走出,我们都得出粮出力,把他小孩养到18岁。”
“干部坐了班房,我们愿意把他们的孩子养到18岁。”大伙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表态。
泥蛋听到这些暖心窝的话,泪水扑簌簌地流了下来。他感激这些农民兄弟,也给他增添了冒死一闯的勇气。他 说:“蚌壳岭再也不能穷下去了,为了吃饱肚子,我死了也值。
泥蛋趁热打铁,搬来田地本子,先把田地分了,然后把队里少得可怜的财产一一作价 ,用抓阄的方法分到了 各家各户。
历时三个多小时的会议结束了,这些饥肠辘辘的农民完成了一项重大决策。
第二天天刚亮,蚌壳岭生产队的社员都起床了。没有头遍二遍三遍的哨子催,友智只冲大伙无声地挥了一下手 ,社员们便跟在他后头走向田野,丈量土地,深埋界石,大家忙得不亦乐乎。小岗村把田地偷偷地分了,人们 咧嘴笑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明年就看自己的了。大家各自卯足了劲地干开了。但人们的笑声又总是压抑 的,偷偷摸摸的,连说话也要瞅瞅四周,生怕别人偷听去走漏了风声。
捂了一个多月,蚌壳岭生产队分田到户的事还是露馅了。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毗邻的一个生产队长,春耕 大忙时节,别的生产队像以前一样,集中耕地,几十个人一条长龙似地往田里送肥。而往蚌壳岭这边一看,干 活的人是不少,可东一个西一个,各吹各的号,各打各的锣。这是咋回事呢?他怀疑蚌壳岭单干上了,连忙跑 到大队向王甫仁汇报,并说他们能搞我们也要搞。王甫仁一听,这还了得,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蚌壳岭生产 队。这时早已有人把消息传给了友智,他慌忙出来把王甫仁支书迎接住了。
“友智,你说说咋回事?别队都集体干活,你队怎么东一个西一个,稀稀拉拉的,哪像干活的样子?”王甫仁 严厉地问。
友智心里直打鼓,可他料到早晚有这么一天。便沉着应道:“我们是各家各户的农家肥都送出来,一家堆一堆 ,算着多少好折算工分呢!”
王甫仁眼珠一转,想想也有些道理。但再看看那场面还是觉得是哪儿不对劲,只好诈唬道:“你老家伙莫不是 把田地分了吧?”
友智一支愣,立即冷静下来傻笑着掩饰说:“咋能呢?咋能呢?您借给我个豹子胆也不敢。”
王甫仁问不出什么,心里还是不踏实,临走时用手指了指友智的头说:“你这老家伙水深得很,心鬼得很,没 准玩了我一把。”说完便走了。
王甫仁回去后,差人去水利工地把王援朝找回来了,要他回蚌壳岭生产队摸情况,查一查他们是不是分开在搞 单干。查清他们确实在搞单干,立即来告诉他。王援朝领旨回家了。
王援朝对自己生产队分田单干的事有一点影子,但具体情况不清楚,因一直在水利工地也就没有细问这件事。 现在王甫仁把这个任务交给他了,他又是副大队长,弄清情况是他责无旁贷的事。回家后他首先找娘兰花问情 况。兰花被自己儿子问得吱吱唔唔的不知咋样回答是好,借故溜出来找土地讨主意。这可真的把土地难住了。 王援朝是咱队的人,他也分有田地,兰花咋能不对他说呢!看来这分田单干的事真的要露馅了。土地左想右想 ,想不出好的办法。泥蛋的想法是对的,瞒到秋收,收到成效了,就有发言权了,也许能感动上帝,网开一面 。土地就让兰花先瞒着再说。
三天后,王援朝不知从谁嘴里套出了一点风声,他再回家问兰花时,兰花还是不说实情。王援朝说:“娘,你 不说我也知道了,我马上去向公社汇报。”
兰花听信了忙给儿子下跪了,求他别去汇报,别做缺德事。王援朝坚决不从。他说他要直接去公社汇报。王援 朝走了之后,兰花又来找我土地,再三解释她没对援朝说什么,是援朝自已从其他人嘴里套出来的,说王援朝 已经去公社汇报了,她拉都拉不住。问他咋办?土地说听天由命吧,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逃得了和尚逃 不了庙,上面迟早会知道的。
王有富被撤职之后,从外面调来一个书记叫镇常义。镇常义听了王援朝的汇报,脸都吓青了。好你个蚌壳岭, 修大寨田死了人全县出了名,现在又捅出这么大的漏子。他立即叫上曹秘书,和王援朝一起心急火燎地来到桂 花坪,先把王甫仁训了一顿:“你老王啊,革命大队不革命,蚌壳岭胆大包天,捅出这么大的漏子,你知不知 道?你当球子支书?当不了就让位子,让年轻人当,别依老卖老,蹲着茅坑不拉屎。”训得王甫仁直瞪眼。
王甫仁见镇常义是王援朝带来的,心里立即燃起了一股无名火,说:“蚌壳岭的事我去问过,他们口封得很紧 ,我就让王援朝从工地回到自己队里摸情况。可,可他倒先向你越级汇报了。”说得站在镇常义身旁的王援朝 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镇常义反问:“他向我汇报错了吗?”
王甫仁心一横,说:“这支书我还不想搞了呢,谁要搞让他搞去。”
镇常义说:“现在我们先去蚌壳岭,这事回来再说。”
王甫仁不肯去,曹秘书连推带哄拥着他上路了。
镇常义带着一行人来到蚌壳生产队,责令友智和田蛋马上召开社员会。一会儿社员们都到了,镇常义让王甫仁 先说,王甫仁不肯说,他只好自己说了。他板着面孔问队里的干部:“听说你们蚌壳岭在搞单干,田地都分了 。”
“没有。”
“……没有的事。”
干部群众一齐答道,都想把事情掩饰过去。几个老人吓得腿子发抖,土地也为友智和泥蛋捏了一把汗。
公社书记可不是大队支书,权力大着呢。这时镇常义把手上的烟蒂丢到地上,用脚狠劲地一碾,脸拉得比驴脸 还长,吼道:“你们说没有,可群众有反映,群众的觉悟是高的,眼睛是雪亮的,历史的车轮不可能倒退,你 们蚌壳岭也不可能倒退。刘少奇是国家主席,推行过‘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结果咋样?被人民打倒了 。与刘少奇比,你们蚌壳岭生产队长算狗屁?你们分田单干还不承认是吗?”
友智和泥蛋坐在台下如坐针毡,蔫头搭脑挨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用沉默和镇常义抗衡着。
镇常义见没有人答理他的话,更火了,拍着桌子说:“徐友智,你别和我耍鬼板眼。你不承认是不是?”
友智谦恭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期期艾艾不作声。
镇常义见友智可怜巴巴的样子,就把粗硬的目光转移到泥蛋身上,在他身上绕来绕去,绕得我身上的骨头发紧 。然后又收回去盯着友智说:“你不承认,我可让人揭发了。援朝,你来说说。”
王援朝没想到在父老乡亲面前,书记当面出他的洋相,脸刷地一下白了。他感到有无数的目光像麦芒那样扎在 他身上,火辣辣的痛。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是咱队的人,咱队分田单干我咋能不知道?我从工地回来,你们 都是各做各的活。”
土地悄悄地把兰花对他说的事说给油嘴老五听,油嘴老五听后气愤地问:“你说咱队分田单干了,你家分了多 少田,多少地?”
王援朝吱吱唔唔说:“我娘知道。”
兰花立即接住话茬说:“我家没分田。谁告诉你咱家分田地了?”
王援朝急得额头上直冒汗,下不了台了。镇常义见状更加恼火了,拍着桌子说:“你们不说我心里也明白。现 在我宣布,今年的化肥、种子、贷款是共产党给咱干社会主义的,你们蚌壳岭生产队就别想要到一斤一两一分 钱了。你们分田单干的问题我一定要调查清楚,调查清楚后要严肃处理,主谋一个都跑不掉。”说完怒气冲冲 地带着人走了。王援朝这个王八蛋,穿过村里人锥子一样扎过来的目光,灰溜溜地跟着走了。
种子、化肥、贷款一卡,等于掐了蚌壳岭的脖子,友智和泥蛋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蚌壳岭早已穷斯滥矣 了,队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了。往年种子、化肥都是靠上面拨,现在没有了。田里没种子撒下去可长不来庄稼。 没办法,两个人只好去公社找镇常义作检讨。镇常义不松口,只是反复问:“蚌壳岭是不是真的分田搞单干了 ?”
友智谦恭地站着,满脸艾怨地望着镇常义,不知如何回答。泥蛋见状拉了拉友智的衣服,使了个眼色,一咬牙 承认说:“镇书记,蚌壳岭穷到顶了,不这样弄咱怕是没活路了。”
虽然已经得到汇报,但亲耳听到情况被证实了,镇常义还是感到意外,惊愕和愤怒乱七八槽地堆在脸上说:“ 我的妈呀!你们什么事不能干,非要搞单干?我们走的是社会主义道路,你却要带领蚌壳岭生产队走资本主义 道路。你这是复辟!我怎么向上面交代?!”
泥蛋把藏在心里的真话说出来了,反倒平静了许多。说:“镇书记,你放心,蚌壳岭分田单干是我领的头,就 是砍掉我的脑壳也不说是你让干的。”
“好哇,徐唐学(泥蛋本名徐唐学)!你领的好头。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没事了。我是共产党员,我是白沙公社 的党委书记,我既要替县委负责,还要替全公社人民负责。”
“不分田单干,还要饿死人!”泥蛋争辩道。
“徐唐学啊,我不知道分开了干能搞到吃的呀?中央要有红头文件,龟孙子不干,现在不是时候嘛!”镇常义 依然怒气冲天。
泥蛋近乎哀求道:“镇书记,你替我们先瞒着,就干一年试试看,将来上面知道了,就是掉脑袋,我也不说是 你叫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