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年年都有干部下来住队,大多住在山下,大约四五天上山到蚌壳岭生产队来转转。新来住队的干都叫曹启 发,是公社工商所所长。友智十几年前就提出辞去队长职务,以后年年都提出过,都被王甫仁拒绝了。这次友 智当着王甫仁和曹启发两个人的面提出辞职请求:“王支书、曹组长。我今年都58岁进59岁了,申请辞职不干 了,我向你们推荐徐土地搞生产队长。”
曹启发说:“他是下台干部,让他当不合适。有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王甫仁说:“社员反映泥蛋是个人物,他是土地的大崽,学名叫徐臣达。这么多年在外面搞发了,不能让他再 发了,让他回来搞队长。如果真有能耐,就带领大伙一起富。再让他在外搞就要成为暴发户了,这个人有‘走 资本主义道路’嫌疑,我们要逼他回到生产队。他要不回生产队,全家干活不给记工分,还要取消他全家的供 应粮。”
曹启发说:“你说得有道理,不能让他继续走资本主义道路了,马上让他回来参加选举,选上了再说。”
泥蛋被逼回到生产队参加了选队长的社员大会。生产队里劳动力不多,男女劳动力才三十几个人。乡亲们见泥 蛋在外面闯荡了多年,论见识他比常人多,论水平他比别人读书多,便一致选了他。王甫仁考虑了半天,又和 曹启发交头接耳商量了一阵之后,说:“大家一致选泥蛋为队长,说明群众对泥蛋信任。泥蛋在外闯荡这些年 ,见多职广,相信他能闯出一条带领大伙吃饱致富的路来。但我还是觉得他嫩了点,还是让友智继续当队长, 泥蛋当副队长,友智带泥蛋两年再退。泥蛋你有什么想法?”
泥蛋想了想说:“反正你们也不让我出去了,干副职就干副职,干副职我也要干出名堂来!”
王甫仁说:“泥蛋,你可别那么说。叫你回来是组织对你的关心和爱护嘛!你虽然是副队长,可队里的工作你 必须挑重担,打大锤。你就大胆搞工作。友智年纪大了,他给你把关撑舵,不能出政治方向问题。”
土地参加了选举大会,见大队的这种做法不公正,插嘴说:“王支书,就让泥蛋当个普通社员吧!他长期不在 家,狗屁不懂,哪有能耐当队长呢?”
王甫仁说:“群众信任他,你就不要给他打退堂鼓了。”
这时住队的曹启发队长讲话了:“徐友智当队长,徐臣达当副队长,会计不变。徐臣达要勇挑重担,多向老队 长请教。老队长要把握好政治方向,千万别走到资本主义道路上去了。徐臣达你还有什么说的?”
泥蛋说:“既是让我搞,我就争取搞出点名堂来。我是蚌壳岭的子孙,也不能只顾自己在外折腾,也要替大家 着想。”
泥蛋说到这里,德三爹揉了揉干涸的眼眶,疑惑地对泥蛋说:“指望你们三个给我们一天弄两顿菜稀饭,不让 饿肚子,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桂花的爷爷纯英叔快80岁了,他颤巍巍地对泥蛋说:“友智当几十年队长当成精了,是该让年轻人当了。泥蛋 啊,这回就看你的本事喽!”
村民们对泥蛋当副队长充满了期待。
散会后,土地和金枝说起泥蛋当副队长的事。金枝埋怨他不该让泥蛋回来当副队长的,宁可每月多交些积累也 不该回来的,回来就把自已手脚捆死了,和大家一起守穷。土地说:“我有什么权力不让他回,是公社住队干 部和王支书逼他回的,说他若不回,全家干活不给记工分,还要取消他全家的供应粮。他能不回吗?他也30出 头了,他想搞就让他搞,让他尝尝苦头就知道了。”
这一夜土地没睡好,替泥蛋想了许多。这田地说是农民的,可农民自己又做不了主,大家窝在一起搞,咋搞得 好呢!唯一的办法只有分开搞,分开搞再懒的人也能填饱肚子。否则就只能是大家伙守着田地饿肚子。现在国 家是这么个政策,全国都一样,你泥蛋能有么办法?谁都清楚像现在这么搞农民肯定吃不饱肚子。可谁都不敢 说,谁说了就该谁倒霉,大人物都要倒霉,何况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毛主席当初领导咱农民闹革命,从地主 手里把土地夺回来分给农民种,让农民过上了几年好日子。可后来又从农民手里收走了,要大家一起走社会主 义道路。毛主席这想法没错,可咱农民生得贱,“黄牛角,水牛角,各搞各” ,就是捏不到一起去,宁可饿 肚子也不使劲干。这个搞法都搞两十年了,咱农民还是吃不饱肚子。唉,真叫人弄不明白,这个搞法不行,咋 不换个法子搞呢?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走好几年了,这个搞法咋就不能变一变呢?如果变到土改之后,合作化之 前那个搞法,咱农民还愁吃不饱肚子!恐怕该愁粮食多得没人要了啊!可现在这饿肚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呢? 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好办法来,干脆不想了。
刚要关门去睡觉,泥蛋进来了,说找爹求教一些事儿。土地问泥蛋:“你咋没推辞呢?”
泥蛋说:“工作队不让出去,社员又要选我当,你让我怎么办?”
土地说:“我不是说你不该当,我的意思是这生产队长难当。我是组长当过,副队长当过,副大队长也当过。 干了一些事,可到头来戴着碓臼唱戏费力不讨好。”
泥蛋说:“乡亲们这样信任自己,我要是不干,要是干不好,如何对得住大家。可是,咱蚌壳岭穷到梢了,这 个家难当啊。‘一头秃犁半张耙,小牛喝奶,老牛掉牙,无种无药无肥扒’。更严重的是,种田不出粮,人心 涣散,元气尽伤,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不抵事呀!我们施工队的一些做法蛮好。采取的就是大包干的做法。接到 的工程后,把从甲方领过来的工程款都公开摆在桌上,木工、瓦工、钢筋工、绑轧工、电焊工各摊多少钱,找 出几个组的组长,这个工程愿不愿意做,愿意做就接,接下来大家能拿多少钱一清二楚。干起来大家都有劲。 咱队能不能那么搞?”
土地忙摆手说:“干不得!我干过,后来不都给纠过来了。”
田蛋问:“那咋让大家不饿肚子呢?”
土地想了想说:“要想达到这个最低要求也好办,给每人分5分自留地。可这也要保密,也是冒风险的事。”
田蛋掂了掂他话中的份量说:“先让大家不饿肚子再说,我不怕,不让我搞队长我还求之不得。要我搞,我得 为大家负责。”
土地说:“你友智爹是队长,啥事都让他出头。你逞什么能?”
田蛋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快六十岁的人了,我不为难他。”说完就走了。
泥蛋上任后,友智明显的就不大管事了,这正合泥蛋的意。新班子上任不久,就形成了泥蛋主事的局面,他使 出第一招就是给每人分5分自留地,先让大伙不饿肚子撑起腰再说。这一招受到大家的热烈拥护。但他一再强 调,要大家保守秘密,谁要对外说了,队长当不成了是小事,可大家的自留地就没了,就要饿肚子了。最让土 地替泥蛋担心的是援朝,好在他是大队副大队长,长期在工地上。老婆在工地搞后勤,也长期不在家。
自留地刚分到手,社员就“大田里养精神,自留地上打冲锋。”泥蛋觉得这是得了小头,抹了大头,长期下去 不行!他脑子一转,再出一招,把全村分成东、西两个作业组,开展竞赛。可群众照样干活不提神。没几天, 他快刀切西瓜—一分为二,把两个组划成四个组,后来,又把四个组划成八个组。这八个组,除两个组是邻居 外,其余都是“ 父子组””、 “兄弟组”,真可谓“被窝里划拳──不掺外手”。这****的办事凭大胆的了 ,连他爹都不征求意见。一次土地问他:“你有些事咋不问问我?”他说:“问了你,你一反对,我还干啥? 再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连累你。你也50出头了。”土地生气地说:“我是谁?我是你爹!老子过的桥比 你走的路还多,经验没有,教训也值得你参考!今后凡大事你都得和我商量后再办。我说的意见你听不听我不 管,但我得说出来供你参考。”泥蛋厥着嘴说:“今后再征求你的意见就是了。”
一个生产队分成了八个组,可还是心不宁,气不顺。兄弟俩常为出力大小争执,妯娌间也为上工早迟红脸。蚌 壳岭怕是“寡妇死崽── 没指望了”。 土地也急,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要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只有把田地 分到各家各户。可上级不允许这么搞,说这是搞资本主义复避,谁搞了谁就要坐牢杀头的。
一天下午,泥蛋找到他爹,说田地都分到小组了,咋还有那么多磕磕绊绊,筋筋扭扭。想晚上找几个年岁大的 人到老队长家坐坐,一起议议队里的事,请大家帮他出出主意,让他也去。宵夜后,土地去了友智家,他家已 经坐满了人。有德三爹、纯英、纯才、瘌痢头阿三。泥蛋主持会议,他说:“今晚请大家来议事,主要议题是 :田地分到小组了,还有那么多磕磕绊绊怎么解决?究竟如何搞才能吃饱肚子?德三爷,村里的事您看得最清 楚,您说该怎么办?”
德三爹睁开眼盯着泥蛋,像是沉思在遥远的回忆中。良久才转动了眼珠说:“道儿是有,可也只有一条。”
泥蛋急切地问:“三爷,啥道儿?只要大家不饿肚,我们走。”
德三爹却不急,慢慢挠了挠稀疏的白头发,答非所问地说:“51年时你多大?”
田蛋疑惑地说:“4岁。大爷问这干啥?”
德三爹说:“你那时还穿着开裆裤呢!土地改革把田地分到各户,种得多好啊!不信你问你爹。可好景不长, 搞合作化就都收了。”
纯英叔用手擤鼻涕抹在椅脚上,接去话茬说:“解放这么多年,只有在土改后和合作化前那段时期,一家一户 种田地的年景最好,按田亩完公粮,没有人扯皮拉筋,也没有哪一家愁吃愁穿啊!”
德三爹又接住话茬说:“纯英说的没错,说句掏心窝的话,我就念想那段日子。我也一把年纪了,黄土埋到颈 了,还真想过一回那样的日子。不然,我死不暝目。”
两位老人的话一下打开了大家的话匣。纯才说:“泥蛋啊,蚌壳岭穷得好多户揭不开锅了,为啥不划开单干呢 ?”
瘌痢头阿三两眼发亮,兴奋地说:“我的乖乖,要是分开干,咱日子就好过了。”
泥蛋疑惑地说:“大家的意思是说分田到户搞单干?”
除了土地和友智外,其他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这时瘌痢头阿三吃惊地说:“我的妈呀,搞单干是要当现行反革命的。弄不好是要坐牢的,说不准还要杀头。 ”
土地也为泥蛋捏一把汗,忙说:“每人分5分自留地已经够冒风险了,分开单干搞不得。要不,还是像62年那 样,在生产小组里,实行定额包工,将劳动工分定到田块、地块,定到活路上,搞成定任务、定质量、定时间 、定工分、定奖惩的‘五定’小包工。”
纯才听我这么说,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咳!就是这个‘单干’太让人忌讳了。”
友智愣了半天问:“除开包干单干,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时在坐的人你望我,我望你,没一个人吭声了。最后泥蛋说:“这事容我想想。这两天队委会的人分头下去 ,挨家挨户了解大家的想法,待碰头后再作决定。”
会散了,土地的心里怄着事乱毛毛的。泥蛋是自己的儿子,他那脾性能不知道吗?特别是出去混了几年,见识 多了,交往广了,胆子也大了。****的他什么事干不出来!如果他真的搞分田单干,那可是玩命的事。不光自 己性命难保,还会让我们一大家人一辈子不得安宁。这可不是三岁伢儿搭屋崽闹着玩的。土地回家把这事给金 枝一说,金枝比他还急,立即拉着土地一起去找泥蛋。还没进泥蛋家门,就听到屋里的吵闹声。菊英一边洗衣 一边说:“你要分田单干,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就是反革命!反革命是要坐牢杀头的。你不要命了。”她吭 哧吭哧地搓着洗衣板,那狠命的架势,好像她搓的不是衣服,搓的是泥蛋。
泥蛋说:“我不是说给你听了吗,你嚷个啥?”
菊英说:“你要搞,我们先打脱离你再搞。别把我俩娘崽拖进去成为反革命家属,几辈子不得翻身。”
土地和金枝推门进去,他们才停止了争吵。菊英见金枝来了像来了救兵,放下手上的衣服,一下扑到她怀里哭 诉起来:“娘,这日子咋过啊?放着好端端的日不过,硬要去搞分田单干,这不是把一家人往火坑里推吗?他 要搞,我就和他打脱离……”
土地对泥蛋说:“泥蛋,家里人的话你也得听听。菊英也是为你好,为你一家人着想。千万别任着性子蛮干。 ”
金枝深有感触地对泥蛋说:“泥蛋,我是尝够了地主婆的滋味,臣明为解一时之恨丢了命,算是解脱了。却让 我受了近二十年的罪,还不知要熬到何年何月才是个头。不仅如此,还连累到玉叶和麦穗头上,算是今生今世 也翻不了身,还连累你爹和你们一家人。你为大家的事,把自己的性命搭上,把一家人的命运搭上,不值。俗 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要听人劝啊!”
泥蛋恼怒地说:“你们别凑热闹了,让我安静一会好不好?”
泥蛋脸上堆满了怨气和怒气,看那个样子,爹娘说的话他根本就听不进去。
泥蛋想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又去找友智商量,说出了分田单干的想法。友智一听吃惊不小,这么大的事是得 认真商量商量。他立即吩咐小孩去叫会计徐臣烈过来,还问泥蛋:“叫不叫你爹也过来?”泥蛋说:“叫他来 做啥?是他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友智说:“还是叫你爹也来。我当队长时好多事都让他当参谋呢!”泥 蛋说:“你请是你的事,你是队长。”友智说:“那还是叫上他。”
一会儿人来齐了。大家对分田单干议论开了。
“上头没指示,咱搞风险太大了。”
“是呀,我也赞成这样搞,不这样搞咱就没活路了。可弄不好是要坐牢杀头的。”
“我担心的是队里人心不齐,就是想搞也没法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