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运动越来越激烈,“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打倒地富反坏右!”“无产阶级****万岁!”大 大小小的标语到处贴着。公社接二连三地开会,传达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在农村广泛开展割资本主义尾巴运动 ,批资本主义的“三自一包”、“工分挂帅”、没收农民自留地,不准农民在房前屋后种瓜种菜,不准多养鸡 鸭羊猪,多养了就当资本主义尾巴割掉。还要求各村也要揪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一次大队开社员大会,王有富公然把矛头对准了土地。他说:“对照上面的精神,革命大队最大的走资派就是 徐土地。‘包产到组’就是他在蚌壳岭先搞起来的,分自留地也是他带的头。后来包产到组渐渐就演变成包产 到户了。现在上级早要求收,就是他这个副大队长拖着不办。这几年王支书在家的时间不多,工作主要是他在 搞,他把桂花坪大队搞成什么样子了?搞的都是资本主义的那一套。田地分光了,结果是分了田地,社员也分 了心。有人举报说他散布‘别管怎么运动,咱是农民都得种好自己的田地,庄稼人不能靠运动吃饭。’他这是 明目张胆和毛主席唱对台戏,难道毛主席他老人家发动这场运动是错误的?徐土地就是桂花坪最大的走资派。 大家说是不是啊?”
会场上没有多大反响,只有几个工作组员和几个村干部稀稀落落地附和了几声。
第二天,革命大队部的墙上贴满了批判徐土地的大字报和标语,徐土地的名字打上了大红叉叉。
几天以后,革命大队来了一群穿军装戴红卫兵袖章的学生,把王有富给押走了,说他是白沙公社的走资派。又 过了几天王甫仁也成了走资派。两个月后就听说刘仁森、王有富因揭发赵宝成有功,刘仁森成了县“革干联” 的头头,王有富也成了马桥“革干联”的头头了。民兵连长吴忠礼成了革命大队造反派的头头。王有富的大儿 子王土改在马桥六中初中毕业了,因为**********,全国的学校全都停课了。王土改整天穿着用黄布仿做的军 装,戴着红卫兵袖章,和附近几个大队在六中读书的学生一起,跟在吴忠礼后面吆五喝六地跑着,玉叶也在其 中。吴忠礼和王土改成立了红色战斗队。后来玉叶因我和金枝的问题被排除出革命队伍。他们夺了大队的权, 拿走了大队的公章,王甫仁和土地都被罢了官,戴了高帽,挂牌游了村。
桂花坪开始没收自留地、饲料地、自留树了。
桂花坪开始割资本主义尾巴了,成天追得鸡飞狗叫猫上墙。
桂花坪人开始背诵“老三篇”和毛主席语录了。
桂花坪的七八个土地庙和祖宗堂的菩萨全被砸毁了。王土改带着红卫兵来砸蚌壳岭的土地庙时,兰花上前阻挡 他。别人知道兰花是土改的娘,也就不敢劝阻她了。王土改理直气壮地推开兰花,几锄头把土地庙给扒了。兰 花哭诉着说:“作恶啊!作恶啊!”站在旁边的几个老人都掉下了眼泪。桃玉悄悄对土地说:“把土地庙砸了 ,这下得罪了土地菩萨,又要饿死人了。”
一时间桂花坪山呼海啸,天翻地覆,弄得人心惶惶。
一天吃完早饭,土地和泥蛋上山斫柴去了,桃玉去娘家去了,金枝正在家里给麦穗梳头。王土改带着一伙戴红 袖章的人闯了进来。进门就吼开了:“金技你老实交待,你把你家地契藏哪儿了?赶快交出来。”
玉叶闻声从内屋出来,被王土改封了口。王土改说:“玉叶,我们虽然是同学,可你娘是地主婆,你要和你娘 划清界线。否则,我们对你也不客气了。”
金枝对玉叶说:“玉叶,你别掺和进来了,与你无关。”然后微笑着对王土改说:“我真的不知道地契的事, 公婆活着时什么也没对我说。臣明抓去枪毙前也没对我说什么?”
王土改说:“你说的鬼都不信,你想留着反攻倒算吗?痴心妄想!你不交出来,我们就搜。”
金枝说:“我真的没见过地契,你们要搜我欢迎。能不能等土地回来,这是他家,他是中农。”
王土改说:“他原本就是富农,现在又是走资派,说不定他还藏有地契呢?搜!”
几个人就冲进里屋翻箱倒柜。玉叶惊慌失措地走过来护住妹妹麦穗。金枝让玉叶带着麦穗出去了。这时“轰” 的一声巨响,金技吓得浑身颤抖,惊恐他看到屋里的衣柜巳经掀翻在地,衣物和抽屉里的东西满地撒着。戴红 袖章的人满地寻找地契,没有找着。他们又把护墙壁板、床板撬开寻找,也没找着。
王土改这时下令:“到地主老屋去搜,挖地三尺,看有没有藏起来的金银宝贝。”
戴着红袖章的人又一窝蜂涌向金枝的老屋,临走时有两个人把什么东西塞到自己口袋里了。金枝看见了却装着 没看见,脸上还微笑着说:“好走。好走。”心里却骂着“快滚!快滚!”金枝没有跟着去,她压根儿就没见 过地契是啥东西,更没有听说过家里埋了金银。不过她心里还是不踏实。如果真挖出地契和金银咋办?幸好他 们折腾一顿一无所荻,丧气地走了。
土地和泥蛋回来后,看到家里一片狼籍的样子气愤极了,就要到兰花家去找王土改论理。金枝一个劲地阻拦。 土地不从,她就给他下跪,要他别自讨苦吃。为这个家着想,为她和四个孩子着想。土地又想起了凤仙对他说 的话,想起凤仙和谷穗是怎么死的,只好把愤怒强吞到肚里了。桃玉听说家被造反派抄了,傍晚赶回来了。这 时土地和金枝已经把两边的房子收拾干净,只是金枝原来房子里挖得坑坑洼洼的没来得及填平。桃玉见了一个 劲地哭诉着:“遭孽啊!这遭的是什么孽啊!”
晚上,桃玉从墙缝里掏出一个小木盒,取出一份地契。土地一看就认出来了,那是当年爹临终时交给他的那份 一斗两升田的地契。土地吓了一跳,这要是被****的土改找到了,又是一大罪证。忙对娘说:“娘,赶快把它 烧了,留着是个祸。”
桃玉说:“这是你爹留下的唯一的遗物,不能烧。等我死了你们再烧。你爹常说,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留着 它是个念想。”
土地担心地说:“万一搜去了咋办?”
桃玉说:“我一个人顶着。”
土地看着娘把地契叠好,装进小木盒,又放回原处,然后用半截砖塞住。
一个月之后,赵宝成被押到我们革命大队批斗兼劳动改造,被关在鹤皋学校附近的牛栏房里。造反派是冲他培 养了蚌壳岭和我这两个反面典型安排到这里来的。他白天被逼去挑塘泥,晚上不是挨批斗,就是被审问、写检 查,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腿儿瘸。土地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感到有愧于他。有时本大队的地富反坏右走资派也 集中起来去挑塘泥,土地也能见到他。一次,土地把事先写好的纸条趁上塘泥的时候偷偷给了赵宝成,表明自 己对不住他。下午他就回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徐土地同志,你是对的,我也没错。是非曲直总有一天会 弄清楚的。我们要活下去,等到那一天。”看着看着土地就泪流满面。后来土地找到天天给赵宝成送饭的学校 炊事员吴志清,让他每餐给赵宝成改善伙食。他说他每餐在饭里埋了一个荷包蛋。土地十分感谢他,并表示鸡 蛋的钱由他来付。
第二次土地给赵宝成递纸条时被造反派发现了,纸条写的是“农民要点保命土地种没错,赵书记你要挺住”。 造反派当即把土地抓起来了,当天下午就开他的批判会,还把金枝也抓来陪斗。王有富也来了,因为全县最大 的走资派赵宝成在这里隔离审查,他也常来关顾,他只是在批判会开始时露了一下面就消失了,可他是幕后指 挥。土地和金枝都戴着高帽站在台前。批斗会由吴忠礼主持,开始就高呼口号:“打倒革命大队走资派徐土地 !”“打倒铁杆保皇徐土地!”“打倒漏划富农徐土地!”“打倒地主婆顾金枝!”大家也就跟着喊了起来, 会场上就有了气氛。吴忠礼说:“徐土地,你不是喜欢土地吗?那就给他俩脖子上分别挂上一篼土。”说完, 王土改就给土地脖子上挂上早已准备好的一篼土。当他正要把另一篼土给金枝挂上时,土地怕她瘦弱的身子承 受不了,便说:“这篼土我替她挂上。”
王土改阴笑着说:“你还挺怜惜地主婆的。”然后就凶巴巴地对金枝说:“狗地主婆,这可是你男人亲口说的 ,你就给你男人挂上吧!”说完就把一篼土放到金枝面前。
金枝头也没抬,双手提起那篼土直往自己脖上套。然后艰难地挺起来,整个身子躬成一只大虾。土地见了忙上 前从她脖子上取下那篼土挂到自己脖子上。土地的举动吸引了众多的目光。王有富就是这个时候离开会场的, 离开会场时脸上阴笑了一下。
这时主持人吴忠礼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 倒。毛主席引导我们走社会主义阳光大道,徐土地却要带领我们走单干的独木桥,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们答不 答应?”
几个声音附和着说:“坚决不答应!”
吴忠礼继续发言:“徐土地给县里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赵宝成写纸条,要赵宝成挺住。赵宝成挺住 了,我们就倒下了。徐土地口口声声要给农民一点保命地种,搞私有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们宁可要社会主 义的草,也决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王土改配合吴忠礼高呼:“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友智气愤地插上一句,说:“哪农民光吃草,不都变成牛了?”
会场上爆出一片笑声。
一个从上面来的戴红袖章的学生严肃地问友智:“你是什么农?”
友智说:“我是下中农。咋啦?”
那个学生说:“你立场有问题。”
友智反问:“田地光长草你吃什么?”
那个学生恼了,吼叫着:“把他抓上来。”
友智周围几个人气愤地站起来问:“他是下中农,你凭什么抓他?!你乳腥味没干,晓得个**!”呛得那个学 生直瞪眼。
吴忠礼见如此下去会闹得无法收拾,便立即宣布:“把徐土地、金枝拉下台游村。”
土地趁机把两篼土从脖子上取下来,把高帽扶正,走在游村队伍的前面,金枝则跟在后面。好多人跟在后面走 ,有人敲锣,有人打鼓,有人喊口号,气氛像过年过节一样热闹。
游完村之后土地被造反派带走了,说是要从我身上寻找赵宝成问题的突破口。他们把土地带到白沙公社,关进 一间地下室,轮番对他进行审讯,逼我承认“包产到户”是赵宝成授意我搞的。土地可不能昧良心,栽桩赵书 记啊!他说是我自己搞的,跟赵书记没关系。他们就用鞭子抽他,用巴掌打他,用脚踢他,他都挺过来了。
第三天下午,王有富派人叫金枝到白沙公社去。来人一脸坏笑地说:“革干联王主席想你了,你去了兴许能救 你男人出来。”自土地被抓走后,金枝每晚睡不着,也不知土地被抓到哪去了。当她知道土地关在白沙公社, 急着要来救他,立马动身去公社找王有富放人。可她知道此行凶多吉少。金枝心明似镜,王有富早就对她垂涎 三尺,来人说的话已经挑明了,可她又能怎么样呢?救人要紧啊!下午,金枝赶到公社找到了王有富。柏墩公 社是一个四合院。前面是三层门楼,一二层办公,三层是王有富的办公室和宿舍,也就是他的一统天下。后面 是小礼堂,两边是家属宿舍。等候在家的王有富见到依然花枝般的金枝,早就魂不附体,忙笑脸相迎。金枝问 :“王主席,找我有啥事?”王有富说:“我请你来做做土地的工作。”金枝说:王主席,你比我对土地更了 解,他哪脾气比黄牯还犟,我把他冇得法。”
王有富说:“那你就见死不救啦?”
金枝说:“你不让人叫我来,我也会来求你的。只是我不知道关在你这里。现在知道了,我这不是来求你了吗 ?放不放土地,还不就是你王主席一句话。”
王有富涎笑着说:“你说得不假,可你咋求我?”
金枝说:“你说咋求就咋求。”
王有富说:“你应该知道。”
金枝说:“我这人脑笨,不知道。”
王有富说:“15年前我曾想娶你做老婆,没娶成。我就想睡你,可这么多年也没想到手。你再该知道咋求我了 吧!”
金枝问:“就这?”
王有富笑得两眼睐成一条缝,说:“就这。”
金枝脸上逐渐开成一朵花,说:“好呀,我答应你。可你得先放了土地。”
王有富说:“你痛快,我也痛快,马上放。不过先委屈你一下,我去让人放了土地。”说完把金枝引到隔壁他 的宿舍,把她反锁后走了。
大约一袋烟工夫王有富就回来了。打开房门从窗户指着远处土地的背影说:“你看,我把土地放了。”
金枝说:“你还说话算话。”
王有富说:“该你兑现诺言了。”边说边伸手把金枝搂住,急猴猴将她抱到床上去了……日月如梭,斗转星移,转眼到了1978年腊月了。蚌壳岭生产队许多人家断粮了,到处去借粮,能借到的也只能 是糠粉、苕渣、麦麸、豆饼之类的猪饲料。还得上山找些刚长出来的野菜凑合着充饥。人人脸黄肌瘦,像吃大 烟似的。土地自娘过世后,孩子一个个都长大了。泥蛋结婚后生了两个孩子,前年分了家单独过日子了。他在 外做工程,后来成了小包工头。毎个月往家里带回200块钱,是当时国家普通工作人员月收入的四五倍,成为 村里公认的富裕户。开始时他每月要向生产队缴15块钱,后来有人眼红了,要他多缴,就又加到45块,90块, 最后加到了150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