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溪水的老氓并不进入树林,他在树林的外围小心徘徊,左手掐诀不断变化,右手持剑不时点点画画,好像在凭空雕琢什么,小半个时辰后,终于站定一处,神色凝重的双手捧剑,缓缓刺出。
伴随着一些崩裂的声音,铜短剑所到之处,树木退缩,积雪飞扬,四周的景象波纹荡漾,显出另番景致:阿满躺倒在不远处,看样子好像是昏了过去;再远一点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人的,有野兽的,估计有百十具;树林中清出一块空地,靠中间的位置是十几个周国服饰装扮的女人和孩童,缩在一团瑟瑟发抖。两个身裹兽皮的高大青年正在用一个土行方术的阵法保护这些妇孺,不过在周围那些狄人和几只野兽的的攻击下已经岌岌可危。
再远处,有一群人比较醒目,身上都披着鸟类的羽毛,为首一人特别高大,身高接近三丈,
“难道他就是阿满刚才看到的那只大鸟?”老氓不禁暗想。但是这群人没有参与到攻击中来,只是安安静静的待在那里。
老氓的突然到来,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攻击的狄人停止了攻击;几只野兽冲着老氓呲牙做势;披着羽毛的高大汉子警惕的注视着老氓;中间两个身裹兽皮的高大青年也在分辨老氓是敌是友。
老氓眼一扫已大概知道目前情况,口中暗诵咒语,屈指一弹,已将一道金光咒施于土行阵法之上,两个青年眼中现出诧异之色,但随即施礼,朗声说道:“多谢高人相助。”
话音未落,一团庞大的黑影“唰”一下已扑向老氓……
老氓倒不慌张,敏捷的一闪身,手中的铜剑一竖,只听得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老氓回头一看,口中不由的发出惊讶地声音:“不会吧?竟然是一只狕!【狕(yǎo),远古时状似豹的猛兽】”
狕生长在极北之地的堤山,性情凶猛,宽喙利齿,颈短爪长,体壮如牛,有些类似豹子,但是体型要大的多,外皮坚硬如磐石,甚至一些低阶的方术对它也造不成伤害,所以极难应付。好在这种猛兽数量不多,也从没有在窳泽附近出现过。
老氓一脸凝重的表情,默诵炎咒,并指在铜剑上一抹,那原本锈迹斑斑的铜剑,立刻锃亮如新,涌起滚滚火焰。
两个青年暗自咋舌,炎咒他们懂,自己的修为能使短刀泛起毫末之光,三叔和四叔的方术修为是族中最高的,可将铜刀烧的通红,可这滚滚烈焰……。
狕一扑不中,也像忌惮老氓一般,冲着他呲牙低吼。一些狄人举着棍棒围过来,一只窫窳和几只其他野兽悄悄的围在老氓身后。
窫窳天生就有悄然扑击的能力,刚才还在老氓身后五丈的距离,一晃就出现在老氓背后,两只尖角眼看就要把老氓刺个对穿。
老氓身后如长眼一般,身形一转,铜短剑的烈焰已削掉窫窳的两只尖角和半个头颅。狕却会把握时机,几乎同时从前面扑到。老氓来不及回剑格挡,只得用左手并做手刀,砍在狕的一只前爪上,那只前爪失去准头,从右肩划过,不过狕的另一只前爪还是抓在老氓的左肩,登时鲜血淋漓。
随即其他几只野兽扑来,被老氓左蹬右踹,踢的骨断筋折,趴在地上直哼哼,围着的狄人见老氓厉害,虽然一个个大声叫嚷着,却没有上前。
人群后一个壮实的黑衣汉子分开众人,狄人们都像松了口气,用狄语低声嘀咕着:“好啦,赢哥来了。”“对,看赢哥要怎么样。”
黑衣汉子盯着老氓的青铜短剑想了想,又盯着老氓仔细的看看,用纯正的雅言说道:“三十年不见,老兄风采依旧啊。”
老氓也盯着黑衣汉子良久,眼睛逐渐眯起来,呵呵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么多年,他乡又遇故人哈,不知你那只脚还好吗?”
黑衣汉子动了动右脚,不屑的回答道:“还好还好,虽然有时候会痛,不过总好过你的肋骨。”
老氓也用左手揉揉肋下,懒洋洋的说道:“你不说我都忘了,那几根骨头不是在你那么,我也不知道它们疼不疼。”
“那我们彼此问问?”赢哥双手一摆,已化作虎爪模样。
“好!”老氓把铜剑一举,瞬间就刺过去……
一道火光,两团黑影,“乒乒乓乓”交起手来,赢哥的“虎爪”竟然不惧老氓的“火剑”,每次撞击,都能爆出大团火花,两人的动作越来越快,慢慢的看不清楚,只剩一片火花照亮场中。
那只狕却甚是凶悍,在外围兜了几圈,忽然一跃又扑向两人;同时一支金戟从远处射来,只听的“嘭”一声巨响,中间两人一兽已经分开,金戟钉在地上,源自晃动不止。
这时,一卷兽皮随着巨响飘落到远处,好巧不巧落在那群披着羽毛的怪人身前,为首的巨汉正是槐大,一眼看到兽皮上古怪的扭曲花纹,脑子里忽然冒出两字:“天书!”大首领的吩咐还在耳边:“天书就是天书,你见到的时候自然会认得。我已得祖先明示,今冬可得天书,哈哈——哈哈哈——!”“对,一定是天书!”槐大兴奋的搓手,俯身将那卷兽皮收入囊中。
场中尘埃落地,老氓站立一旁,铜短剑上的火焰已经熄灭;赢哥的虎爪也恢复成人手,胸前的兽皮被割裂几道口子,隐约可看到里面的伤口;狕蜷缩在赢哥脚下爬不起来,小声哀嚎,身上有两道焦黑的划痕。赢哥左右看看,遂抱拳一揖:“老兄身手果然厉害,今日就此别过!”附身扛起受伤的狕,发声喊,带着一众狄人们纷纷散去。
老氓看到钉在地上的金戟,就知道一定是曹缺掷过来的,扭头看去,果然看到曹缺站在自己过来的地方,又惊诧又惶恐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老氓刚想喊声“卒长”,却喷了一口血出来,身子软软的坐下去。
两个高大青年赶紧上前扶住,曹缺也跑过来,慌张的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停的问:“这是怎么回事?老氓,刚才那是什么恶兽?……你怎么样了?你、你是老氓吗?从来没见你这样厉害,不过你没事吧?阿满怎么样了?他没事吧?你说……你说这、这、这是什么情况……?”一旁的两个青年手忙脚乱的包扎着老氓的左肩。
老氓喘了一会,挥挥手示意两人都停下来,说道:“我没事,肩膀上是皮肉之伤,不妨事,这次又被抓断几根肋骨,不过还要不了我的命。”又转头对曹缺说道:“唉,我当然是老氓了,卒长。阿满只是晕过去了,一会就会醒的,待会你带阿满把这些妇孺送回朔方城去,我恐怕不能跟你回去了。”
曹缺仍然的抓住老氓的手,固执的问:“为什么?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好吧好吧,”老氓有些无奈的妥协,“慢慢听我说,这天下之大,不止九州,你看眼前,这重山层层,绵延千里;重山之外,乃大荒之地,大荒之广,何止数万里;大荒之外,又有瀚海,瀚海之大,不知有百十万里;据说,在瀚海之外,还有幽冥,幽冥之深,又不知其万万里,但终归有边界;而幽冥之外,称为太玄,太玄者,无边无际,无岸无崖……”
曹缺的表情像傻了一般,老氓急忙收住:“扯远了扯远了,你知道天下很大就是啦,而我是一个到处流浪的外乡人,这里走走,那里住住,如今遇到故人之后,就不在朔方待下去了,咱们就此告别,你和阿满回吧。”
“你不跟我们回朔方了?”曹缺好像脑子刚转过弯来,“谁是故人之后啊?”
“就是这两位啊。”老氓指指身旁两位裹着兽皮的高大青年。
两青年一抱拳:“在下凤飞”、“峻极。”
“好啦好啦,不用认识啦。”老氓并不想他们彼此客套,扶着北冥崧站起来,“走啦走啦,哎,卒长,阿满一会就会醒过来,他没事,这里交给你了……”话未说完,三人已消失在飘雪的树林中。留下曹缺、晕倒的阿满,和十几个妇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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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缺这边暂时不表,却说老氓三人,兜兜转转来到树林的另一侧,见四下无人,三人席地而坐,老氓先问道:“两位是北冥氏的人?”
凤飞和峻极郑重施礼,回答道:“吾名羽,字凤飞;弟名崧,字峻极;正是北冥之后。”
老氓笑嘻嘻的又问道:“北冥樘【樘(cheng),引义为支撑明堂的柱子】可好?”
凤飞和峻极大眼瞪小眼,疑惑的答道:“谁啊?我们不知此人。”
老氓奇道:“那北冥宗呢?”
“先族长是晚辈们的大父【大父,古时对祖父的称呼】。”
“先?先族长?莫非他有什么不测?”老氓顿时抿了笑容。
凤飞和峻极将之前的事大略说的了一遍。
老氓唏嘘不已,叹道:“同辈之人,凋零如此,可叹啊可叹。”马上又笑道:“天命之所在,可喜啊可喜!”见二人莫名其妙,遂对两人说道:“刚才我也说了,这九州之外是大荒,大荒之外是瀚海,瀚海之外是幽冥;但是瀚海中有桑田,幽冥中有仙山,是我辈中大智之人归命轮回之所。看来北冥樘和北冥宗兄弟都已离世,虽离世,亦新生啊。不似我,还在流浪异乡。”
凤飞和峻极两人似懂非懂,怔怔的点点头。
老氓也不再解释,只是禁不住问道:“你们怎么会不知道北冥樘呢?”
凤飞和峻极努力把族中所有的人在脑中过了一遍,还是摇了摇头。
“奇怪?”老氓不可置信,他与北冥樘旧年间只有数面之缘,难得脾气相投,不过几十年过去,也不再追问,想起要介绍自己一下,就说道:“既是北冥后人,四族之事,必是知道啦。”
凤飞和峻极都点头道:“大父在时,常有讲到,不过晚辈愚钝,只知大略。”
老氓端正身子,整理下身上的衣服,庄重的说:“吾乃金天氏后人,金天氏久守西荒,我名金天氓,受族长所托,在外察访丢失的方术。”
“《风雷》卷?!”北冥兄弟也知道此事,脱口而出。
“对,轩辕黄帝所传十一卷先天方术,一直是由四族轮流保管,研磨习练,每五百年一轮转。上次轮转是两百七十多年前,应由我金天氏族转交北冥氏,地点定在涿光山。但是族中记载说,彼时,出现了一股不可思议的强大妖兽,两族死伤无数。唉!先天方术中的《风雷》卷,从此丢失不见。当时两族族长怀疑这些妖兽背后有其他人在操控,命大家四处察访,可惜那一战之后,所有的妖兽消声灭迹,寻了许久,一无所获。因是从我族手上丢失,所以金天氏一直不停派人寻找,喏,我就是派出来的,在这里查几年,去那里访几年,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哦,不知涿光山遇到的是什么样厉害的妖兽?”凤飞和峻极好奇的问道,“大父讲到此事时,从不提起。”
“怪就怪在这里!”老氓捋捋胡子,“我族之前的记载,都有描述所遇妖兽的样貌,交手经过,只有这一次,只字未提,仅写了‘不可思议’四字。”遂将金天氏族中所记载的涿光山之战,大略的讲述一遍,北冥兄弟听后惊诧不已。
三人又聊些闲话,老氓回手摸索出背后的腰囊,发现腰囊烂开很大个口子,一拿出来,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的洒了一地,有两片竹简,几根兽骨,一个酒葫芦和一些肉干,还有一些说不清的草药。
凤飞和峻极帮他收拾到一处,老氓捡起两片竹简递给北冥兄弟,说道:“他乡遇见故人之后,殊为不易。此竹简原是北冥樘所赠,现在我转赠你们。原本还有记载我研习心得的兽皮卷想要赠于二位,看来刚才一战,不知丢到哪里去啦,这是用小华山的萆荔【萆(bì)荔,古代传说中的一种香草,可治心痛】和竹山的黄雚【古时药草名,白花红果,可治疥疮和浮肿】制成的草药,尤能续命疗伤,两位收好。”
北冥兄弟想要推辞,却拗不过老氓,只得收下,听他继续说道:“听你们说了少咸山的事,加上今天遇到的老对手,这些事背后可不简单,你们兄弟回去也问问现任族长,对涿光山的记载是不是更详尽些,我也要回族中一趟,咱们就此别过。”
北冥兄弟也惦记着存放在朔方城中的天子赏赐,急急忙忙赶回朔方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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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这边林中,曹缺等阿满醒来,已是酉时,寒夜危险,带着十几个妇孺回朔方城根本来不及。决定先回窳浑寨待一宿。
再次回到窳浑寨,那些枯败的树枝和坍塌的土洞上,已覆盖一层薄薄的积雪。灰烬也被完全遮盖。
阿满折了些枯枝,生起火来,化了一些雪水给大家解渴。就近寻了个土洞,让那些妇孺歇在一起,抱团取暖。
曹缺比较谨慎,在四周做了几个陷阱,才和阿满围着火堆假寐。
寒夜中,风声渐小,飘雪也停了。偶尔远处的树林中传来一声不知名野兽的嚎叫。
火堆早已熄灭,只剩淡淡的烟雾。突然寒风中传来“咔嚓!”枯枝折断的声音!就在不远处。曹缺一下惊醒过啦。发现黑暗中隐约有许多的黑影接近,然后,“哗啦——”有东西掉进陷阱里去了。
曹缺抓紧金戟,低声对阿满说:“好像是白天那些狄人去而复返,你去叫醒那些妇孺,找机会悄悄的先走,我来对付他们。”
阿满看着那些黑影,奇怪道:“狄人总是很莽撞的,如何今夜这样小心?”
曹缺想了想道:“他们怕是以为老氓还在。”
阿满又想说什么,但想了想只有他们两人,只得转身去了。
一个黑影摸的近了,曹缺瞅准机会,一击就戳死了一个。然后悄无声息的爬开,转到另一个黑影后面,瞅准机会,又一戳!这个黑影也软软的倒下。曹缺熟悉窳浑寨的每一处地方,知道哪里可以藏身,哪里可以埋伏,就这样干掉了三四个,可惜最后一个发出了惨叫。其余侵入的狄人们发现了不妥,他们收拢起来,聚在一起在寨子里搜索。
曹缺看没有偷袭的可能,于是大叫着跑出来,一边打斗一边向寨子的西边跑动,大批的黑影从四面八方闻声赶过来。
“嗯,阿满估计可以带走那些妇孺吧。”曹缺边跑边想,却莫名的脚下踏空,一个跟头栽下去,好在曹缺身手灵活,金戟一点地,翻身跃起……,不过没有落地?好像被什么东西黏在半空中……
一只怪物出现在曹缺眼前,人面、牛身、马足,长长的两只尖角闪着寒光。曹缺白天见过,不过这只窫窳和之前的不太一样,它有两张人脸!?
“说!那个拿短剑的老头呢?”后面一张人脸露出尖利的牙齿,说的是纯正的雅言。
曹缺这才看清,第二张人脸是长在窫窳的背上,只有一截上身,但是没有四肢,浓密的毛发遮挡了大部分躯体,头骨像人类一样饱满。四面聚拢过来的狄人像是很惧怕这个怪物,他们远远的停下来,互相推推搡搡,谁也不愿近前。
曹缺想要用金戟刺死这个怪物,奈何手脚都被看不见的绳索捆绑住,动弹不得,只得恨恨的“呸”了一声。
第二张脸露出古怪的笑容,前面的窫窳露出森森獠牙,一口咬在曹缺的腿上,轻松的撕下一块鲜血淋漓的皮肉。
曹缺疼的大叫,声音却卡在喉咙处,发不出来。
“说!那个拿短剑的老头呢?”
曹缺闭上眼。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看来窫窳咬下了第二口皮肉。
“它可以这样咬上你五六个时辰不死,你准备承受这痛苦?”
曹缺只张嘴不出声,一方面是他真不知道老氓去哪里了,另一方面,剧烈的疼痛也让他发不出声来。
窫窳再一口咬在曹缺的肩膀上,钻心的疼痛使曹缺直接晕了过去。
这时,一个黑影跌跌撞撞的跑来,口中用狄语喊道:“‘涣’大仙,‘涣’大仙,东边、呃、东边发现好多足迹,寨子里的人应该、应该是往东……请“大仙”快去看看,嗯呐,那老头说不定在那边……”
‘涣’指挥窫窳将昏过去的曹缺甩在一旁,反正这种天气失血就会冻死,何况窫窳的利齿上还有毒。那个会方术的老头才是最大的威胁!
三闪两闪,‘涣’已经在夜色中去的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