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是周国位于北方的屯兵重镇。几年前,大司马南仲曾在此地大破玁狁。《诗经·小雅》记载:“……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郝郝南仲,玁狁于襄。……”从此成为周国抵御北狄侵袭的重要屏障。
北冥兄弟,在丰镐都城得大司马手下妘昂相助,将天子赏赐之物运到朔方城。却正巧遭遇戎狄的大范围侵袭,妘昂带来的五百甲士,也加入到守城的行列中。北冥兄弟为表谢意,曾主动要求帮忙,妘昂摇头推却,称城中有主帅,应听令行事,不可逞匹夫之勇。
而朔方城防坚固,兵精粮足,再加上五百生力军,那些戎狄部落根本不可能攻下来,徒增伤亡而已,只好转而去掳掠周边的小村寨。
城中主帅不忍周遭边民无辜遭到屠戮,遂派出小队敢死勇士,曹缺既是主动请缨,带队去救护自己出生地——窳浑寨的一队敢死勇士。北冥兄弟在城中听说了城外周边的惨状,不忍不理,两人悄悄出城,欲尽绵薄之力。可惜两人不识路,只依大概方向朝西北而去。绕过窳泽,面前是大片的冷杉林,这种树木四季常青,树干端直,枝条轮生,耐阴耐寒。
“峻极!”几乎在凤飞开口的同一时刻,堂弟北冥崧也发现了林中的一群人。准确的说,是一群鸟人。大概有百十个之多,他们在兽皮或是麻布外,裹着厚厚的一层羽毛,乍一看,还以为是人头鸟身的怪物。而且他们都是高高低低的蹲坐在冷杉树的横枝上,全部警惕的盯着闯进来的北冥兄弟。
(譬如你正在四季常青的针叶林中低头穿行,轻风拂身,四周白雪皑皑,耳中只听到你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咯吱”声,你正享受雪中独行的惬意,一抬眼,突然看到一树密密麻麻的古怪鸟人全部盯着你,还不太友善……,唱:这一瞬间,有百万种可能……)
凤飞和峻极都摸向了腰间的短刀,心中想到: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人吗?以前从未听说还有这样的异族。待会打起来用炎咒辅助还是冰咒辅助?……
好在双方沉默的时间不长,从一棵高大的冷杉树后转出一个高达三丈的巨人(巨型鸟人),扛在肩上的棍棒,简直就是一整棵云杉的树干。正是鬼方槐大。
槐大并不想打架,虽然对方只有两人,但是从装扮和姿势来看,不是普通边民,天书为重!何况大首领吩咐“要保孩儿们全数回还,不能有伤亡”。
于是槐大尽力摆出一幅友善的面容,但以他的体型并不能消除北冥兄弟的戒心。
费了好大劲,槐大用笨拙的狄语,开始谈判:“我们……被迫的,不……不打!找吃……找吃的,小孩……给,老了……给,过冬……”
北冥兄弟稍微能听懂一点狄语,终于明白,槐大是说他们部落是被迫参与此次侵袭周国,并没有参加过一次屠杀掳掠村寨的行为,他们在林中不过是想在寒冷的冬天为族中老幼找些吃的罢了。而且,槐大告诉北冥兄弟,在林中东边不远,就有一群被掳掠的周国妇孺。
凤飞和峻极对视了一眼,点点头,匆匆朝东方跑去。
槐大搓搓手,心想两个人好大的胆子,也不问问东边有多少狄人。
不过槐大对那些戎狄部落没有好感,就像大首领说的,都是些低劣的部落,完全不能够和鬼方国高贵的大槐氏相提并论,如果不是为了天书,自己怎么会和这些部落混在一起,所以有机会添些麻烦是应当的,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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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北狄部落众多,彼此之间也不是非常和睦。
‘涣’自从失了手脚之后,对人的憎恨更深,它要求侵袭的戎狄部落不留活口,不论男女老幼通通杀掉。
对于不能抓战俘的命令,绝大多数的戎狄部落都表达出不满,若不是‘涣’大仙是泰泽中的神仙派来的使者,恐怕那些戎狄的战士早就甩手不干了。
抓俘虏做奴隶,是许多戎狄部落的传统做法,打仗中获得的俘虏不仅能够在部落交易中换得不少的东西,而且部落拥有奴隶的多少,也决定着部落的地位。所以,像战斗力最强的长狄部落,他们的战士身长都在两丈左右,个个孔武有力,根本不把‘涣’的命令放在眼里……;而人数最多,势力最大的赤狄部落,表面没说什么,却在暗地里不停的偷抓战俘……,突力既是赤狄中的一支,属于留吁部,他在洗劫窳浑寨的时候,私自抓了十几个妇孺,不过倒霉的先是碰到北冥兄弟,之后又遇到金天氓,若不是赢哥,恐怕突力这一支就被灭了。
赢哥是一个粗壮,黝黑,仗义豪爽的北狄汉子,他和大多数戎狄部落的关系都处的不错,时常出手帮助有需要的部落,在戎狄中有很高的威望。不过,谁也说不清他的来历,赢哥好像不属于现在任何一个北狄部落,据说他的部落更加古老,更加靠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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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西北边境的入侵警报,已经传到丰镐京城,对于强大的周国来说,如果应对得当,这本不过是疥癣之疾罢了。但是,谁也没想到,从此刻起,历史并没有按照周天子的剧本演绎下去,短短二十年后,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就由盛转衰……。
丰镐京城,太宰府邸,一个粗胖的黑脸男人负手站在侧门一角,朝天的鼻孔发出不屑的声音:“南仲小儿那边怎么样了?”
一个瘦小的家奴畏畏缩缩的吸溜着鼻涕,期期艾艾的答道:“南……?大司马没有什么,好像听说大司马打算向天子请战,出征边城……。”
“哼!”粗胖的黑脸男人朝天的鼻孔重重的哼了一声,“大司马、大司马,一口一个大司马!你要记住,太宰才是百官之首!”
“是是……大人,小的记住了。南大司马……不……南仲他碰巧刚派那个妘师帅……啊呸!是妘昂小儿……运了一批东西到朔方去,所以大司马……不……南仲小儿说,北边无事……。”瘦小的家奴终于把近两天打听到的情况讲出来,“对了,大……南仲小儿说要向天子请战,征讨西戎!”
粗胖的男人又重重的哼了一声,自言自语的说:“不能让南仲再掌兵权。”随即从袖子里摸出一粒丹药,对瘦小的家奴说道:“你把这个拿回去,悄悄的给南仲小儿服下,之后,可到我这里领赏。”
瘦小的家奴有些害怕,又有些迟疑,边接丹药边小声问道:“这……这、这是太宰的意思吗?”
粗胖的黑脸男人脸上狰狞变色,恶狠狠的恐吓道:“怎么?你敢怀疑我!不想活啦!”
瘦小的家奴吓的扑通一下跌倒在地,口称“不敢不敢……。”一时手中的丹药也没抓紧,咕碌碌掉在地上。
粗胖的黑脸男人没再出声,恶狠狠的只用手指指地上的丹药,再指指侧门。
瘦小的家奴慌忙捡起丹药,连滚带爬的离开了太宰府邸。
天色渐晚,太宰府邸开始掌灯,粗胖的黑脸男人找来一件麻衣,夹在腋下,从侧门缓缓踱步出来,走出一段路后,见周围无人注意自己,遂将麻衣披在身上,离开国宅区,径直走入闾里。匆匆转过几条街巷,低头进入一间普通的小院。院中却有后门,出了后门,又转入一条漆黑的里巷,走到尽头,有扇小门,粗胖的黑脸男人谨慎的回头张望一眼,快速闪身进去。
小门后的景象却是别致,不大的院子甚至还种了些花草,这在闾里是非常少见的布置,粗胖的黑脸男人快速的跑到院中小屋的屋门外,一改平日趾高气昂的表情,满脸献媚的拜倒在地,刚喊出声:“申侯……。”就被屋中人的“嘘——”声打断。
小屋内刚刚点起两根松脂火把照明,屋内简单的陈设一张条几,地下铺着重席,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的世子手指竖在嘴边,正做出禁声的动作。
粗胖的黑脸男人立即弯下腰去,以头触地,口中惶恐的说道:“是是,殿下,小人一时口快……嗯……,殿下交办之事已经办妥,不曾露出马脚……。”
年轻的世子微笑着招呼粗胖的黑脸汉子起身进来,口中安慰的说道:“我也是不得不小心谨慎,此事万万不可使乃父和太宰知晓,而且公侯之位,尚未可知,不可妄称,”指着条几一侧示意粗胖的黑脸汉子坐下,继续说道:“卿有大才,不负国人之风,只在太宰门下做一清客实在是太委屈啦……”
粗胖的黑脸汉子受宠若惊,谄媚的笑着:“哪里哪里,殿下谬赞了……”。
年轻的世子摆摆手,说道:“莫谦莫谦,此事成之后,吾会为卿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不负卿之上大夫之才,哈哈,哈哈哈……”
粗胖的黑脸汉子连忙拜谢,口称:“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不过——,”年轻的世子话音一转,故作忧虑的说:“恐怕还有一事要麻烦金卿……。”
“殿下但说无妨。”粗胖的黑脸汉子恭敬的凑近。
“庄公勇猛,又兼西陲大夫,素有不臣之心,终不利于我朝,吾替天子忧之,意欲除之……如何?”
粗胖的黑脸汉子迟疑了一下,低声答道:“殿下所虑即是,不过庄公兄弟众多,今又居功势大,需待小人回去细细思之,徐徐图之。”
“当然,当然,哈哈哈哈,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年轻的世子亲切的拍着粗胖黑脸汉子的肩头,“来来来,吾有矩鬯【矩(jǔ)鬯(chàng),糜子和香草酿制的美酒】一尊,邀卿共饮……哈哈……。”
待到夜深,粗胖的黑脸汉子刚刚离开小院,一处黑暗的角落无声无息现出一个黑影,是申侯最信任的贴身侍卫——庆离,孤儿,头脑简单,孔武有力,悍不畏死,是王侯贵胄中最流行豢养的死士,此时,庆离有些焦虑的对世子说道:“主公,此人值得入朝为官吗?”
世子面容一肃,低声说道:“此人相貌丑陋,见利忘义,攀附权贵,令人生厌,待事了之后,杀之灭口。”
庆离恭敬的一拱手:“是,主公!”又迟疑了一下,禁不住问道,“既如此,何必将庄公之事告于他知,若是泄露出去,恐怕于主公不利……”
“无妨,他是太宰门下客,正要他搅浑此间……,哈哈……哈哈……”
………………
粗胖的黑脸汉子,出去闾里的小院后,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兜兜绕绕的转到最接近闾里的城门处,回顾四下无人,从麻衣内掏出一卷竹简,悄悄的塞在城墙上一处缝隙中后,才迤迤然背手离去。
高达五丈的城墙在沣水河畔矗立了三百多年,虽然有些风蚀蚁蛀的裂缝和孔洞,谁也不会在意,天真的认为,如此结实的城墙一定会继续矗立下去。可惜,从塞入这卷竹简开始,城墙内部的缝隙,渐渐变得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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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朔方的北冥兄弟,因偶遇金天前辈,断续了解些前辈间旧事,方知现在许多事情背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该尽快回去告诉七叔族长。遂辞别师帅妘昂,雇奴隶牛马回边春山去了。赢娃母女看到附近兵连祸结,戎狄部落间也不相识,也随北冥兄弟一同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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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老氓,正穿行在一片茫茫的雪原上,北冥兄弟所描述的‘少咸之殇’,今天遇到三十年前的交过手的‘旧相识’,戎狄部落的大规模侵袭,这些事情乱七八糟的在他脑子里旋转,理不出头绪,但总觉的那里不对。
自从两百七十多前遗失《风雷》卷之后,来自北方的寒风好像更加凛冽,更加刺骨,也更加频繁,当时两族都派人深入极北之地查访,可惜一无所获。久而久之,过了几代人,除了金天氏引以为耻,这事已淡了下来。
老氓受族长所托,在外漂泊了近一甲子,为的是有朝一日,找回《风雷》卷,为金天氏挽回声誉。这么多年,也不是完全没有线索,比如三十年前,他和北冥樘就在窳泽附近,碰到今天交过手的北狄汉子,他不惧炎咒,又能施法障目,似有方术之能,身边还有豢养的恶兽;二十多年前,北海附近,那头超乎想象的巨大红虎;还有自己手中两片莫名的竹简,只记得是北冥樘所赠,但是为什么赠于自己?有什么作用?完全想不起来,而且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北冥樘。还有北冥兄弟所讲,少咸山幻化成老五的奇怪妖兽,这都让老氓开始怀疑四族一直面对的威胁,是不是和当年自己与北冥樘猜想的……。
金天氏所谓西荒旱魃,北冥氏所谓北境雪妖,端木氏所谓东海精怪,南门氏所谓南蛮火兽……,它们!或者说是他们!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操控???
这么多年了,在朔方附近寻了这么多年,今日又见到那个神秘的北狄汉子!连狕这种凶残的恶兽都能来到朔方境内,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吧。对,回去告诉族长,是不是召集四族会商一下……
雪原的寒风,冰冷刺骨,席卷着大片雪花,猛烈的砸向地面……。身后的树林中,有一棵碗口粗的冷杉树,承受不住积雪的重压,“咔嚓”一声,从中折断,轰然倒下,溅起大片的雪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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窳浑寨西,一处凸起的雪堆晃动了一下,又晃动了一下,慢慢爬出一个人来。曹缺大口喘着粗气,喉咙里渐渐发出疼痛的呼声:“呃——”。他拄着金戟,艰难的爬起来,被咬过的一条腿毫无知觉,半边膀子也是麻木不堪。他喘着气,从怀中掏出一团麻布,里面是老氓给他的草药,倒了一半在口中,又涩又苦,强咽下去,剩下的涂抹在伤口上。好一会儿,终于有麻痒的感觉传来。
曹缺环顾四周,一片静寂,“不知阿满怎么样?”想到这,曹缺顾不上自己,拄着金戟,一瘸一拐的奔东边寻去。
窳浑寨的东边,就是窳泽,窳泽是北方四大泽之一,东西长有一百二十里,南北宽五十里,这个季节,水面已结成厚厚的冰层。此时,天已放亮,冰层在四周积雪的映照下,白茫茫一片。湖中一个黑影分外显眼。
曹缺心道不好!咬牙加快跑过去,果然是阿满。
阿满整个人趴在冰面上,后背的皮甲破烂不堪,十几处撕咬的伤口虽然冻住,但是血淋淋的样子,曹缺一眼就看出是那只怪物的咬痕。
“啊——!”曹缺悲愤的仰天大叫,“怪物!”
那个爱笑的小兄弟,帮自己种地,替老氓打酒,常常省下菲薄的食物分给城中挨饿的孩童,对每个人都热情友善,默默的分担大家的琐事,就这样没了?!
曹缺的悲伤化为愤怒,挥戟削掉自己的头发,咬断一根手指,指天盟誓:“今有孤子曹缺,对天盟誓,吾有生之年,与戎狄势不两立,怪物杀吾兄弟,掳吾妇孺,毁吾家园,今器破咬指为誓,割发为凭,不报此仇,死不瞑目!”
………………
史书记载,周天子静三十八年,约公元前791年,晋穆候奉周天子之命,率军队在汾水、隰水【隰(xí),低湿之地】击败北狄。军中有一人,披发断指,勇不可挡。然性好杀戮,所经之战,不留活口,深为戎狄所忌……问之,朔方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