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泰泽向西的一处山谷里,有一大群人围聚在一起,好似正在举行着奇怪的仪式。
“呼——喝喝!呼——喝喝!”
…………
“呼——喝喝!呼——喝喝!”
…………
几百个穿着简陋兽皮,披着羽毛的壮汉,踏着统一的步伐,在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带领下,挥舞着手中的棍棒,上下交替,口中发出有节奏的吼声。
这几百名壮汉围绕在一名头戴鹿角,面罩铜具,身披鹿皮的驼背之人四周,边转边跳。
跳一段时间之后,又分成四队,两两相对,以手中棍棒相互敲击,恰如鼓点一般整齐,口中的呼喝声又改为低沉的吼叫:“嗡!搻呀!嗡!搻呀!”在棍棒敲击的间隙喊出。
于是围观的老弱妇孺纷纷发出快乐的叫喊。
不久,又围聚在一起,将棍棒高举过头,发出“啊哦咔、啊哦咔”的声音。
处于中间位置的驼背之人,四下转头看了看。也缓缓上举双手,但是发出的是一阵刺耳的尖叫。围聚的壮汉们闻声收起棍棒,匍匐于地。远处围观的老弱妇孺同时收敛笑容,趴在地上,伴随着含混不清的低语。
驼背之人继续发出有韵律的、类似吟唱的长声,尖锐的声音也变的平缓下来,和四周的低语声隐隐呼应……
这奇怪的音调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在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结束。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静默。所有的人都屏气禁声,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
终于,驼背之人放下上举的双手,伴随着轻轻的笑声。
周围的人的悄悄的抬起头,偷偷的看着中间驼背之人。交头接耳的低语道:“大首领祈祷完了……”,“好像还不错的样子呀”,“一定是好消息啦”……
被称为“大首领”的驼背之人,转身走向不远处的一处土台,上面有块半人高的条石。只见大首领蹲身一纵,稳稳的站在条石之上。
四周的壮汉和老弱立即发出“噢嚎”的鼓噪声。
“鬼方的子民们,”大首领的声音响起,四下立刻安静下来,大家都瞪大眼睛聆听,“我已将大家的心声上达于鬼方伟大的祖先们,他们很是关心……他们在天界保佑着我们,保佑我们延续大槐氏高贵的血脉,保佑我们讨伐那些威胁大槐氏血脉的低等部落,他们期待我们重建强大的鬼方国……”
“啊哦——”四周的人们像是长出了一口气,伴随一些低低的交谈。
大首领用眼神示意大家再次安静下来,“祖先们会派遣泰泽中的仙人来协助我们的勇士,赐予我们丰富的谷物和肉食,赐予我们大量的牛马和麻衣,使子民们不再挨饿,不再受冻……让我们的勇士拥有锋利的武器!让我们的祖庙享有丰厚的祭祀!”
抑制不住的低语声再次响起,夹杂着对祖先和大首领的称颂,这次大首领不再要求大家安静,而是在大量崇拜的称颂声中从条石上缓缓消失,留下一片青烟。
其实,条石下的土台,是中空的结构,有一道隐秘的出口,就开在大首领住的土洞后面。这个土洞又宽又高,也是全族最大的土洞,向来只有族中的大首领才能占用。
不过在大首领回来的时候,土洞中已有一人。这个人异常高大,正是刚才带领诸多壮汉起舞之人。本来土洞很大,可容纳寻常之人七八个不止,现在却显的局促不堪,这人盘坐在地上,却只能歪着头,缩着脖子,双臂紧抱在一起,才勉强容纳在土洞之中。
大首领倒是习以为常,在洞口坐下,驼背抵在这人的膝盖处,翻眼看看四周,低声问道:“没有人看到你来吧,槐大。”
槐大努力低低头,嗡声回答:“没有,大首领,我悄悄过来的。”
(你相信这样庞大的体型能“悄悄的”过来?我不信。)
“嗯,很好。”大首领将头上的鹿角和面上的青铜面具取下,亲昵的拍拍槐大的小腿,继续说道:“我已算过,明日是大吉之日,利远出。你此去不可逞强好武,以我族大事为重,要保孩儿们全数回还,不能有伤亡,知道吗?”
“是,大首领。”
“天书之份,应在我族,那些什么什么氏,皆赖天书得以强盛,装神弄鬼,压迫我族久矣。今时两败俱伤,正是祖先保佑,复国有望,哈哈——哈哈哈——!”
槐大跟着咧咧嘴,呵呵的笑,但又不安的问道:“大首领,那天书什么样子?我要到哪里去找?”
仿佛大首领的心情很好,难得的解释道:“天书就是天书,你见到的时候自然会认得。我已得祖先明示,今冬可得天书,哈哈——哈哈哈——!”
槐大恭恭敬敬的从大首领的土洞中爬出,心中也充满了对复国的期待,虽然他不知道“强大的鬼方国”是什么样子,但是既然大首领说好,自然是好的。
当他回到自己居住的洞中,是一个他只能半趴着才能进去的土洞,洞口堆砌的条石和树枝因为他庞大的体型早已东倒西歪,洞中一个身裹着大量羽毛的小孩子在啃着手指,看到槐大爬进来时高兴的跑过来,不想却踩到垂在地上羽毛一角,绊倒在地,咕噜咕噜的滚到槐大的手中,口中嗷嗷的叫着:“阿爹!阿爹!”
槐大将孩子捧在手里,呵呵的笑着:“小槐七,想阿爹吗?”
“想,”小槐七坐在槐大的手中,拍拍自己的双肩,说道:“阿爹,我冷。”
槐大把小槐七身上的羽毛裹了裹紧,嗡嗡的说道:“阿爹明天出去给你打一只大鹿去,那毛皮可软了,可厚了,裹在身上可暖和了,阿爹还会再给你拿回来好多好多麻衣来,保你穿的暖暖和和,好不好?”
“好,”小槐七把拇指啃在嘴里,又说:“阿爹,我饿。”
槐大轻拍小槐七的屁股,嗡嗡的继续说道:“嗯,阿爹这次出去会带回来很多很多吃的,有黍米,有肉干,有麦子……让你的肚子吃的鼓鼓的,让阿姆也吃的饱饱的,好不好?”
“好!”小槐七一下被吸引住了,口水从嘴中的手指间滴落,仿佛面前就有一大碗黍米饭,上面是大块的喷香肉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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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记》载: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从殷商时就严重威胁着中原部落的生存。
所谓昆夷,指殷周时期游牧于泾、渭流域的少数民族部落。一直是周国的大患。
周天子静三十年,约公元前798年,周朝的西部和北部遭到异族的大规模入侵,有犬戎部落,鬼戎、山戎部落,赤狄部落,白狄部落,长狄部落等等,一时间,西北大乱,边境烽火不断,周民死伤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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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窳浑寨。这个窳泽附近的小土寨,一片狼藉。
不见积雪,没有炊烟,没有人声。
到处是残败的枯枝,坍塌的土洞,和未燃烧完的灰烬。
这就是呈现在曹缺眼前的景象。
曹缺,字器破,朔方人,时为百夫长。因幼时长于窳浑寨,在听说窳浑寨遭袭后,自告奋勇,带队连夜赶来,却晚到一步。寨内的粮食,肉条,干草,和一些牲畜,被掳掠一空,女人被抢走,男人和老弱都被杀死。
“追!”曹缺将金戟背在背上,转身就要向北边的丛林追去。
一个甲士冲过来,伸手拦住曹缺,说道:“等等,旅帅说过,遇敌则战,不遇则回!卒长,我们还是回朔方城吧。”
曹缺看了看拦住他的甲士,又看看脚下的灰烬,坚定的说:“不行,我一定要去杀掉那些毁了窳浑寨的狄人。阿满,如果你害怕,你就回去。”又望了望身后的那些甲士,沉声说道:“你们按照旅帅吩咐,现在回朔方去,我一个人去追。”
阿满犹豫了一下,张嘴说了句:“我不是怕……,可是,旅帅的命令……”,眼光却望向那几十个甲士之中。
从那些甲士中走出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年人,一身皮甲虽然破旧,也整理的颇有模样;头发很乱,胡须很长,不过却干干净净;半眯着双眼,好像刚刚睡醒,歪着头,笑嘻嘻的说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来来来,阿满,咱们陪卒长一起去,至于旅帅的命令吗……,这样吧,”中年人回头对几个伍长点手说道,“大家回去对旅帅说,在窳浑寨外发现赤狄,打跑了他们,卒长、我、还有阿满,不幸战死,知道吗?”
一众甲士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瘦小的伍长弱弱的问道:“老氓【氓(méng),古代汉语指流亡在此的外乡人】,这样好吗?”
被喊做老氓的人依旧笑嘻嘻的说道:“怎么不好?要不你们陪卒长去追,我回去说你们都战死了,好吗?”
众甲士相对无语。
“好啦好啦,快走快走……”老氓像赶鸭子一样推搡着一众甲士,指着其中几个喊道:“哎,我说,你们几个还欠我酒呢,别耍赖,说不定过几天我陪着卒长还回朔方城呢。”
有两个伍长表情沉重的对老氓讲:“小心啊,老兄,”又对曹缺拱手:“卒长,保重!”于是几十个甲士纷纷拱手:“保重!”
曹缺阴沉着脸不出声,阿满忙着团团回礼,只有老氓依旧笑嘻嘻的打趣:“别一个个跟送丧似的,卒长的本事大家都知道,再加上我,嘻嘻,虽然阿满笨一些,但我们三人还是会比那些狄人厉害那么一点点的,各位请回吧。”
看着一众甲士远去,曹缺转身就奔向北边的丛林,阿满犹豫了一下,跺跺脚,也追了过去。只有老氓慢悠悠的把矛扎好,从腰囊里摸出一卷兽皮,拔开来,里面是一柄锈迹斑斑的铜短剑,老氓唾了口唾沫,用衣袖擦了擦,很满意,提在手里,才慢悠悠的跟了上去。
地上的人迹,从窳浑寨往北,杂乱的延伸到一片丛林,不过进入丛林后,曹缺发现,痕迹不见了?虽然一直刮着风,飘着小雪,但是完全不可能掩盖那一大片脚印啊。
阿满和曹缺在丛林边来来回回找了几趟,完全束手无策。只得回过头等老氓。
很久,老氓才慢悠悠的走到。
老氓一直是追踪的好手,据他自己说是从小打猎,练出来的本事。
只见老氓手拿铜短剑,左敲敲,右打打,一会在这里划拉划拉,一会又到那里戳戳。没一会,就挥挥手,示意往东走。
曹缺和阿满果然对老氓很是相信,毫不犹豫的就朝东走起。
其实阿满一直以来,都挺想问老氓是怎么追踪的?猎人们追踪猎物总是细心的寻找微小的痕迹,比如散落的毛发,粪便的印迹,树干上的划痕,微弱的气味等等,可是从来没见老氓这样干过,总是拿着那把锈剑(据老氓说是他家传的宝贝)划拉,而且准确性奇高。
果然,往东走了半个时辰,雪地上陆续出现了大面积的脚印痕迹,在树木间穿梭,逐渐散向北方,又转向西北。中午时分,三个人,沿着痕迹一路追到丛林的边缘,在一条被冰雪覆盖的小溪边停了下来。
痕迹又消失了。
若说刚才在丛林里,来侵袭的狄人都是穿林爬树的好手(人猿泰山?这可不是热带丛林,来,针叶林了解下),现在眼前一片开阔,却痕迹皆无,难不成百十人都飞了?
老氓也挠头了,任铜剑怎么划拉也没个头绪。
“要不、我们回去?”阿满喃喃的说。
“不!追下去!”曹缺固执的越过小溪,阿满和老氓对望一眼,颇有些无奈的跟过去。
阿满无意识的回头张望一眼,却惊讶的张大了嘴,原来三人刚走过的丛林中,忽然出现一只巨大的灰鸟,隐藏在几颗大树后面,仿佛是在观望。虽然飘着雪花,而且有树丛遮挡,看的影影绰绰,但阿满还是很肯定自己看到一只大鸟。
“你们看!”阿满急忙喊前面两个人,“刚才的树林里有只大鸟,好大!”
但当老氓和曹缺一同回头看时,阿满手指的方向,纷纷扬扬的雪花,除了树还是树,哪有什么鸟?只见一棵一棵落叶松及更远处高达三丈的冷杉树,积雪覆盖了树冠的大部分地方,形成一幅落寞的黑白画。
“你是不是眼花了?哪有什么鸟?”老氓嘟囔道。
“有的,”阿满急道:“好大一只灰色的鸟,刚明明看到的。我回去找找!”
阿满急于表明自己没有眼花,纵身跃过小溪,奔入树林中。
一丝白雾泛起,对面的树丛忽然像水面起了波澜,微微一颤,又恢复如初。
阿满不见了。
老氓的表情突然紧张起来,后背弓起,半眯的双眼射出闪亮的寒光,口中喃喃有声:“原来有高手在此过招啊。”反手将背后的铜矛丢在地上,身上的皮甲也统统丢掉,一手掐诀,一手握紧铜短剑,轻轻纵身跳过小溪,给曹缺留下一句话:“先别过来!听我招呼。”
曹缺有些懵。虽说这几年三人处的不错,但老氓一直是一幅懒洋洋,慢腾腾的架势,种田如此,当兵也如此,没事就打瞌睡,像刚才这样精神抖擞,手脚利落的样子,从未见过。
所以曹缺有些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