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无话,四人就歇在城外一处。
丰镐王城外的野草纤细而柔软,在身下犹如一张软绵绵的垫子,比之边春山上硬撅撅、刺拉拉的野草舒服的多;远的、近的,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在耳边发出‘吱吱、嘤嘤’的鸣叫声,加上两匹骏马偶尔喷下响鼻,听在凤飞和峻极的耳中,犹如摇篮曲一般,而且这里的风也格外轻柔,轻拂着麻衣的边角,要比边春山上尖厉呼啸的风声悦耳的多;天上的星星闪烁着霞光,一明一暗,交织成阿父阿娘慈祥的脸庞……
“起来啦——哥哥起来啦——!”凤飞和峻极被赢娃摇醒,两匹骏马正在啃食带露水的青草,狄女已经在不远的沣河中简单的清洗了衣服上的污秽,整理了头发,和昨天大不一样。
因为携带的干粮大部分昨天被吃光,只剩一点菽豆,狄女打来一些干净的河水,燃起一堆火煮了煮,四个人粗略的吃了吃,就动身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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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冥羽和北冥崧是第一次到王城领天子赏赐,北冥河作为年轻的族长,也是第一次上书周天子,要求赏赐粮食和武器,要命的是,他们都没有经验,或者说对天子的赏赐没有清晰的概念,所以,当北冥羽和北冥崧拿着赐册,跟随庶府官来到一处大院,面对一排排的轮车和麻垛,完全傻眼了。
赐册上书写的明明白白:旌北冥氏,天子赐物:圭瓒一【圭(guī)瓒(zàn):古代用于祭祀的玉质酒器】;贝币三十朋【朋:西周计量单位】;战车五乘;战马十匹;贝胄一,皮甲十副,戈一百,矛一百,弓矢百捆;矩鬯一【矩(jǔ)鬯(chàng),糜子和香草酿制的美酒】;稻米八车,黍米二十车,麦谷二十车;药草五车;草料三十车。
庶府官笑眯眯的说道:“拉走吧。”
兄弟两人的汗当时就下来了……
凤飞和峻极又是拱手又是作揖,言从北地偏远之处而来,初到王城,不识礼数,仓促间不能运走,需假以时日……
庶府官伸出三根指头:“三日。”
凤飞承诺愿以稻米一袋为谢。
庶府官又加了两根指头:“五日,不能再久了。”
王城的太阳刚刚升起,狄女和赢娃等在大院外,看到北冥兄弟昂首挺胸的走进去,出来时却垂头丧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此时北冥羽和北冥崧,没想到在王城遇到如此窘境,头都有些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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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同一时候,在边春山的族长北冥河,此时的头正有两个大。
三嫂一如既往的大早上就来‘问候’,妘昌一如既往的适时‘消失’,留下柏舟一人跌坐帐中。
看着三嫂一边摆好木案,一边盛粥,又把黍糕掰成小块,还端出一碗新鲜的野菜,布好筷子,耳中满是三嫂音色优美,又快又急的响亮声音:“……七叔族长……怎么说阿皎的武术现在耍的也有模有样的,我看除了打不过大哥家的小羽,和二哥家的阿崧、阿山都不分上下呢,更不要说那些小一些的了,你三哥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女儿大了总要嫁出门的,嫁出去后你能天天保着她不成?……你做族长的不能保护她,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她也丧命在妖兽之手?她为什么会丧命在妖兽之手?当然是给你三哥报仇去的,难道她阿爹死在少咸山,我能管住她不去?腿长在她自己身上……我就不明白了,先祖难道有遗命不准女子演习方术?你拿出来我看看,是哪个先祖写的?……算了,你知道三嫂不识字,看不懂那些竹条上的虫子【钟鼓文、籀文】,别是拿其他什么来糊弄我,三嫂不是不相信你,但是总要弄个明白。……若是先祖没有这样的遗训,你作为族长有什么理由不让阿皎学习方术?听说妖兽还会些法术,咱总不能只凭武艺去搏命吧?……你三哥要不是方术厉害,怎得杀了那什么妖兽,这些当然都是听回来的人说的。你甭问三嫂听谁说的,你三哥的本事,三嫂还是知道的,但是那么大本事有什么用嘛?最后呢,不还是卒在少咸山,剩下我们孤女寡母……咿咿咿嗯嗯嗯……我是嫁入你们家的,里里外外,辛苦操持,也不会什么武术、方术,你又不让阿皎学,到最后谁来保护我们母女?谁来可怜我们母女……咿咿咿嗯嗯嗯……三哥救你,还不是为了北冥家的血脉,为了你是他最小的弟弟,你做这个族长就要保护氏族的那些个孩子都能好好的活下去,你这个不准,那个不行的,这可怎么好?……”(此处容我又省略两万字)
“三嫂?”柏舟端着陶碗喊了一声。
“做什么,我还没说完呢,怎么你要添粥?七叔族长,你碗里还没有喝完呢,你看粥多着呢,不用着急。”但三嫂还是麻利的添了一勺粥,嘴上不停的说道:“……什么先天方术,那些跟爬虫一样的东西,阿父还藏在石洞里?谁会要了去?又不能吃,又不能穿,烧火我还嫌它不够旺呢。……你三哥傻兮兮的,平时也跟个宝贝似的,一宿一宿的不睡,在那写呀练呀,阿父说他多么厉害……要我看,还不如这粥呢?不吃这粥哪有力气干活?人要是不吃不喝能活下去么?只耍那些方术就能活下去吗?真是搞不懂你们男人,好好过活不行吗?非要出去打什么妖兽,那妖兽是招你啦?是惹你啦?又没有打上门来,两不相干,非要巴巴的出去,打这个,打那个……结果一出去就没回来……咿咿咿嗯嗯嗯……根本心里就没想到我……三嫂不是怪你三哥,先祖的遗命当然要遵守啦……可是好歹要知道家里还有阿皎和我嘛……你又是什么表情?你想笑话三嫂?摇什么头?怎么没有……三嫂看着你长大,会不知道你想什么……你看你脸都憋红了……七叔族长?你指嘴做什么?难道呛着了?……你你现在是族长了,还没个正经,做这些古怪的表情好笑吗?三嫂和你说大事呢,你不要嬉皮笑脸的……”(此处无奈再省略两万字)
柏舟没料到当族长最大的困难不是对付妖兽,是应付三嫂。
三哥北冥陟的独女单名一个‘皎’,字月出。今年刚满十六岁,生来即不似娇弱女子,性格坚毅刚忍,上孝父母,下怜弟妹,谦恭识理,秀外慧中。上任族长特许她习练武术。而且是三哥一手点拨的,进步神速,很快就超越了一众弟弟,和大哥家的小羽,二哥家的阿崧、阿山都不相上下。成为北冥氏年轻一代优秀的表率。这次阿羽和阿崧远行,一众弟弟的日常习练就由阿山和她负责。只是三哥的离世,几个月来一直让她闷闷不乐。
其实,柏舟查遍钟鼎石室的兽皮和竹简,先祖并无明确遗训,说女子不可修习方术的。只是历来都没有见族中女子研习,久而久之,遂成惯例。自己这一辈都是兄弟。阿父那一辈,有两个姑姑,只记得她们精心照料族中子嗣,不曾习武,而且年纪轻轻就因病离世。再往前的,大父那一辈有几个姑婆,也是操持族中内务为主,再之前的,就不知道了,不过三嫂所提的‘女娲娘娘’,确实在先祖的记载中存在,而且具有崇高的地位。想来‘女娲娘娘’定然是女子无异,如今北冥氏骤逢大难,正是非常时期,阿父也说过‘遇事多权衡,不可照搬古法’,自己做族长的怎么可以拘泥于不存在的陋规?想到此处,柏舟不由的说道:“好,三嫂你说的对,女子怎么不可以。待阿羽和阿崧这次回来,就让阿皎和他们一起开始研习方术吧。”
三嫂正叨叨的说着三哥如何不顾小家,只知练术习武……,忽然听到柏舟同意阿皎演习方术,不由的楞了一下,说道:“你说什么?七叔族长,我没有听错吧,你如何转性了?难不是今日朝食做的好吃?你故意哄你三嫂吗?呐——你现在是族长啦,可不能乱讲话?你想哄我高兴也不能随口答应,我看待会还是让妘昌来听个明白,免的你过后反悔。三嫂还奇怪你怎么突然同意阿皎……是不是觉得三嫂的朝食做的好吃?心里感动了?算了,你不说也罢,知道你面皮薄,经不得夸。呵呵,还是给你说说今日朝食,你知道这黍糕三嫂是怎么蒸的?如何蒸才会好吃?这野菜怎样拌会如此鲜嫩,这稷米粥如何熬制……。”(此处不得不再省略两万字)
柏舟一边听着三嫂继续唠叨今日朝食的做法,一边苦笑着看看帐外的日头,心想:‘这哪里还是朝食,分明已经快到餔食【餔(bù)食,古代申时吃的饭食】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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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春山中的一处空地,阿山和阿皎正带着族中的一众男童练习武艺,七岁的北冥斨从早上练到现在,觉的疲累,想走,又怕阿山哥哥吵他,想了想,去抱着阿晈的一条腿,瘪着嘴抽抽嗒嗒的诉苦:“姐姐,姐姐,我好累啊,我想回家。”
阿晈摸摸北冥斨的头,柔声说:“弟弟,习武是很累,但是不累怎么能练好武艺。你阿父、就是我四叔被妖兽害了性命,我们一定要练好武艺,去杀了那些妖兽,知道吗?”
北冥斨听到阿父两字,已忍不住眼泪,哇的大哭起来,阿山和其他男童都停了下来。
阿晈把北冥斨抱到怀中,眼望着远方,坚定的说;“苦,累,我们都不怕,一定要把本事练好,为阿父报仇,为氏族强大,让那些妖兽不能够欺负咱们的人。”
北冥斨揉了揉被泪水模糊的眼睛,虽然不是很懂阿晈姐姐说的强大,但还是握紧小拳头点点头,乖乖的继续练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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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镐王城内,凤飞和峻极商量半日,最终决定去找昨日市肆里结识的甲士队长。毕竟有同乡之谊,那甲士队长看起来心肠不错。两人昨日已知他是大司马属下,遂在城中打听大司马府邸,待寻到大司马宅前,又苦于不知甲士队长名讳,只得在街角苦等。
此事也巧,大司马南仲因得到两张稀有兽皮,方知得北地尚有如此豪强氏族,征玁狁时竟不曾结交,遂吩咐那甲士队长到王城中寻寻,若得相识,要刻意结交,说不准日后天子讨伐北狄时用的上。
甲士队长名曰妘昂,是大司马南仲的手下师帅,得主官吩咐,自然尽力,一早即出了府门。
先到昨日市肆中寻找,朝市结束,也未见两人。又到王城中其他地方细细访查,时至午时,一点头绪都没有,只好又转回市肆,往来逡巡,也无所见。又疑那两人不在城中,遂到城外转了转,直到天色渐晚,一无所获,只好唉声叹气的回去覆命。
他何知,北冥兄弟在大司马宅前也是等的望眼欲穿。
峻极看到天色已晚,对凤飞说道:“大哥,苦等了一日,也不是办法。你我还好,我看赢娃她们母女困倦不堪,不如明日再来。”
凤飞未及回答,看到街角转过几人,遂喜笑颜开,赶忙上前施礼:“这位大哥,我们兄弟相候多时了。”
来人正是昨日市肆所见甲士队长妘昂,两下相见,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涌上心头。
待双方互通姓名后,凤飞直言相告:“妘大哥,我兄弟二人初次到王城采买,不知难易,如今无法运回,在此地又无人相商,冒昧求助。
妘昂心中暗喜,不负大司马所托,嘴上却说:“些许小事,何必客气。目下天子正叫大司马往西北边城储备粮草,这次碰巧有一批粮车,已征发民夫和奴隶、骡马,五日后要运往朔方,待我禀明大司马,咱们一同启程,到朔方后再做道理,如何?”
北冥兄弟不由松了一口气,朔方虽然离边春山尚远,不过好办多了。连忙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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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一大队由民夫、奴隶运送的粮队,在五百甲士的押送下,浩浩荡荡的离开丰镐王城,往西北而去。大司马南仲为结交北冥氏族,特意让师帅妘昂陪同北冥兄弟一路前往。
妘昂自见到北冥兄弟的轮车后,就感觉不简单,虽说市肆允许买卖兵器,但是这五乘战车,十匹战马,绝对买不到,就连戈和矛,也不是市肆上的寻常兵器。妘昂旁敲侧击的问了几次,北冥兄弟只说氏族为天子进献北境异宝,所得的赏赐。想到他们兄弟俩的稀有兽皮,妘昂也没有过多的怀疑。只是心中暗想:‘大司马拉拢各地的大氏族,为扩充在朝中的势力。只是看起来北冥氏族已经直接得到周天子的赏赐,不知道会不会为大司马所用。’
实则北冥兄弟未得族长同意,不敢以实情告知。这是历代先祖遗训。
此时的天气,丰镐王城刚刚是秋风萧瑟,在北海之滨的泰泽,已然天寒地冻,寒霜满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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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泽,在毋缝山以南约五百里的地方,是北方第二大泽,自古相传是北方群山山神休息的地方。面积辽阔有上千里,属于泥炭沼泽,因处于北荒,常年弥漫着浓重的冰雾,身处其中即无法分辨方向,僵硬的冻土和结着薄冰的水洼缠绕交错,中间夹杂着稀疏的、不知名的低矮灌木,黑沉沉的地面和水面下,不知埋葬了多少过往动物的尸骨。泰泽中有一山,名曰帝都山,广员百里,寸草不生。山中多洞窟,纵横交错,远近相连,如迷宫一般。
此时在这洞窟的深处某处,三个人形黑影正聚在一起。其中一壮实的身影说道:“首领,我们这次也是损失惨重,豢养的恶兽大部分都在少咸山死掉了,连‘革’也毙命,实在不宜再出动了。”
另一位嗓音嘶哑的人道:“眼下寒冬已至,我们缺少食物,几个戎狄部落还靠我们接济。不去劫掠周人的村镇,如何过冬?”
先前一人急道:“总接济那些部落做什么,我看以现有的粮食,咱们紧一紧还是能过去的,真不行还可以杀些野兽来……”
未等说完,嘶哑声音已打断他:“什么话,自我族落脚泰泽以来,什么时候断过对那些戎狄部落的控制,他们还不是把我们像神一样供奉,如若今冬断了,这么多年的经营岂不是毁于一旦?”
“好啦,莫要争吵。”三人中最高大的那个人影出声:“这些部落当前对我们有莫大用处,二弟,你说‘涣’还活着??”
壮实的二弟点头称是。
“那还真是稀奇,被金火灼伤,又经冰魄花,虽说有头窫窳护着,能活着只是奇迹。”
二弟连忙说道:“是啊,本来金火灼伤后,会逐渐腐蚀掉全身,好巧不巧冰魄花把他坏掉的地方全部打掉,又有头窫窳又护着他上身,真的是奇迹啦!只是不知道冰魄花他如何得来?”
高大人影沉吟了一会,说道:“这个暂不重要,回头再说,让‘涣’去带领那些戎狄的部落战士,到周人的地盘上去抢些粮食和物品。我想北冥氏一样大伤元气,不一定能出手干预。如果还有高手,就派‘困’去,美丽的珍宝要在太阳下发光,放在暗室是看不出的;再厉害的猛士,也要在战场上才有价值。”
二弟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回答了:“是,首领。”
一头硕大的黑虎离开了帝都山,消失在茫茫的泰泽外。留下两个人影在帝都山深处的洞窟中相对无言。
两个人影沉默了许久,还是那个被称为‘首领’的高大人影先开了口:“三叔公,咱们部族和中国那些部落斗了这么多年,你说值不值呢?”
三叔公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高大首领赶紧轻拍其背,好一会儿,三叔公才顺过这口气来,嘶哑的声音说道:“畜生!是谁将我族流放于这蛮荒的冰原?是谁占据了肥美的水草之地?难道你忘记了先祖遗训?”
首领只得连连点头称是,低声细语的认错,三叔公才渐渐放下怒容,两人又复枯坐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