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羌人的丧葬习俗,白衣公子和依依虔诚地为两位前辈举行了火葬之礼。
他们这样真好!生同衾死同椁!
白衣公子轻声为他们唱起丧歌,心里百感交集。
依依虽说听不明白她的檀郎口中唱的羌族歌是什么意思,但她却分明在他的歌声里听出了美好的祈愿,还有丝丝的艳羡。
他们这样真好!生同衾死同椁!
随着低吟的歌声,依依的心莫名地抽痛起来。看着眼前的新坟和坟头上呆呆站立的两只鹦鹉,任凭那份苦涩顺着嘴角缓缓地流进心田。不知何时那里已长成了一棵忧郁的大树,在月夜里泛着幽幽的蓝光,清风一来,便如瑶琴弦动,泠泠轻响……
依依自己都不清楚,为何近日会变得如此容易伤感,一种难以言状的痛楚紧紧包裹着她!前些天竟变成怨妇那般,仅仅是因为她的檀郎言行间有了少许变化,她便如同黑暗降临,惶恐不安。是的,她惶恐不安。她害怕她抓不住他给的温柔!她害怕她护不住那丝亮光!她害怕一出去,她的檀郎就会又陷入危难之中!她害怕他俩手掌心的那缕明媚温暖的一缕阳光会如同那划过天际的流星,在燃烧得最灿烂瑰丽时就突然沉寂地堕入黑暗,无声无息,永远地堕入无尽的黑暗……
可是这份千回百转的心思她是决计不会流露在她檀郎面前的,她不想让他有一丝的为难,不想让他为了她而放弃大义,放弃他毕生坚守的使命。
现如今有了这个好地方,有了这个可以自然而然避开一切世事,一切烦忧的好地方,她的内心充满了感恩,她觉得这是佛菩萨,这是三朵神对她的眷顾,对她日夜祈祷的悲悯。
然而,这世上之事偏又难以如意!随着这山洞的打开,一切又都成了泡影!犹如桃花瓣上凝着的清露,风一来,便四下里纷纷跌落,晶莹剔透的,一颗一颗,不可避免地破碎在了眼前……
“依依……”
她的檀郎紧紧揽住她,温暖的怀抱更让她泪眼娑婆……
她抬起头,努力展现出一丝微笑。
依依的这个微笑比方才的泪水更刺痛了白衣公子的心。他竭力控制住颤抖的双手,轻轻地帮她拭去泪水,唯有紧紧抱住她,用力抱住她……
依依,依依,依依……
我多想如你所愿……如我们所愿……
太阳偏西,白衣公子和依依终于回到了大硏城。站在木府门外,却见白灯笼高挂,白幔层层,黑色的“奠”字让人莫名地心酸。
“莫不是木兄他们以为我俩……”白衣公子牵着微愣的依依,在两个衙役目瞪口呆中快步而入。
楼台亭阁,白纱飘飘,经旗猎猎,香烟袅袅。但见院内有上百位僧人正在做着法事,为亡者超度。
依依神情有些恍惚,慢腾腾地被白衣公子牵着来到后院。
“公子,依依姑娘……可怜你们就这样走了,我该如何向老爷交代啊……公子……公……”
灵堂顿时肃静,穿着素服的所有人都怔住了,张着嘴,瞪着眼,连江河哭了一半也硬生生地止住了,呆呆地看着慢慢走过来的两人。
“怎么,你们对我如此没有信心?”白衣公子依然面无表情地看了看眼睛通红的高畅他们,声音依然淡淡的。还好,你们都在。还好。
“木兄,我们回来了。”白衣公子一步上前,向震惊不已的木土司施了一礼。
“贤弟?贤弟啊,你们可算是回来啦!痛煞愚兄了!”惊喜交集的木土司连忙扶起白衣公子,眼眶泛红。
“公子!依依姑娘!你们真的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江河大喜过望,直接蹦了起来,冲到白衣公子面前,伸手又摸又捏,涕泪交零。
公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高畅和凌泉等皆动了动嘴唇,话没说出口,眼角却流下了泪水。
“妹妹!……”蓝萱一把拥住了依依,嘤嘤地哭了起来,“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姐姐!……”酸甜苦辣充斥着依依心里,千种哀愁早化成了涟涟泪水。
半晌,两人方止住了哭泣。旁边不少人也在擦着眼睛。
木土司最先醒悟过来,连忙吩咐下人撤去灵堂。
灵堂立时热闹了起来,众人一通忙乱。
一阵北风吹来,灵堂里的纸灰飘飘,烟雾袅袅,层层低垂的白纱幔也随风轻摆,影影绰绰……
依依呆呆地看着灵位上那个她眷刻在心尖上的名字,一时间云里雾里,似真似幻,迷迷糊糊的……骤然,心中绞痛,“嗒”地一声,一直紧绷的那根琴弦终是断了……
“依依!”
依依倒下时,已被一个温暖而又震颤的双臂紧紧抱住。
“妹妹!”
“依依姑娘!”
清风阁,内室。白衣公子身体佝偻在床榻上,一双手固执地紧紧抓住依依双手,眼睛眨也不眨,呆呆看着面无血色,双目紧闭,气息微弱的依依,人仿佛泥塑木雕般,唯有眼中一点明灭的微微烛火……
早在那日依依倒下时,白衣公子坚毅刚强的心便瞬间如碎琼乱玉散碎一地……
高畅正在送走第七个郎中。路过起曲廊看到凌泉抱着双臂,忧心忡忡地倚在栏杆,望着园子远处,那里东巴正在举行驱鬼仪式。高畅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叹了口气,心里盘算着是否要去桃源村把大医接过来。
木土司拿着托盘,上有一碗参汤。轻轻走进来,看着一躺一坐的两个人,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已经是第七天了!依依依然没有醒来!他府里的三个大医均束手无策,又差人遍寻名医,这来的已经是第七个了,同样是摇着头苦着脸走的。
“贤弟,贤弟?你好歹先喝口参汤。这些天眼未合,水米未进,若是依依姑娘醒来,见你如此模样,还不急坏了?来,先喝点吧。”
依然是动也不动,听而不闻,只呆呆地看着依依。木土司不由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妹妹,你快醒过来吧。不然,只怕公子会先你而去了……公子他现如今不吃不喝不歇息已是整整七天了!如此下去,待你醒来时,怕是见不着公子了!妹妹,你那时若是见不着公子,又会如何的心痛啊……”蓝萱在依依床榻边低声哭道。
白衣公子眼珠动了一下:“拿来。”
“嗯嗯。”江河赶紧拿过参汤,端给白衣公子,眼巴巴地看着。
见他一口喝完,几个人都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这时,管家轻手轻脚走了进来,在木土司耳边低低说了几句,木土司立时眼睛放光,急急跟着管家出去了。不多时便请进来一位鹤发童颜的老翁,高畅也跟在身后走了进来。
老翁话也不说,只径直走过去,端坐在床榻前的椅子上,看了一眼依依,便伸手诊起脉来。
“六脉弦迟。《黄帝内经?素问》曰:生病起于过用。又曰: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思则气结。《灵枢》云:志意者,所以御精神,收魂魄,适寒温,和喜怒者也。强调得神者昌,失神者亡。这位姑娘形神不相俱,主不明则十二官危。情志引动故邪,从而病发,并非鬼神作祟。”*1
“既是如此,神医以为该如何救治为好?”木土司恭敬作问。
“各从其欲,皆得所愿。喜则气和志达,荣卫通利。”*2 神医缓缓说道。
此时白衣公子方才转头看向神医,灰暗的眼眸似乎有了丝丝光亮:“在下愿闻其详,恳请神医明示。”
“心病还需心药医!”神医扫了白衣公子一眼,起身来到案前,写下了一个药方子,“我治得病治不了心!这位姑娘能否醒来不在我,在于你们……若是这位姑娘能醒过来,便按此方调服,再辅以情志相胜之法医治。切记,万不可过忧!平日当以静神为要。如若醒不过来……也不必来寻我了。”
木土司一再道谢,恭恭敬敬亲自送走神医。
“心病还需心药医?”白衣公子喃喃念着,心头的苦涩痛楚和自责,让他身体佝偻得更厉害了。他颤颤巍巍地挽起依依的鬓发,摸着她如绸缎般柔顺的秀发,抚着微凉的脸,已是哽咽不能语,“依依……依依……你竟对我情深至此!我……我……”
泪,一滴,一滴,轻轻溅在依依早已失去了血色的脸颊……
高畅、蓝萱、江河他们何曾见过公子如此痛苦如此颓唐!只能在心里不停祈求依依能快些醒来,要不然,公子势必会跟了去的!三人心头闷得慌,眉头紧锁,相顾无言。惆怅了半晌,默默退了出去。
“依依,依依,依依……”
白衣公子突然紧紧抱起依依在怀里,俯下头紧贴着依依脸颊,痴痴低唤:“醒过来依依,快醒过来。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啊……你快醒过来看看我啊……依依,你不是最喜欢偷偷看我,最喜欢逗我笑吗?我就在这里啊,你快醒过来看看我,逗逗我啊……依依,依依你去哪了?你是否又迷路了?我在这里啊,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快回来吧!依依!求求你!快醒醒吧……依依,我不再管任何庙堂之事了。没有我,朝政依然运转,百姓依然能活。可你要是没了我,却是连活也活不下去啊!而我也是啊依依!我不能没有你!你别丢下我!你在哪我在哪!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与你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快醒过来依依……求求你快醒过来!我们一起回家依依,我们回家吧依依,依依,求求你别丢下我!快醒过来看看我依依……依依……依依……”
听着公子泣不成声的一遍一遍地哀求,江河蹲在门外一下下抹眼泪。蓝萱愣愣站着,美丽的眼睛早已肿得跟桃儿一般。猛然间又想起了什么,匆忙往佛堂方向急急而去。
依依依然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怀里,绝美的容颜似极仙子,仿佛下一刻就要抛下尘世的一切,抛下他飘然而去……
“依依,别怕,我在!我会护你周全!永生永世!”
“依依,今后你在哪我在哪!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与你一起!不管你身处何地,我都会以我的方式永远守护你!我们生相依死相随!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
白衣公子浑身止不住地震颤,他耳边一遍遍回响着自己对依依的誓言,想着依依那时欢喜得让人心揪着痛的笑脸……终究是自己负了依依,付了她一片痴心,付了她满腔的爱意……方让冰雪聪明的她无法面对将会发生的事情……恨只恨自己明白得太晚了!自己是何其残忍,竟然给了依依希翼,却又亲手夺走了她全部身心为之憧憬的美好!自己是何其残忍!何其残忍!依依!依依!依依……
苦涩的泪流进了心里,犹如岩浆滚烫!心被灼得在无助地抽搐,哀哀地呻吟……
白衣公子费力地挣扎着,死死抱住依依,终究还是闷哼了一声,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公子!”江河失声大喊,冲了进来,扶住摇摇欲坠的人,“公子你怎么啦?怎么就吐血了?这怎么办呀?怎么办呀?快来人啊……”
一滴,鲜红,正好点在了依依的眉心,犹如瑰丽的朱砂,渐渐在眉间开成了一朵小小的莲花……
“檀郎……”一声似有似无的轻唤,秋水般的眸子,映出了那个憔悴不堪却又欣喜若狂的身影……
注:*1*2出自《黄帝内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