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万历八年,仲秋月夕,广东承宣布政使司潮州府揭阳县霖田都。
日中,烈日炎炎,山色葱茏,十几匹快马自蜿蜒曲折的山路疾驰而来。为首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名叫“追风”,精神抖擞,端的是“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1马背上的主人白衣飘飘,气宇不凡,一张世人梦寐以求的俊脸,却冷若冰霜,深潭般漆黑的眼里有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弱冠之年的冰凉。
“公子,前面便是何婆寮。我们可到那先歇歇脚。”说话者是一名稍长几岁的玄衣青年,身材高大,目光炯炯,也是个十分出彩丰神俊朗之人。
见公子微微颌首,便招呼其他人快马加鞭,跟上了白衣公子,身后一路尘沙飞扬。
何婆寮,原在北宋时是陆丰县的南关城。由于刘三花在此作战,使南关城变为了废墟。明洪武年间,一个何姓老妇人见废墟上一棵大榕树郁郁葱葱,便在树下搭建一座茶寮,摆卖起客家擂茶来。*2这是一种客家特有的米饭茶。由当地的一种名叫苦棘心的野菜和少许炒绿茶,放入陶钵里擂成茶末,泡上热汤,盛上米饭,放些炒好的萝卜干,小虾米,各种切碎炒熟的时令青菜,尔后再撒上炒花生米,如是这样,一碗香喷喷的客家擂茶便端了出来。此妇人心地善良,为人热忱,每有盘缠不足,不敢买茶吃者,还好心送人一碗。加上此处是数县交通要道,每日行人过往不少,到此皆已身疲力竭,有个地方能暂且歇个脚,吃上一碗香茶,去疲解乏之余,还能听到往来的士绅、乡民诸多茶客言谈的各种各样奇闻趣事,实乃行人之幸事、乐事。故此,时间一长,十里八乡便都知道了何婆寮。乡亲们有事无事也喜欢去凑个热闹,听些轶事。山里人家有打到的山货,乡亲有自家酿造的米酒,自家种的菜,自家编织的竹器皿,通通都拿到此地摆卖。不多久,便自发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墟市,自此已有100多年了。
白衣公子远远见到前面的墟市,便下了马,牵着自己的爱驹缓缓而行。随行人员也都一一下了马,跟了上来。墟市人很少,三三两两的,兴许是他们个个气度不凡,引得一路行人注目。
“公子,此地怎会如此冷清?”身穿墨绿色衣裳,小厮模样的年青人道。
“水患刚过,乡民举步维艰……百姓灾难深重啊!”白衣公子眉头微蹙。
“百废待兴!公子,我们身上的担子也就更重了。”玄衣青年若有所思。
白衣公子颔首不语,不过目光却坚毅无比,透出一种力量!一种能驱散他们心中阴霾的力量!
他们徐徐穿过一段路,只见前面一棵数人合抱的大榕树,根深叶茂,宛若一把巨大的绿伞,庇荫着一方乡梓。树下一个简易茶寮,坐了好几个客人,正说着什么。恰好靠外头还有几张桌子,他们便上前坐了下来。
不多时,一个青年妇人手脚麻利端来一个托盘,上有几碗豆绿色的米饭茶。
“各位客官,请尝尝小店的擂茶。”遂一一往几张桌子都摆上,方退下。
这便是远近闻名的客家擂茶?白衣公子闻到一股清幽的香味,遂拿起汤匙,试着舀了一口,细细品尝。
“不错。”说完,白衣公子静静吃了起来,眼皮都没抬,声音透着一股清冷。
随行人员见公子慢慢吃着,也都各自端碗,吃将起来。
“高大人,这客家擂茶确是不错。乡野之中竟有这样的美味。此次央求公子带我出来算是对了,一路上都见识了好些不一样的东西。”小厮模样的人道。
“嗯,我们可不是出来游玩的,别忘了我们的差事。”玄衣男子正色道,“江河,稍后你陪公子去黄府,路上小心,长点心眼。”
“是,高大人,你就放宽心,我会伺候好公子的。”江河瞄瞄公子那张犹如千年寒冰的脸,心想:自家公子多厉害一个人物,何须如此小心。
“公子,我去巡检司署,凌泉他们几个先到就近的乡间看看。”高畅见公子微点了点头,便领着十几个和他一样穿着玄色衣服的手下,留下一个懂得本地方言的随从,先行离开了。
“哎,你听说了吗?黄大善人今日又施粥了。”
“早听说了,都一连五天了。”
“哪个黄大善人?”
“还有哪个?可不就是霖田都黄宪黄大善人啊。”
“听闻黄大善人有个儿子还是京官呢。”
“据传连日来以张家为首,黄家、蔡家、刘家的乡绅以身作则,一起搞了个募捐,所得钱财用于帮助灾民兴建房屋,可有此事?”
“哦,还有此等善事?”
“确是不假。”
“唉,此次水患,乡邻的损失太惨重了。”
“吾乡有此等善举,幸甚幸甚。”
……
随从翻译着,白衣公子听了片刻,沉默了一下。
“江河,去黄府。”
江河结了帐,牵着马,跟在公子后面。三人走出这个墟市来到官道,便再次上马,飞驰而去。
官道两旁的竹林倒是还葱葱茏茏,只是竹丛的黄泥有一人多高,上面犹自挂着一些破布,烂木框,碎陶罐,碎瓦片。
转上几个弯,眼见右边路旁一个大型村落已是断壁残垣,许多房屋坍塌,扭曲成一团,正是晌午时分,却不见半缕炊烟。
再往前去,道路右边一条黄澄澄的河流直冲而来,由西南在此处拐个小弯,又一路往东北奔腾而去。
河流的左边一片看不出曾经是村落的开阔地,唯有新积的淤泥地上,还能若隐若现看出一些人类生活过的痕迹。目极之处,一片破败,一片荒凉……
白衣公子下了马,默默看着,一向冷冽的眸子,此刻却有了一丝悲怆……
“公子……”
“走。”
三人飞身上马,急驰而去。
约莫走了有一盏茶功夫,三人来到霖田都最热闹繁华之所。
只见白墙黛瓦,数个大村寨几欲连成一片,各寨内翠竹排排,寨外也翠竹成林,各个寨前皆有诺大一个弯月形池塘,池塘边一两棵大榕树枝繁叶茂。此处就是张、蔡、刘、黄、韩几个较大的姓氏聚居之地。*3
客家民系,其根在中原。于上千年间,经历了几次由北往南大迁徙。客家先民勤劳勇敢,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历尽风霜,在南方诸地皆有定居。其中一分支就在揭阳县霖田都此地延续。
下得马来,见行人不多,街巷不算宽敞,只容得下三匹马并行。大石板铺就的路面,在马蹄的叩击下,响起一阵有节奏的“嘀嘀哒哒”声。
似乎没人关注这三个外乡人,乡民们都往同一个方向疾走。
白衣公子他们见此光景,也都默默跟了上去。
走过两条巷子,便来到了一处颇大的空地,边上一座宅院,朱红大门,上写着“黄宅”。黄宅前面此时正拥挤着一条人龙,人龙的尽头,是三口支起的大铁锅,好几个小厮正在忙着给灾民施粥。
白衣公子突然停下了脚步,施粥人中竟然有个身穿白色广袖留仙裙的姑娘,一条白纱巾遮住了面容,乌黑的长发在头上绾了个百花分肖髻,髻上斜插着一支白玉珍珠钗。方才被一个身材高大的小厮挡住了,这会子见她正拿着勺子往一个小童碗里倒粥。小童身后有人站立不稳,跌撞了上来,一个有豁口的褐色陶碗,恰好划过她右手背,一滴鲜红的血珠顺着凝脂般的手滚落而下,滴在她手腕处佩戴的一串菩提子佛珠上……她竟然理也不理,宛若无事一般,继续给后面的灾民施粥。白衣公子心中蓦地一动,彼时的他来不及思忖,并不知方才那一动,那一念为的是什么,也不知那点滴在菩提子佛珠上的朱砂,也点滴在了他沉寂落寞的心尖上,让他在此后千百年的时光长河里,为之追寻,为之沉醉,为之生死相许……
“张大人!大人光临寒舍,未能远迎,草民告罪。”一位身着得体的老者慌忙走上来,拱手深深作了个揖。
“未着官服,黄大善人不必拘礼。”白衣公子双手扶起老者。
“张大人,请。”
穿过前堂,来到花厅。只见家具装饰质朴简单,却自有一种古朴之美。可见黄大善人为人谦逊、严谨,持家勤俭。
一番寒暄过后,白衣公子问起了灾民的状况。
“十户七不存啰。”黄大善人叹道,白花花的胡子微颤。
众人皆变了脸色。白衣公子霎时间觉得口中的茶水苦涩得难以下咽。
“唉……”一声长长的叹息,黄大善人想到彼时河水退却后,尸横遍野,饿殍枕藉,忍不住涕下沾襟,老脸悲戚。
那日时值中秋,丹桂飘香,凉风送爽。霖田都的百姓家家户户高挂花灯,一派喜气洋洋,冲淡了早几日一连几天的暴雨带来的烦闷。
日暮时,乡民们欢欢喜喜,一家老少围坐,庆贺中秋团圆。刚食过团圆饭,家家户户正忙着为中秋夜拜月、赏月做着准备,根本无人留意河水早已浑浊暴涨,甚至于家中牲畜嘶叫跑跳,也以为是同感佳节的欣喜,不以为意,以致错失了逃生的良机。
是夜,在众人张灯结彩,欢欣喜乐之际,一阵狂风伴随着隆隆声呼啸而来!乡民们尚未明白发生何事,便见河水挟带着黄泥沙,疯狂奔腾而至!众人方如梦初醒,慌忙寻路逃生。只可惜为时已晚,洪水如猛兽,早已张开血盆大嘴,正是四面八方皆已无生路!食顷之间,数个村庄,数百间房屋,皆被无情的洪水夷为平地……
翌日,幸存者颤颤巍巍走出家来,只见沿河房屋悉数被毁,举目之处尸横遍野,黄水漫天,一片泽国……
鸡鸣时分,白衣公子犹未安寝。他端坐在案前,正奋笔挥毫。右边案台摆着高高一叠写满字迹的纸张,左边一叠是高畅、凌泉他们从巡检司署和乡民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对此次见到乡民饥寒交迫,生计艰辛,做了客观分析,并把这两年来走遍各地收集的情报一一汇总,客观分析了当今天下的矛盾,正确把握了问题的实质和关键,他越来越明了安民养民后国富的道理,对其父亲的雄才大略由衷敬仰誓愿倾力帮助其父亲推行一系列有利于民,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改革。
东方微白,烛火明灭。白衣公子略显疲惫的面容上,一双黑曜石般的双眸却是闪耀着希望的光芒……
注:*1出自《房兵曹胡马诗》唐?杜甫。
*2出自《揭阳县志》整合而成。
*3出自百度关于客家人的资料整合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