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亮,白衣公子十几人又快马加鞭赶往京城。他们必须和时间赛跑,赶在岁余之前,制定出一套完善的措施,以促进改革的进程。
日子一天天在忙碌中过去,因了众多官员的支持,改革进行得颇为顺利,成效也不错。白衣公子稍感欣慰。只是每每在夜深人静时,那个身穿白色衣裙,青丝及腰,白纱巾遮脸,配戴菩提子佛珠的纤弱身影便会出现在他眼前,和他一起吟诗作对,鼓瑟弹琴。百花分肖髻上斜插的白玉珍珠钗微微轻颤,他的心也随着微微轻颤……
他心里一遍遍描摹着她如玉的容颜,盈盈的眉眼。他不知道自己从何时起就已经习惯了她的出现,习惯了有她相伴的日子。真好!他想,若是能够与她如此相守一生,夫复何求?
转眼又一年,又是仲秋,又是霖田都,又是那十几个人。风尘仆仆一路径直来到黄宅。
这次的街道繁华多了,来往行人多了,墟市摆卖的东西也多了,看来乡民们的生活是有了一些改善的。
迎出来的黄大善人笑呵呵的,红光满面,落座后照例是一番寒暄。
白衣公子说起去年黄宅施粥的事,再一次赞叹了黄大善人的善举,然后不经意地问起:“黄大善人,上回施粥时,似乎见到一个白纱巾遮脸的白衣姑娘,是……”拿眼看了看黄大善人。
黄大善人稍愣了一下,复又笑道:“哦,那是草民的义孙女柳依依。”
柳依依?杨柳依依,名字真美!白色留仙裙衣袂飘飘,及腰青丝随风轻缠……嗯,依依,依依……真好!可这真美真好的佳人此刻却依然无缘得见。无缘?噢,不!茫茫人海我只一眼便见到了你,只一眼,你便宛如阳光一缕扑入心间!让我从此心心念念!百般萦绕!结下心事万千……如此深的牵绊岂会无缘?!依依,依依,我千里寻你而来,几时可以相见?
见张大人不说话,黄大善人不得已,顿了一顿,只得往下说:“她平日里喜爱清静,不住黄宅,执意要住到村西头闲置的小院去。前段时间草民在广州府的老姐姐想念她,便叫她去小住了。”
张大人还是没有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但或许是更冰冷了?连桌上的茶都没再喝一口,这是何故啊?趁捋胡子时暗暗看了一眼其随从,见个个敛声屏气,目不斜视的。莫非……黄大善人猛然一惊,冷汗涔涔而下……
众随从看着乍然变了颜色的黄大善人,各自心下不解:怎么了这是?
公子这是怎么啦?神情居然有了几分落寞?
高畅见今日公子竟问起一女子,还是一年前的一个女子,甚是惊奇。此时又见公子低眸不语,已然是在愣神,心里更为诧异。他从未见过公子如此失态。转头看到黄大善人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有些不忍,出声道:“公子,公子?”
高畅的叫声把白衣公子飘飞的思绪拽了回来,他默默端起茶杯,喝完茶,对黄大善人缓声道:“适才多有冒昧,失礼了,请黄大善人见谅。叨扰多时,告辞了。”
怎么回事?难道并非我所忧虑之事?黄大善人怔了怔,赶紧起身相送。
高畅见公子离开,也立即跟上,其余人等也紧随公子而去。
黄大善人送客回来后,长长舒了一口气,深坐在圈椅上。与这个名动京城的冷面大人坐在一处压力真是大啊!刚才紧张得差点捋断了几根胡子!他有点同情那几位大人,不知他们是如何扛得住这冻死人的寒气的。猛然又想起黄穆曾叮嘱他,依依的身份,不可让外人知晓。方才无奈说出一些,不知会否惹出一些祸事。心里不免有了一些不安。
一行人往村西头而去,
江河偷偷看了看清冷如霜的公子,又瞅了瞅高畅投过来的疑惑、询问的眼神,他心里也着急呀!要说他根本就不知道那天施粥时还有这样一个女子!那天他只顾着关注拥挤的人龙,怕有谁一个不小心磕了碰了公子。再说了,公子平日除了国家社稷,就是黎民苍生!喜爱的琴棋书画,都只能闲暇时偶尔消遣。这几时开始对女子产生兴趣了?亏得以前自己还老担心公子会绝后呢!
这厢高畅边走,心里也边犯嘀咕:自家公子从来都不近女色!这会子怎么打听起女子来了?想想公子自小便醉心耕读,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十五岁起便能给老爷出谋划策,帮助老爷避开朝中的政治争斗。既有高瞻远瞩的战略眼光和改革弊政的才干与气魄。为巩固本朝的统治,做了不少具体和局部的努力。近几年帮助老爷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全面改革,就是希望能让濒临崩溃的朝廷真正走出困境!因此,无日无夜不殚精竭虑推行改革之事!这几时起竟冒出个女子来呢?这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呢?高畅突然有了一种很想见识一下的念头。
她是怎样一个女子呢?白衣公子负手伫立在一座简朴的“翠竹院”阶前,看着那三个娟秀的字体,想着夜阑人静,一身白罗裙的她,在翠竹下轻抚瑶琴,心声随着琴音泠泠而去……或是月下翩翩,聘婷袅娜……她必定是那寒宫仙子,冰魂素魄下凡尘……
不知何时,心底隐藏的那一抹浅浅的笑意,竟悄悄泛上了嘴角……
落日的余晖洒在他身上,好温暖!他有些疑惑,何时这夕阳也能如此温暖了?她可会时常斜倚曲栏静看夕阳?她可曾有过无端的感伤?
白衣公子的左右却你看我我看你,都呆了眼,望望头上的夕阳,这太阳打西边出来啦?公子的嘴角微翘,那是在微笑?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公子自小就从未笑过,一直是一副冰冷落寞样。他们也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公子,而且极其敬重这个公子。只有他们才知道这冷若冰霜的下面是怎样一颗为国为民炽热的心。可今日这是怎么了?公子变了,竟然开始有了似乎是笑容一样的陌生东西。他们忐忑了,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张宅,张员外家。张员外对张大人的突然到来既惊又喜。喜的是可以侍奉传闻中的本家俊彦,与有荣焉。惊的是听闻这冷面大人性情冷漠,高深莫测,平日寡言少语,不喜交往。这会子深怕自己或家中人言语中不慎冲撞冒犯了他。因此,左思右想,待张大人、高大人,他们在花厅喝茶之际,告个罪退下,悄悄把家中人叫到内室,细细嘱咐了一番,方才放下心来。
见小厮们手脚麻利收拾好后院,备好相应用品,自己又细细检查一番,确无遗漏,方自行告退,不敢过多打扰。
清枫翠绿,不见半丝艳红,在西风中片片摇曳。张员外家后院,便是白衣公子他们这几日的下榻之处。这是个独立的小小花园院子,只有一个月洞门可通往前院,颇为清净,白衣公子很是满意。
白衣公子在外间已经一整晚了,依然烛火高照。江河见夜已深,想着送杯热茶给公子解解乏。
这公子他是太了解了。他自小流落街头,无依无靠,被公子捡回府后,便一直跟着公子。看着他和高畅、凌泉一起学文习武,看着他们考取功名,看着他们成为锦衣卫。之后,便极少见到他们了。不过倒是时常能听到他们大快人意之举。心里自是极为仰慕,甚至想着若是他日自己也能与公子他们一起,经历经历那些仗剑江湖热血沸腾之事,便真真不枉来人世一遭了。因此,每每待公子他们偶尔回府时,算着时辰,便送上一杯热茶,好让公子解解乏,趁机央求几句,让公子答应带他一起出去见识见识。他深知公子虽然清冷淡漠,一副不好相与的模样,事实上,心却是极柔软的,对人也是极好的。
“公子,喝口茶吧。”江河端着热茶进来。只见公子靠在窗边,正对月沉思着。便轻轻放在案上,眼看烛泪已流到烛台,复又伸手拿起剪子,剪短了烛芯。公子这是又在思虑朝堂之事了吧?
收起托盘时,愣了,公子这是在作诗啊!一首《无题》龙飞凤舞,跃然纸上:
秋水兰舟孤,
青枫临窗舞。
月宫云雾锁,
素娥今何处?
这……这什么情况啊?千年寒冰要融化啦?这不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吗?*江河低垂着头,皱着眉,边走边喃喃自语,差点撞到了刚要进门来的高畅。见高畅剑眉高挑,张嘴要说话,连忙边摇摇手示意他禁声,边拉住了他,转到墙角,说了这事。
“你看的真切?”高畅皱了皱眉头。
江河点点头,看了看高畅,又重重点了点头:“我看的真真的!我虽不能过目不忘,可公子这诗还是可以记个八九不离十!况且公子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我进去时他正在窗边看月亮,也不知站了有多久!我可从未见过公子这般光景!高大人,你说公子可否中邪了?要真是……可怎么办呀?公子这么好,我可不能让他出事!”
说着说着,竟红起眼眶来。
高畅微惊,心下暗忖:公子竟到了如此地步?那位女子究竟是何等风华绝代呀?
“休要胡说。”扬扬手,让江河先走了,高畅也不再进去,就在这回廊里坐了下来,抬头望着时隐时现,即将盈满的明月,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此处的气候与京城相差很远,暖和许多,仿佛尚未入秋。
身边的亭柱缠缠绕绕着绿沉沉的心形叶片,上面开满了夕颜,荼白荼白的,若有芳香幽幽,似极一个个小小月儿,与中天上那个冰轮互相辉映,煞是美妙。
西风徐徐,远处玫瑰花芳香袭人。
高畅晃神了许久,终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秋夜漫漫,何时方可天亮?
注:*这三句元曲出自《折桂令?春情》元?徐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