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家,马见贤骑车直接到家庙旁边的灵堂。马见贤推了推门,门是虚掩着的,可能是为了方便族内人员祭拜,没有上锁。
灵堂平时没人过来,马见贤一个人找了个位置,将父母的骨灰分开放进两个小石门里。骨灰盛放的灵台下方,他用刻字的小凿在石碑上用古朴严肃的魏碑字体刻写父母的名字。
末了,按照墙上张贴的骨灰安放仪式,马见贤在父母的骨灰石门前各点一柱枣色的香点上。
从灵堂出来,马见贤才有机会端详他们家族的家庙。记忆中这是他第二次来这个地方,第一次是他祖母过世的时候来的,那时马见贤还不到9岁,那次参加祖母葬礼之后,马见贤就没再回过老家,更没来过家庙。
只见眼前的家庙正厅里,站在外面看,门口是两扇不知什么木头做的门,从上到下,分六排整齐的安着金黄色的泡钉,两边门墩处各是一根粗壮的灰色石柱。
从正门里望去,是一面高大的石碑,石碑从上往下,依次写着马氏先辈们的名字。碑顶是双龙戏珠的石刻像,碑面用黑漆刷过,上面的字全用粉末漆刷成金色。石碑下面是三层台阶,台阶周围有石刻的护栏,正面留一个九尺见宽的口。
台阶下是一面平整的石桌,上面燃着香柱,周围摆着三四盘水果贡品。大厅内东西相对,又各安两根石柱,与外面的石柱不同,这两根石柱被刷成暗红色,上顶梁瓦,下接黄土。
四周的墙壁上,有明清时期的官吏画像,也有军阀混战年代的军人。其他的就是族谱族规这些东西,写在白底帆布上,挂在正厅两侧。
马见贤步调徐徐,心里默念着这些他看到的名字,这些人跟马见贤一个姓,但他们名字马见贤连一个都没听过,更无人向他谈起这些人的平生经历。
“如果你们的名字曾经熠熠生辉,那为什么现在无人问津呢?”马见贤在心里问到。
他没有去细思这个问题的回答。因为他内心突然涌起一种想要迫切回到城里的想法。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去完成!
虽然对他这种记忆怪物式的工具人来讲,不可能忘掉什么重要安排,但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还是让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回顾自己的事情上来。
从收拾房间到兼职工作,再从机械设计到学术交流。他仔细回想每件事的每个环节,但还是想不起来。
还是先回去,回去之后就知道了。马见贤心里想。
外面的雨比来时更大了些,原本银灰的天空也变得更加阴沉。马见贤从家庙出来,简单抹了下摩托坐垫上的雨水,便坐上去启动摩托。随着摩托的轰鸣,马见贤心里那种莫名其妙要回家的迫切感渐渐退散。
因为雨更大了,马见贤骑车就没走高速,换线国道赶赴市区。在马见贤的老家和市区之间的国道上,要路过一个叫青松岭的地方,山上到处都是松树,四季常青。但是因为青松岭的隧道还没修好,只能从山边绕着走,现在雨又越来越大,在山路骑车的话对于普通人来讲十分危险。
不过在没有感情的工具人马见贤眼里,没有危险这种概念,他固执的往青松岭的方向走去。青松岭共有三处大拐弯,三个弯道走完,基本也就出了青松岭,因为地质原因,早期青松岭的道路规划不够科学,前两个弯道的坡度较低危险较低,但最后一个弯道接近45度,而且是个长弯道。
摩托在蜿蜒的山路上前行,雨水顺着路面往下流。坡道越来越陡,雨水冲刷过的路面也更加湿滑。过了前两个弯,刚要进入第三个弯时。在别墅被那个黑衣人注视的感觉突然到来,马见贤心头一紧,立刻降档补油,保持匀速升弯。随着弯路越来越接近山体另一侧,那种黑衣人的威慑感越来越强。
就在他刚出弯的一瞬间,一辆银灰色小轿车以极快的速度直向他冲了过来!
一切发生的太快,马见贤来不及反应,就被连人带车一起从坡道撞出去,顺着山坡往下滚。泥土、雨水、杂草、石块,这些东西随着马见贤的滚落从他眼前飞快经过。
这滚落的十几秒像一年那么漫长,马见贤落到山底的时候,他已经几乎全身骨折。马见贤强忍着剧痛,费力的揭开头盔,雨水落进头盔,眼前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几分,马见贤看了看周围的情况,高处的山路已经在视野里已经变得非常模糊,山坡上一道黑影正飞快的往下跑。
是他!马见贤心中一惊。虽然身体剧痛,但他的脑袋依然在快速飞转。难怪他在家里跟亲族们说话的时候,一个反驳他的人都没有。这些人早就计划好了要将马见贤一家人灭口!
他们原本打算在葬礼的时候对马见贤动手,没想到马见贤直接取消了葬礼,这样反倒帮了他们。让马见贤死在来回的路上,他们就完全可以脱离干系,神不知鬼不觉的干掉马见贤。
因为无论葬礼举办与否,只要马见贤不在场,就完全取决于他们!葬礼是他们最好的不在场证明,也能够掩盖一场完美的集体谋杀案。
马见贤很快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现在身体基本处于半瘫状态,试着活动了下手脚,只有右手还能自由活动,左腿忍着痛也能挪一挪,身体其他部位基本无法动弹,肋骨更不知断了多少根。
马见贤看了看不远处的摩托车,前叉已经断掉一根,另一根已经折成了90度,后轮还算完好,但是油箱已经被装了个洞,里面的汽油也差不多快流光了,正滴滴答答往地上落。
骑摩托逃生的想法算是彻底破灭了,他试着坐起来,但是腰椎似乎也被撞断了,任何努力只能换来身体的剧痛。
手无寸铁,全身不能动弹,唯一看似能起到作用的只有骑行服和头盔。但是这点防护对于一个工作手法“原始”的异能者来说,好像完全没用。
就在马见贤思考逃生方法的片刻间隙,黑影已经来到了马见贤不远处。他戴着小丑面具,一身笔挺的西装,右手拿着匕首,踩着高低不平的石块慢慢向马见贤走来,那种威慑感完全笼罩了两个人所处方圆十几平方米的范围。
但奇怪的地方在于虽然这人虽然在雨中行走,但这个人的衣服上完全看不见雨滴的痕迹,身体被一层淡淡的白雾笼罩着。等他走近了,马见贤才发现,原来所有落在他身上的雨水会被高温瞬间蒸发,他的身体里好像有某种燃料在体内燃烧。
马见贤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除了记忆,更擅长分析和总结。光凭眼前他近距离看到的这个人的异常,他心里瞬间明白了怎么做。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马见贤的亲族要谋杀马见贤一家人,就是冲着他家里的钱来的。眼前这个人素未谋面,出面就要杀自己,他自己从未跟任何人结过仇。
这个人很肯定是亲族们派来刺杀他的人。但无论眼前的人再特殊,哪怕他是异能者,依然逃不过钱的束缚,只要钱到位,就能买条命活下来!
马见贤的身体也在急速变化,他不知为什么看着走来的人两眼逐渐模糊,大脑已经渐渐不受控制,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笼罩了他的全身。
如果不能保持清醒,那么他将死路一条!
他在心底里朝自己的身体大声呐喊,醒来!最终,马见贤还是昏睡了过去。眼前最后的画面,是黑衣人的双手朝他的脑袋伸了过来,那张小丑面具背后的眼睛直直的跟他的眼睛对视。
突然,马见贤一激灵醒了过来,他重新睁开眼睛时,黑衣人已经把他的头盔摘下来扔在一边,左手拿张相片,右手拿着匕首,正端详马见贤的脸。
马见贤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他知道自己现在还活着,对方急着杀他肯定是有原因的。他心里反倒更镇定了些。
“你比以前瘦了很多诶,马见贤?”黑衣人戴着张小丑面具,用匕首拍了拍马见贤的脸,带着不确定的语气问到。
“我睡了多久?”马见贤没回答小丑的问题,反问道。
“大概十几秒吧。你现在身体已经被我剁碎死掉了,只是我的工作习惯没有开颅杀人这一项,你还没到脑死亡阶段,这会儿只是在做梦。”小丑用戏谑的口吻回答道。
这种猫玩老鼠的游戏,马见贤没有参加的兴趣,何况自己要扮演老鼠这个角色。他选择闭口不言。
“你的名字我听说过,你是个聪明人,那种百万人中也没一个的聪明人。你应该猜到我的身份了,我确实是个杀手。虽然我收了钱,奉命来杀你,但还是十分同情你的。因为咱俩身上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小丑的语气似乎有了点正形。
“哦?哪里相似了?”马见贤忍不住问到。其实他自己稍加推测就能明白,小丑所说相似的地方无非是那种所谓的孤独感和不被人理解的感觉。
自从马见贤在初中阶段就自学完好几门大学理工类的专业,并黑进某985大学服务器用匿名账号发表了几篇技术论文帮这所大学取得国家奖项之后,他就已经明白自己不是正常人了。
他知道,必须用正常人的身份生活,因为只有人群才是强者最好的保护伞。只要能理解别人,就无需被人理解。这是马见贤的信条之一,当然,这也是外人对马见贤冷漠印象的重要原因。
小丑当然也理解不了,继续自说自话。
“我在做你背景调查的时候,发现你的履历简单的要命。普通中学毕业,再到读普通大学,如果不是你毕业时《宇宙塌缩背景下人类技术革命前进方向的思考》这篇论文,你可能还真就在别人眼里是个普通人。你一哲学毕业生,论文的内容全是高能物理的推论和技术发展趋势的分析,而且任何细节都经得起推敲。这是哲学家能办到的事情吗?”
小丑所说的这篇论文,马见贤自己也印象深刻。因为内容实在太过缜密,且推论合理,在国内外学术界引起轩然大波,甚至在几个异能者论坛里也引起了非常广泛的关注和讨论。他不得已就自己又黑进各个学术网站的系统,删掉了论文。毕业论文又重新写了哲学类,这才躲过出名的危险。
如果有人在他删文之前,打印出来,那就没办法了。只是这个负责杀人的小丑是怎么知道的。马见贤心里很有疑问。
“那篇论文从发布到删文,中间不过5个小时,你是怎么知道的?”马见贤问。
“因为你的论文正是我一直追寻的问题答案。”小丑的声音里有几分激动。他没等马见贤回复,继续说到。
“我从一生下来的时候,体温就很高。不是发高烧那种三十七八度,而是50多度的高温,用我爸的说法,当时我冒着热气从娘胎里出来的。医院用了各种办法也没能降下我的体温,但好在我除了体温高,其他生理指标都很正常,后来也就出院了。直到我自己慢慢长大,身体的温度也越来越高。而当我开始能记住事情的时候,我对周围的一切能产生高热量的东西越来越敏感。小到脂肪,大到汽油,凡是能产生热量的,只要我集中注意力去想,这些东西就能自己烧起来。”
小丑的话里有些自豪。马见贤还是静静的听着,虽然小丑还没来得及杀他,但听这口气,这人要杀就是一个眼神的事情。自己整天骑摩托,肚子下面就是油箱,只要对方盯着看一眼,那自己就一命呜呼了。
“我发现自己这种能力,是一次冬天帮家里搭火炉生火,当时我还小。那天不知怎么回事,可能是柴火很干,火炉老是生不着火。我就坐在旁边,一直盯着那堆煤看,看着家人着急的样子,因为火一直烧不起来,家里也弄得全是烟,妈妈呛得眼泪直流。我就在心里想着让这堆煤烧起来,结果还真烧起来了,一大堆煤很快就被我引燃,但是火势很凶猛,我的家因此也被烧了个精光,什么家具都没留下。从那以后,家人对我就非常恐惧。他们就开始刻意疏远我,我初中都没读完,就让我出去打工,名义上是让我打工,实际上是为了躲开我。我离开家之后,我除了能生火,没有什么工作能力,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靠捡别人吃剩的东西活着。”
小丑的声音很平稳,似乎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因为经常吃不饱,我的体温也忽高忽低。注意力更是没办法集中,也无法引燃其他的东西了。小时候,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记者,写东西能上报纸,做采访能上电视。很风光。但自从我被家里人赶出去之后,这些梦想就再也不能实现了。我开始讨厌自己,非常讨厌自己,恨我自己为什么要跟别人不一样,为什么我妈妈要生下我来。有一天我跟一条流浪狗抢吃的都没抢过,我非常生气。我怒吼着,不远处的一个停车场的所有汽车油箱都被我的愤怒所引爆,看着周围一片火海,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大的能耐。燃烧的火海中,有汽油味,也有塑料烧焦的味道,但我嗅到了一块被烧焦的牛肉味,我循着味道跑过去,从一辆汽车的后备箱里找到了那块被一面被烧焦一面还渗着油的牛肉,我大口地吃着,边吃边哭。那是我漂泊两年多吃到最好的东西。”
小丑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马见贤听着小丑的故事,他只觉得无聊。他的感情开关是个被焊死的铁疙瘩,他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产生同情,只会用人们所处的环境分析人们该做和不该做的事,但人们往往事该做的不做,不该做的反复的做。
“人就是一种不断追求自我毁灭的生物。没有例外。”这是马见贤对人类的总结。所以甚至小丑向马见贤摆明自己异能者的身份,马见贤内心也没有任何波澜。因为他现在要确定的不是对方身份,而是自己的安全。
“当我吃饱后,我在火海里发现另一个人,他远远的看着我,向我伸出手。我就跟着他走了,他发现我的能力后,对我进行了非常严格的训练,并送我上学读书。直到毕业后,我加入了他的生意,几次工作下来。我能非常出色的执行暗杀任务,而我的能力巅峰,则是他作为我的实验者。他鼓励我用注意力去感受能量的运动,控制其他生物的脂肪随血液流动进入大脑,然后用脂肪烧死大脑。整个过程10秒钟不到,悄无声息一个人就被烧死,甚至从外表也无法看出。但是这种方法,我也只用过一次,也只在一个人身上用过。”小丑说到。
“亲手杀死教会自己生存的人,一般正常人做不出这事。做了更不会把这种事情当作炫耀的资本来跟别人讲。”马见贤略加思考补充道。
“果然聪明。”小丑欣喜的回答。
“你想要我的手?还是要我的命?”马见贤瞥到了相片背后的那八个字,冷冷说道。
“你的手和命,我都要,这是我必须完成的工作。但在此之前,我个人有一个自私的要求。我要你承认我就是你在那篇《宇宙塌缩背景下人类技术革命前进方向的思考》文章中提到的新人类!”
面具背后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他拿出摄像机,准备记录这一伟大的历史时刻。只要马见贤一句话,他在行业内的声望就会呈指数增长。
“我承认之后你就立刻杀了我?”马见贤身上的剧痛似乎减轻了些,他隐约觉得身体有一定的恢复,但还是没有把握。“那你还是赶快动手吧。老子早就活腻了。”马见贤不屑的说道,。
难道我还怕你不成?小丑心里说。他自己其实并不在意马见贤的认可,只是其他异能者圈子对这个马见贤都非常好奇,他也只是人云亦云。小丑早就不是那个要跟野狗抢食吃的流浪汉了,他认为自己有能力成为一个出色的异能杀手,不需要他人认可。
小丑脸色一阴,将照片扔向身后去,他全身散发着热气。费力的剥去马见贤的手套,他一手握在马见贤右臂,一手扬起匕首就要狠狠地刺下去。马见贤心里默数三声,猛地收回右手摆脱抓握,并迅速握拳,瞬时往下砸,匕首偏离目标,大半刺入土地。躺在地上的马见贤用不了多少力气,但能延缓一阵是一阵。
小丑心里一惊,他虽然是聚能者,但是他受过严苛的体能训练,他全力抓握的力量对普通人来说根本是无法反抗的。何况马见贤现在正处于全身骨折的状态。
“有意思,再来!”小丑大叫一声,从地上拔出匕首,继续向马见贤刺去。这回他的目标不是手臂,而是马见贤的胸口。
匕首来势凶猛,马见贤用右手撑在地上,借着地上光滑的泥水将自己推开,躲过攻击。
小丑认真起来了,眼神发出凶狠的目光。马见贤一直是躺在地上反抗,他就蹲着进攻。他右手挥舞着匕首,朝马见贤的正面发起攻击,刀刃在空中划出破空声。
马见贤只能用右手仓促抵挡,小丑的戳刺越来越快,密集的戳刺马见贤躲过了大半,但终归单手难敌两拳,右手被匕首刺中几次之后,防守明显跟不上了,他的胸口挨了重重两刀。
两次重击得逞后,马见贤已经失去了大半反抗能力,雨更大了,他身下的泥土几乎全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小丑大笑着看着自己的“杰作”。
体内的生命力一点点的流逝,马见贤越发感到呼吸的困难,他咳嗽着从嘴里吐出淤血,雨水把这些淤血从嘴角冲到耳边。这短暂的一生像幻灯片一样在眼前飞快经过,他习惯了把自己藏起来,习惯了冷漠,但他只是个工具人,甚至小丑嘴里说的憎恨他都不能明白是什么感受,很多东西在他脑袋里只是一个概念。
他能感受到小丑的匕首正在割自己的手腕,但他实在没有精力顾这件事了,他太疲倦了。渐渐的,马见贤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