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太太算盘打得很响亮。
毕竟是个男孩,带把儿的总是要金贵一些。她仔细打量自己的第三个孩子,仿佛他是个小金童似的。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也值个油水丰厚的分公司。原本以为一辈子翻不了身的原配发了家,这让她惆怅又欣喜,惆怅的是绸缪多年做低伏小只折腾到小鱼小虾却错失一条大鱼,欣喜的是最喜欢的儿子变成超大额筹码,即将为自己赌得小片江山。
江鸣只觉二十多年的人生简直像一场笑话。
江父三个月前于一次化疗后去世,突然失去父亲的悲伤还没来得及将他完全击倒,母亲的话让世界天崩地裂。父亲不是亲生父亲,弟弟也不完全是亲弟弟,血缘意义上的父亲在国度的另一端,江鸣这才知道母亲在自己之前竟然还有两个孩子。行李早就收拾好,江太太画着精致蔻丹的手沾染起阳春水亲自为他整理衣装,如同投资一场稳赚不赔的生意。她叮嘱江鸣一定要好好同时父相处,“就像和你爸爸一样。”江太太的语气冷冰冰,至于其他人并不必理会,那是没有必要的。毕竟只有时父的遗嘱才能决定他得到多少。
飞机从新桃起飞到降落在京城机场只用三个小时,江鸣躲进洗手间放声大哭。他想起国中毕业时和父亲在海边赶潮,那时候他就长的比家里所有人都高了,江父还为儿子的身高不随自己感到欣喜。一切都肮脏的像个笑话。他想躲到世界的尽头去或者是随便一个什么角落里,只想着不要有人看见自己。
空乘温柔却带着些焦急的询问声在门外响起。每年都有按耐不住烟瘾在飞机卫生间里偷偷抽烟的乘客,他们带来的大麻烦可不是,他们必须谨慎一点。
门锁打开,飞机降落之前江鸣都一言不发,只是在走出机场出口时仿佛要寻得一点依仗似的紧紧拉着自己行李。
他在飞机上没有吃东西,正准备临近去买些食物就见一位衣着体面的年轻人举着牌站在出口处,牌子上用非常漂亮的楷书写着他的名字。因为候机大厅温度适宜的缘故来人只穿了衬衣和西裤,这种极容易被穿出售楼员气质的搭配在他身上显得精致格外合体,显然是量身定做的。江鸣的目光在他面孔上逡巡,企图和自己的找出一丁点共同点。没等他开口那人就迎上来打招呼“小江先生好,一路还顺利吗?”见他有些迟疑笑着主动介绍自己的身份。李秘书温和的语气让人如沐春风,江鸣稍稍放下防备跟他往停车场去。
车子熄着火,时樾枫坐在时碧夏身侧鼓捣手机。
迟早问他:上次说哪家涮肉更好吃来着。
又说:小师妹和她姐姐要故宫一日游,邀我给她做攻略。
时樾风从点评网站上截图发给他,还特意多推荐两家甜食店。
迟早回一个/谢谢爸爸啦/的表情包。
时樾枫对他的迟钝嗤之以鼻,一个读文保专业的学生游故宫还要人帮忙做攻略,醉翁之意在哪里瞎子都看得出来吧,偏偏这个榆木脑袋不开窍。
他按灭手机屏幕,就见李秘书引着一个青年走近。
真像啊,姐弟二人同时想,之前看过的证件照大概有些失真,江鸣站在那里,让人仅有的一点疑虑都消失。
在时越枫还不知道自己该摆上一副什么神情的时候时碧夏已经打开车门唤人上车。
车子是她最常用的那辆普通商务款,他们对坐时离的很近,甚至能够触到对方身上的气息。时碧夏用特意放轻了的语调说话,江鸣才比她小了十岁,她没必要和一个孩子摆谱。
江鸣闻到雪松的气息。凛冽干净的北国风踏着缓慢而又势不可挡的步伐扑面而来,素未谋面的姐姐目光坚定平和,没有假意的亲近或是无法掩饰的疏离,她仅仅只是看着他,这让他心里好受一些。
“在飞机上没怎么吃东西吧,一会回去先吃饭。”
江鸣连忙道“来接我已经很麻烦二位了,方便的话把我放在地铁口就好,我查了地图,坐地铁就可以去我预定好的公寓。”他在网络上偷偷查询荣夏集团,官方网站上轻描淡写的列着“引领行业新标准”字样。那是一份令母亲欣喜若狂的产业,而于时家姐弟而言他要来做个卑鄙的窃钩者。
时越枫仔细打量这个年轻人。他们都有一副挺括身架,眉峰微高、睑裂偏长,眼尾微微上挑,嘴唇的线条因为些许绷紧显得稳重,非常具有家族特征。他从没见过他,他也如是。一个全然陌生却又感到无比熟悉的人,每天起来他们都能在镜子里看到百分之八十的对方和自己,血缘就是这么神奇的东西,看到江鸣的第一眼就能确定他们的确血脉相连。
“坐地铁过去要两个小时,更何况你还人生地不熟,家里已经准备好了。”时樾枫和江鸣对视“怕什么,又不会卖了你。”
车子在街巷间穿梭一阵后滑进一座小院,并没有想象中的华丽,青色瓦檐展现着北方城市的历史积淀。姐弟俩带着江鸣从小径走过,时越枫低身从垂到路旁的矮枝上给他摘下一把熟透的小番茄。
入得厅堂,房内雅致静素,一束兰草隔着屏窗映在雪白墙上犹如一幅小小景画。时碧夏从墙边的钿嵌窄柜中取出拖鞋给他换,江鸣穿上灰色布拖,讶异的发现尺码大小竟是刚刚好。家里大约刚煮过汤,甜淡的脂香气正从厨房缓缓飘来,一切都稀松平常,仿佛他已经来过无数次。
时父坐在窗前看报纸,等着时毕夏来书房见他。他看一篇写枣树嫁钎的文章看的入迷以至于没有听见耳边的脚步声,直到一盏金骏眉递到他眼前。
“回来了。”
“回来了。”
“他怎么样?”
“看起来是个好孩子。”时毕夏神色淡然,她从来不用说什么假话“和越枫一看就是亲兄弟。”
时父老泪纵横“那就好,那就好。”
时碧夏最了解父亲的心事。他们仍然无法原谅那个女人,但是不必迁怒无辜的孩子,舐犊之情是人类天性,更何况那也是她的亲弟弟。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倒算不上,但是气氛也不尴尬。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如此。江鸣拒绝时父让他住下的邀请,时樾枫主动承担起送他去住处的差事,他想想自己最近总是干司机的活计,便问江鸣有没有驾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将车交给江鸣开。
“认一认路,以后就可以自己回家。”
江鸣没想到他会如此轻易的说这样的话,今日受到的礼遇出乎意料,时父的亲近有理可循,时碧夏和时樾枫姐弟的善意却令他如坐针毡,只觉自己格外卑劣。他来这里工作其实是之前就定好了的,江鸣大学学的是计算机,一毕业就拿到一家著名APP总部的offer,好巧不巧总部就在首都,就在他即将动身之时江太太一根指头戳破天,将自己放入如此尴尬境地。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直言不讳“妈妈的想法请你们不必理会,我会签署放弃所有继承权的文件,如果有必要我不会再见时先生。”
时樾枫并未动容,神色平常的示意他偏离导航指引抄小道走“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姐如今拥有的一切可不是老头子给的,当年公司乱的一塌糊涂,开的是纺织厂,叔叔们却没一个肯干正事,拿公司的钱瞎投资拍三流电视剧,以投到内蒙去开金矿为由抽油水,更过分的让自家媳妇做财务直接从账上提走钱去赌,两天就输个精光。六叔是家里老幺拿的最多,被断了财路放话买了亡命徒要砍死她,现在还在监狱里吃牢饭。你妈,别说我姐,就是我姐的助理对付她也绰绰有余。我听说你在桃岛也有父亲,生恩不如养恩大,你不用为难,要是想和我们相处就多走动,觉得别扭就缓缓。”
到小区里二人换了位置,时樾枫将车子停在楼下放江鸣下去,看他呆呆站在门口看自己走,终究还是软了心,按下车窗示意他上前“我就住在隔壁兰庭小区14号楼1302,有事可以直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