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队集结下山时已经是晨光熹微,太阳从山脉中温吞吞吐出个边儿把山尖上的积雪镀成淡金色。冰窝子里一连趴了七天谁都不好受,队员们挤在一起睡了半个囫囵觉,车到基地的时候一个个拍脸跺脚让自己抖擞起来。
军车一辆接一辆驶进停车场停稳当,打头引路的车上下来一个少校大步走到潜渊小队车窗前敲敲玻璃。来人长得很高,被高原覆成古铜色的面庞坚毅硬朗,一双眼睛锐利如剑。乔易下车同他敬礼,那人抬手回礼,目光在下车的潜渊队员中搜寻“今天凌晨十分报销了我们潜伏哨的是哪个?”
他是真的有些好奇。不是什么事情都是咬咬牙就能做到的,昨晚有强风,被打“死”的那个一看自己脑门上冒了烟气得骂骂咧咧,还不得不仰倒装死“枪打得跟鬼似的,肯定是叶繁若。”
叶繁若上前,少校有些感慨“总听说你,今天才算是见着了。”
少校叫沈涛,是一分队中队长,他是四川人,一开口自带一分绵绵,倒是显得格外反差。他这话说的不假,火狐组建也不过八年,第二批队员入营的时候射击记录上还写着叶繁若的名字,但凡想要打击哪个心比天高的新瓜蛋子就要扯出来说一回,想不出名都不行,特意找来也是因为大队长赵铭亮要见她。
叶繁若卸了身上装备跟他前去。沈涛一路引人上楼朝她努努嘴,自己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溜走。他还有一份报告没赶完,被逮住可没什么好事儿。
叶繁若进门的时候大队长赵铭亮正看着玻璃柜里一张照片出神,听到敲门声抬眼看去,忍不住怔忪片刻。他对叶繁若的印象还是整天跟在谢鄰身后总是不老实爱使坏让队长周延最疼也最爱修理的那个小鬼。周延是个没什么威严的队长,罚人也是唬不着人的一万米,晚上快熄灯的时候赵铭亮从操场上路过总能看见叶繁若被扯着耳朵赶到跑道上罚跑,一头齐耳短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周延那一队不是他带的第一窝狐狸,却是他放在心里记得最深的。那时候火狐想要高素质人才,赵铭亮靠着一张嘴把人诓来,边疆苦,又是一线中的一线,命令一下面对的就是不长眼的真枪子儿,一不为名二不为利的心里没有几捧热血撑不了多久。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叶繁若好像还没二十,做事情仍然一团孩子气,拿着要他们写遗书交待后事的纸不知道该写什么,最后把银行卡号和密码誊在上面交差。如今见她萧萧肃肃立于桌前一副利落模样,心中不由怅然。
赵铭亮道“你这两年可是战绩斐然,小枪王啊,冉戍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可得意了。”
潜渊的队长冉戍和赵铭亮铁的不能再铁,年轻的时候就是损友一对。
“您带出来的兵,去哪儿也不能给您丢人。”
赵铭亮被她一句话说舒坦,笑着问道“潜渊怎么样?”
“挺好的,有很多学习的机会。”叶繁若摸摸鼻子顿了顿道“伙食也好。”
“嘿,捎带谁呢这是。”赵铭亮听她调侃一句倒是有点以前的调皮样,鼓捣着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给她看。
叶繁若眯着眼睛打量两下反应过来“您要给我介绍对象啊。”
“想得美。”赵铭亮哼一声,神色郑重起来“是六队的狙击手,过热了。才二十一岁,是个好苗子,一直当你是偶像。听说你这次放假去北京,他们家就是北京本地的,我给冉戍说过了,我批假让这孩子给你当地陪,你是过来人,疏导疏导。”
叶繁若觉得奇怪“队里不是有心理专家?这活儿得专业人士来吧。”火狐的各项后勤不错,实战压力这么大,医疗队里一直有专业的心理医生负责队员的心理干预工作,怎么都轮不到她来越俎代庖。
赵铭亮捋一捋泛白的发茬,愁成一颗老橘子“抗干预能力太强也不是好事,他一直很努力的配合医生,但是效果不怎么好,目前也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话已至此叶繁若应下“我会尽力。”
得了她的准话赵铭亮心下大定,当即打电话要六中队长把人拎来。
叶繁若去食堂吃早饭,队友们正凑在一起啃包子,田天捅着赵昱肋条嚷着昨晚被扣了分的去打粥,转身揽着队副吴语问叶繁若“听说你要给人当奶妈啦。”
吴语白他一眼“我们叶繁若同志五讲四美友爱战士,岂是你能理解的高度。”
林准在一旁附议。
乔易笑道“冉队和我说了,你带人直接从这边走。”
叶繁若点头说自己明白。吃过早饭后她换了身便装,行李很简单,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她提着包下楼时已经有人在门口等着了。
来人比照片上看起来还要年轻一点,逆着光站的很规矩,神色却有些心不在焉。六中队长对着一张死鱼脸正苦口婆心,看见叶繁若千恩万谢把人送到她手上。
从基地到乌鲁木齐已经是下午。他们在司机推荐的馆子吃了地道的手抓饭,叶繁若维语很好,老板娘和她话很投机,临走的时候抓了把自己的零食给她吃。叶繁若嚼着奶疙瘩靠在车窗上观览这座城市。她在北疆待了四年,直到走都没能好好看一看,是以看的很认真。
另一位乘客保持着一言不发的状态眼观鼻鼻观心,只是在叶繁若把最后一条奶疙瘩递给他时默默接过开口道了一句谢。
除去交通事故、意外灾害这些不可抗力,和平年代里一个普通人会在什么情况下见血。
操场上篮球对抗赛时不小心磕碰到对方鼻梁、下楼时蹭在水泥台阶上、菜刀不小心切到手指、献血车上针管扎进手臂里的时候。为了免去被贴上血腥暴力的标签,电视剧里即使是体现被割开大动脉而死用掉的血浆也很少会超过一桶矿泉水的用量,更多的时候是在特效妆画出的伤口上抹上一道暗红色糖浆交差,环保又经济。
陈轶之前的生活不过如是。
他从小学拳,给自己的格言是流血流汗不流泪,十六岁就拿了冠军,参加内训的时候他的成绩是最好的,同宿舍的人哭爹喊娘的时候他还有余力多做五十个俯卧撑,被他们起了外号叫铁板。第一次实战他爬上制高点八百米外一击命中目标,同队的于小东吐成了一条狗,他却没觉得有什么。解决坏人是为了救回无辜的人,为什么要有心理负担?火狐的出勤率在全军都排得上号,陈轶觉得自己像个排雷手将那些不被人看到的危险一一解除,颇有些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侠客风范,直道那次行动之后。
一开始是同寝室的李肃半夜起来发现他直勾勾望着窗户,悄无声息的,被吓了一跳。后来所有人渐渐觉得不对劲,就算再精益求精一份行动总结也用不着不睡觉改三十七遍,训练时的过度警觉也让大家越来越诧异,六中队长发现事情不对劲押着去见医生,拿到诊断报告的时候忍不住吸一口冷气。
没有分离症状,排除ASD。
PTSD在刑侦类美剧里快要被讲烂了,百科词条上是这么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是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
陈轶总结为八个字:折腾自己,折磨别人。
无法抑制的失眠和梦魇让大脑反应迟钝,一枪打在八环外的时候一切都烂透了。队友们小心翼翼关照的态度时刻提醒他是个有问题的人,好像他的神经是段轻飘飘的线香,一掐就碎了。这些事情让他质疑自己:我是不是太脆弱了。
叶繁若没什么为人偶像的自觉,似乎也并没有将赵铭亮的托付放在心上,她在三万英尺高空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飞机已经在跑道上滑行降落。即使是夜晚首都机场仍然鼎沸,出了航站楼即是一片车水马龙,叶繁若给自己叫了车对一脸生无可恋的陈轶道“回家去吧,有什么想问的时候再来见我。”
她稍显冷淡的态度让陈轶好受一点,点头应是转身走进人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