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本应当是这西商宫中最为冷清的地。勤政的皇帝宁肯在奉天殿延长早朝的时间,惰政的主儿更乐意去后宫和嫔妃们坐一处耍儿,至于御书房,一般都是皇帝陛下一个人清清静静休息片刻的地方。
然而自紫微五十三年开春以来,西商这位年近古稀的皇帝爱上了呆在御书房的感觉,无为而治了十几年的陛下居然开始在御书房中批改奏折,接见文武百官了起来。
“陛下,太子殿下在东门外候着,说是应陛下召见,共用午膳。”
商帝那枯木般的手指缓缓放下紧捏着的御笔,带着些许诧异地目光看着这陪伴了自己四十年的老太监,问道:“朕什么时候召见过他?”
“瞧陛下您说的,这两个时辰前,陛下可是在这儿让公孙大统领去东宫带口谕了。太子殿下真是孝顺,果然是按时来了。”
“是这样。”商帝用手缓缓捋平了有些褶皱的衣角,那和善地眼神陡然冷厉了起来,如同一副钢叉扎向了站在他身后的老太监:“你说顺逸这孩子,是真的孝顺朕吗?”
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像是千斤重鼎压在了老太监的身上。他哆嗦了一下,膝盖不由自主地一弯,“扑通”就跪倒在地上,带着有些嘶哑的口吻说道:“陛下,老奴不敢妄论太子。”
“你说,这太子是个好皇帝吗?”
这话也就商帝敢这么说。如果前面加个“未来”这种定语,那老太监也必定会大肆称赞一番。可如今的问法,只让这在宫中侍奉多年的老奴趴在地上战战兢兢,冷汗都渗透了身上那件灰黑色的宦衣。
“大商的皇帝只有陛下,太子殿下……始终是太子殿下。”
“说得好。”商帝似笑非笑地看着趴在地上的老太监,轻轻咳嗽了一声:“可朕怎么听说,这奴才当中,有人收了顺逸的银票的田地。你来说说,这奴才是不是太胆大妄为了?”
老太监吓得赶紧磕头谢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朕有些糊涂了……侯公公,你是这宫中四十几年的老太监了,你来告诉朕。这宫中的奴才接受贿赂,依宫中律法,该判何罪啊?”
“陛下!奴才知罪了!还望陛下看在奴才侍奉四十年的份上,就给奴才个体面的死法吧。”
“侯公公,瞧你这说的。”商帝见着面如死灰的老太监,哈哈大笑道:“朕只是和你平常地聊聊天,你又何必害怕成这个样子,起来吧,起来吧。”
老太监赶紧从地上爬起,弯着身子侍立在一旁。
“还站着干什么?你难道也想和朕一同用膳吗?还不快叫顺逸那孩子进来!”商帝冷眉一竖,说道。
侯老太监便屁颠屁颠地跑到东门外自取迎候太子,不提。
“这奴才留不的了。”商帝望着站在御书房阴影之中的一名小太监,轻轻叹息道:“朕知道你刚进宫时是他带的你,可如今朕要他死,你知道该怎么做。”
那阴影处的小太监没有作声,只是点了点头。
“做成悬梁自尽的方式罢,也给他留个体面。”商帝的双目之中生出些许惋惜与感慨,摇头叹息道:“毕竟也是四十年的老奴才,就是条狗,也会有些许感情。洪熙,你说朕是不是太无情了些。”
小太监洪熙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行了一礼,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你啊,总是让朕自己拿主意。话少,这确实是你比侯公公做得好的地方,只是有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实属也是让朕有些冷清。”
“奴才不该在这时候多嘴。”洪熙的头低得更深了,声音从腹腔之中发出,倒是雄浑有力,不像是寻常太监那般带点女气。
商帝点点头道:“你也算是个有灵气的孩子,别被那些老东西沾染了就好。”
“陛下宽心,奴才这条贱命,就是献给大商,献给陛下的。”
坚定有力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倒是让商帝微微闭眼,颇感舒适。他像是个无欲无求的老头子,伸了个腰背,突然问道:“真气练得如何了?”
“回陛下,小周天内的循环已经练成了。”
商帝缓缓点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说道:“既然已练成周天循环,你已经有接近公孙起的实力。”
“奴才不敢与大统领并肩。”
“实力到了,突破那张纸,超越公孙起也不是不可能。”商帝似乎对洪熙那谦卑的口吻不太满意,严厉地说道:“实力这种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即使是朕,也不能下道圣旨就能提升你的实力,好好去练吧。你先下去,顺逸那孩子快到了。”
洪熙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他挪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慢慢往屏风后退去。
“对了,等等。”
“陛下可还有什么要吩咐奴才的?”
“今天晚上就把侯太监给做了,做成上吊自杀,像点儿。”
“陛下宽心,这是奴才的本分。陛下叫奴才,是有别的什么事要吩咐吧?”
商帝微微一笑,赞许地点了点头:“洪熙,朕问你,你觉得——太子与诚王,谁更适合做这一国储君,谁更适合在朕百年之后,执掌这大商的天下?”
太子殿下周顺逸,诚王殿下周顺昭,商帝简单而又直接地抛出这个问题,怕是无数人都会吓破胆子,以为陛下要拿自己开刀。
这是个不能回答又不能不回答的问题。
洪熙望了望嘴角带笑的商帝,深深一礼,沉稳地回道:“奴才不知陛下是想听真话,还是官话?”
“哦?”商帝似乎是没想到这个小奴才会如此回话,随口答道:“先说说官话?”
“那自然是陛下洪福齐天,万寿无疆,我大商有天神护佑,无论是谁当储君,都将保我大商所向披靡,万民欢愉。”这话从洪熙的嘴中说出,像是从马场放出的马儿一样,跑得无比流畅。
“你这小奴才,这些话都是哪里学来的。”
“陛下召见那些尚书学士的时候,他们说的奴才记了下来,总结了一番。”
刚刚洪熙这话表面漂亮无比,但明显含着浓浓的讽刺意味。不过商帝没有动怒,反倒是有些欢愉地继续追问道:“那如果朕想听真话呢?”
“如果陛下想听真话,那容奴才斗胆问一句。陛下是想我大商日后仍守着这三州之地的国土,还是想君临天下。”
“你想说什么?”
“陛下若是想守住这三州之地,那太子殿下更适合做一国的储君。太子殿下根基深厚,又执掌东宫三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若是他继位,守住这目前的江山毫无问题。可太子殿下毕竟用人生疑,年岁也不小了,若是想君临这天下十三州,并不如宽厚仁义,年纪尚轻的诚王殿下。”
太子周顺逸四十八岁,诚王周顺昭二十九岁,二人都是皇帝的儿子;如今在御书房驾前对二人品头论足的洪熙年仅二十,是个宫中太监。
如此悬殊的地位,如此放肆的言语,毫无畏惧之心。若是换做别人,即刻被拖到内廷司杖杀也是极有可能的。
更何况,洪熙的话语中包含着更深的一层意思——太子殿下根基深厚,名正言顺,若是继位定不会有什么问题。可如果是诚王周顺昭继位,这太子殿下心中会不会生出些异心来?这倒是动摇国本的大问题。
商帝沉吟片刻,双目中的寒光再次亮起:“洪熙,你在君前如此放肆,朕完全可以治你的欺君之罪。”
洪熙似乎也是了解商帝的脾性,依旧是深深一礼道:“奴才领死。”
“要死要活随你,只是那侯太监的事你得给朕办妥了。顺逸到了,你退下吧。”商帝抬了抬手,眼看着这个年仅二十的小太监离开。
……
御书房那扇颇有些沉重的黑红色木门一开,晌午有些暖意的日光伴随着太子周顺逸的脚步,缓缓地走了进来。
商帝老态毕露地坐在软榻之上,用那枯瘦的手指挡着突然照射进来的阳光,像是只畏光的老鼠,哆哆嗦嗦地又裹紧了身上的袍服。
“是顺逸到了吗。”
苍老的声音如同枯木折断般落入太子周顺逸的儿中,他心头一紧又一松,连忙低着头踩着碎步来到软榻之前,跪下恭恭敬敬地一礼:“儿臣来迟,请父皇恕罪。”
“叫那门口御膳房的太监上菜,顺逸,你且坐到朕的身边来。”
“儿臣惶恐不敢。”
“朕今日叫你前来,乃是家宴,有何敢于不敢之说?你且上来,陪朕坐坐,说会闲话。”
周顺逸带着些许疑惑看着自己平日里最为忌惮的皇帝老子——自己是先皇后的独子,又是嫡长子。五十余年前陛下登基时,与先皇后的婚事是由先太后定下的,可陛下并不喜爱这位先皇后,甚至因为此事记恨了这个可怜的女子一辈子。恨屋及乌,陛下从小就对周顺逸这个嫡长子没有任何好感,父子二人就如同这世上没有交集的两个人,渐行渐远了。
连周顺逸的太子之位,陛下本也是决议要废掉的,可拗不过祖法礼制,终究还是对朝上那班士大夫妥协了。也因为这个,周顺逸进入东宫之后,常常与朝中官员结交。
他是一个从小没有父爱的人,十一岁他曾便装出行,看到川京成交的一个农名在教年幼的儿子打陀螺玩,眼中甚是羡慕。
如今的周顺逸抬头看着商帝那张苍老得有些龟裂的脸,心中却依旧是一座冰山,丝毫没有解冻的迹象。
看来陛下是真的老了。
若不是真的老了,怎么会和善地面对和自己斗了一辈子气的儿子,又怎么会主动叫这个儿子和自己一起用午膳,又怎么会主动让这个儿子坐到自己身边去?
周顺逸迟疑了片刻,缓缓坐到了商帝的身边。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商帝的双手,而这双手,以及连接着它们的手臂,都是那么的枯朽无力。
“顺逸,朕老了。这些天朕时常在想,这辈子朕最对不起的,就是你这个儿子。当年朕不喜欢你的母亲,也将这种情绪带给了你。如今看来,是朕错了。”
当今西商的皇帝陛下开口认错,这是从没有过的事。不过周顺逸经历了四十余年的风霜,自然是知道这是自己的皇帝老子在打感情牌,立马挡了回去。他微微一欠身,握紧了商帝的手,诚恳地说道:
“父皇并没有做错什么,是儿臣与先母惹得陛下不高兴。”
御膳房将做好的饭菜一盘一盘地端到几案之上,周顺逸趁机坐到了几案的另一侧,借着几案隔开了自己与商帝。一个窄窄的几案上摆着精致的盘子与菜色,却像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横在那里。
父子,亦是君臣。
二人沉默地用着饭,动着筷子。
“你很小的时候爱吃御膳房做得红烧肉,这次你来,朕提前和御膳房说了,让他们备下了。”商帝微微开口,将盘中的一块晶莹剔透的五花肉夹到周顺逸的碗中。
周顺逸没有犹豫地大口吃下,又扒了两口粳米饭。他丝毫不怕这饭菜之中有毒,因为他知道,陛下忌惮自己,更忌惮朝臣与民众的舆论。
陛下绝不敢提前动手。
商帝睁着老眼,看着周顺逸狼吞虎咽,像是见着麦子成熟的老农,喜笑颜开道:“慢点吃,慢点吃……你看看你,还没个吃相。”
周顺逸笑了笑,继续吃着。
“顺逸,你鬓角也有白发了。”
“回父皇,儿臣已经四十七了。”不知为何,已经是中年男人的周顺逸的脸上显现出了孩子般的笑容,他真诚地看着商帝。
商帝一愣,喟然叹道:“也是啊,朕这把老骨头已经快要七十了,此次朕前往楚山封禅,估计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出远门喽。顺逸,朕……想让你陪着去楚山,不知你愿意否?”
周顺逸微微一怔,答道:“父皇历次出游,都是由儿臣监理川京。不知为何这一次……”
“朕说了,这是朕最后一次出远门。”商帝像是个唠叨的老头子,断断续续地说道:“平日里朕都带着顺昭那小子,从未带你享福过。这一回,朕带着你去,把顺昭留在川京。”
“可顺昭尚且年幼,并不熟通政务,恐怕……”
“不碍事儿!”商帝快活地露齿笑着:“朕将文武百官的一半留于他身侧,让他也熟悉熟悉政务。等朕百年之后,你这个弟弟倒也可以辅佐辅佐你成大事。”
周顺逸微微皱眉,在此番看似谈笑,实则凶险无比的谈话之中,他有些乱了心神,不知是该答应,还是拒绝。
如若要谋成大事,自己身在第一线统筹全局,才是万无一失之策。
周顺逸坚信自己已经是西商朝廷中最为顶尖的政客之一,已经站在谋略的山顶之上。
只是这山顶略有些拥挤,站着许多其他的人:有自己的正妃柳一心、有自己的父皇商帝、有新晋权臣萧泽、有已经失势的成卯日、有在宫中神秘莫测的帝师、还有这川城书院的师尊孟子明。
这些势力中唯二明确站在自己身侧的,是柳一心与成卯日。可柳一心为自己的正妃,不便出东宫,成卯日已经失势流放,也无法参与楚山之谋。此时若是自己仍旧守着川京,楚山的谋划有些许差错,根本无法及时作出应对之策。
“父皇,这次儿臣陪您去。”周顺逸思虑片刻,做出了决定。
“好,好……”商帝依旧是保持着慈父般的笑容,只是这对爷俩私底下究竟在打什么算盘,他们不说,我们也未可知。
“顺逸,我们父子二人去楚山之后,留下哪些官吏给顺昭治理国政,这个由你来拟定。你与朝中各官相交颇深,想必也是对他们的了解更深一些。”
“父皇,此乃国之大体,还是由您决定。”周顺逸脸上温顺的表情表现了出来:“儿臣只是与各官结识罢了,并不知道他们的秉性如何。”
“你真的不考虑一下。”须臾间,商帝双目一寒。
“此事皆由父皇圣裁,儿臣不便插手。”周顺逸并未去看商帝的目光,而是起身躬立,拱手答道。
“好,好……既然要去随朕楚山,你也该去东宫之中准备准备,如今既你已经入了宫,不妨去后宫看看,去拜别你的母亲的牌位。还有那绫音、绫依俩丫头,倒也是盼着你去看看。”
周顺逸的心中“咯噔”一声,叩首拜别自己的父皇,由一个太监领着,往后宫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