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很着急。
东宫虽然也是宫,但明眼人都知道,东宫这低矮的宫墙与真正的皇宫,差得太多。当然了,宫墙的高矮之分并不是很重要的事,不过这背后的政治寓意很是明确。
尚未登基的太子,和坐在黄色椅子上的皇帝,是云泥之别。
太子虽说是东宫储君,未来天子,无比尊贵,可在皇帝面前依旧还是个儿子,真要罢黜你,也不过是皇帝老子找个借口,一道圣旨的事情。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太子先是皇帝的臣,再是皇帝的儿子。
有种古老的说法,天下有三种人,父母、子女、皇帝。家人间的温情、原谅与宽容,往往会被那把黄色的椅子,那至高无上的地位所阻隔。平常人家最信任的便是自己的儿子,不过对于皇帝而言,最需要警惕防范的人,也是自己的儿子。
这就是生在帝王之家的悲哀。
每个皇帝看着自己日渐长大的儿子,总会带着混蛋般的怀疑看着这个帝国未来的储君——朕还没死,你小子不会盼着朕早日驾崩吧?或者说,你图谋让朕驾崩?
纵观历史,被自己的皇帝老子折磨得七荤八素半身不遂的太子比比皆是,玄武门这类手足相残父子反目的戏码也并不少见。前者的比例略高于后者一些,毕竟不论君臣之节还是父子大义,皇帝老子既是皇帝,又是老子,占的便宜更多一些。
皇帝老子虽然混账,可要说所有太子都是默默受气的小媳妇,那也是扯淡。既然皇帝老子不仁在前,那历史上的诸多太子不义在后也是理所当然——好啊,既然陛下疑我造反,那我就真得逼您驾崩得了。
说到底,就是那把黄色的椅子和它背后的权利之毒深入骨髓,导致这类父子反目的大戏在历史上频频上演。对于这至高无上权利的渴望,是人心底最深处的本能。
比如如今的西商太子周顺逸,他很着急。
他已经做了三十六年的太子。自从十二岁出阁读书被册立为太子之后,他便在这座东宫之中住了整整三十六年,自己也从稚气未脱的孩童变成了鬓角花白的中年男子。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还是个太子。
“岂有待位三十六年之太子乎?”
这便是他时常和成卯日抱怨的话。面对这大不敬的话语,这个权倾朝野的宰相也只是微微一笑,劝他稍安勿躁。
“天下终究是殿下的,朝臣的心也在殿下身上,殿下且宽心。”这便是成卯日在这八年里经常宽慰太子的话语。
可如今成卯日倒了,这个自己最忠实的支持者,手握西商天下大权的盟友,终于倒了。一个更强大的权臣萧泽凭借自己的实力,取代了成卯日在朝上的位置,更可怕的是,萧泽还手握军权。
太子殿下当然不傻,见到成卯日垮台如此之迅速,立马就认识到了萧泽的可怕。他没有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去解救狱中的成卯日,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挨了三十棍,被流放到雍州。
他明白,成卯日已经废了,一个失去权利,流放边境的宰相,不值得自己去为之求情,从而得罪自己的父皇与新的权臣萧泽。太子殿下像是个老成持重的政治家,礼物一车一车地送到镇岳侯府,也亲自去侯府拜会过萧泽。
他也已经四十八岁了,不再是那个刚刚住进东宫,嘴里喊打喊杀的毛头小子了。东宫的寒风早已磨砺了他的棱角,足足压制了他三十八年。这三十八年的岁月中,他早就成了一个老谋深算,颇有城府的政客。
即便是镇岳侯府把所有礼物都退了回来,即便是他尊为太子吃了侯门的闭门羹,即便是自己派出的家丁被萧泽无情赶回,他都没有发作。
因为他知道,以萧泽当前的权势与名望,自己惹不起,也不应该惹。相反,自己若是想做成那件大事,需要得到萧泽这第一权臣的支持——至少不是反对。
可萧泽毕竟是萧泽,并没有像成卯日一样投诚于自己。
……
“难道他真的想效忠于我那已经垂垂老矣的父皇吗?”
太子周顺逸每每在东宫的后花园中散步时,都会问自己的正妃柳氏这么一个问题。
柳氏是秦国公柳震的孙女,当今东阁大学士柳闻道的女儿,双名唤作一心。柳家世代出了六名公侯将相,如今虽比不上柳震时那般手握兵权,可也还是地地道道的名门大家,门生故吏遍布西商朝野,无人敢小觑柳家的实力。
说来也怪,一般这种名门与皇室的联姻,都是赤裸裸的政治买卖,可太子殿下与柳一心却是跳出了这个怪圈,二人是真心相爱。即便如今的太子殿下已经四十八,柳一心也近不惑之年,太子却从未纳妾,连侧妃都未曾有过,这也成了川京百姓口中的一段佳话。这西商中的大户若是想纳妾,也不免被自己的正房太太损几句:“人太子殿下都不纳妾,你……”此番下来,太子在京中妇女口中名声极好,倒是被一些大户隐隐记恨。
太子妃柳一心虽说是女人,可从小由她的祖父秦国公柳震带大的,一直把她当男娃娃培养。嫁到东宫后,柳一心依旧没有学会绣花抚琴,可军务政事、权谋心术可是越发的老辣起来。柳一心借助东宫这一平台,培养了许多忠于太子的文人官吏、门客死士,可以说如今太子在朝野之中实力强盛,这个奇女子居功至伟。
“太子殿下,萧泽此人看似忠于陛下,实则成骑墙之势,两不得罪。”柳一心款款一礼,回道:“萧泽者,能臣也,大将也,而在政治上也是圆滑得紧。殿下细想,若是那萧泽真是陛下的忠犬,为何在赶走成卯日后,并没有清洗他留下来的门生故吏?成卯日的这些门生故吏,绝大多数也是殿下的得力干将。”
“你的意思是,萧泽这是在对我东宫示好?”
“他这是坐山观虎斗,等殿下与陛下哪头赢了,他便会率领自己的势力投奔那胜利的一方。他也知道陛下老了,如今这么做,是在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他保持中立之势,虽不会像成卯日那般支持殿下,也绝不会干涉殿下所谋之事。”
“你又为何如此之肯定?”
柳一心双手轻轻挽住太子殿下的胳膊,将头靠在这个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的肩膀上,柔声说道:“如果他真的想参合此事,此事也不会一直驻守在凉城,不肯回京了。顺逸,你若是真想谋大事,不必在意萧泽的干涉。”
太子的手轻轻地触碰着柳一心的脸颊,那张数十年前圆润光滑的脸蛋,如今已经稍显皱纹。他喟然叹道:“只是无法争取到萧泽,颇有些可惜。不过,你在我身边,我也算是心中安稳。这么多年来,想来也是多亏了你。”
这对已是中年的太子与正妃像是普通百姓家的老夫老妻一般,互相依偎着,坐在屋檐之下,惬意地享受着太阳的恩泽。
“顺逸,过几日陛下便要前往楚山封禅,作为太子你自然会留在川京监国,楚山那边的事宜我会安排好,只是这京都之事,你得多留心注意。”
“我明白……一心,谋成大事,你必为六宫之主。”
“六宫之主,母仪天下之类的事,并非妾身之愿。只是殿下可别忘了当初许下的愿景。”
“这是自然。”太子捋了捋鬓间的头发,对着太阳眯着眼睛,口气在柔和之中带着些许坚定:“有些事,不仅是你我的理想,更是这天下百姓的心中梦想。”
“既然殿下已定此意,大可放心谋事。”柳一心的口吻渐渐变了,称呼也从亲昵的名字换成了庄重的“殿下”二字。
“你放心。”
说到理想之时,两双眼睛都发出了年轻时的光芒,就像黑夜中的星辰一般。
“报太子殿下,禁军大统领公孙起将军在正殿侯着,是否见一见?”东宫中的传令官有些畏畏缩缩地跪在太子殿下的身后,生怕打搅了太子与正妃的晌午时光。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罢。让公孙将军在正殿等候片刻。”太子周顺逸向后挥了挥手,示意那传令官退下。
“是。”
“一心,此时公孙起来东宫,是有何事?”
“六年前,妾身曾对公孙起下了书扇之计,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将他收于殿下的麾下,倘若他不服从,便乘势将他拿下,由川京守备军的胡林接替他的位置。”柳一心低头琢磨了一会,继续说道:“毕竟……禁军大统领这个位置太过重要,没到必要的时候,妾身还不想动这颗棋子。”
“公孙起做事持重,很难拉拢,之前送去的礼物也都被退回,也只有你这般巧的心思,能想出那书扇之计。”太子微微皱了皱眉,把玩起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起来:“不过此时他来这东宫,究竟是来做什么?要知道公孙起为了避嫌,已经又好几年没有来过这里了。”
“妾身猜测,或许是陛下让他来的。”柳一心意味深长地看着后花园中的草草木木,道:“公孙起身上的那方书扇,陛下必定知道是六年前宫中失窃的那一方,而迟迟没有动公孙起的位置,应该是在警醒殿下您不要妄图挑拨自己与近臣的关系,又或许是在宣誓自己对近臣的信任。如今却又让公孙将军来东宫见殿下您,大概是陛下也不敢那么信任近臣了罢。”
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出现在周顺逸的嘴角:“又或许是陛下让公孙起来与我切割,如今陛下已经快要七十,据那太医院传来的消息,身体已经是一天不如一天。陛下在考验公孙起,逼迫他作出选择。”
“做出了选择之后呢?在他老人家百年之前废了我,将这批忠于他的王公大臣留给昭儿那小子?”
一阵冷笑声在东宫的后花园中响起,痴笑着的太子身边的柳一心脸上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灰,稍稍显露出沉重的神情。
三皇子周顺昭,是皇帝陛下最疼爱的一个孩子。
太子周顺逸对于这个小了自己十九岁的皇弟特别的不屑,在他眼中,这个小白脸弟弟除了模样招人喜爱之外,根本就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然而或许是因为他过于平庸,反而成了皇帝陛下的掌中珠心头肉。母因子贵,陛下对于顺昭的生母仁贵妃也是疼爱有加,仁妃寝宫的仪仗装饰,都要直逼已经过世的皇后娘娘了。
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贤,立显不立爱。这是自古以来传下的规矩,太子周顺逸是先皇后所生,又是陛下年纪最大的儿子,依照嫡长子继承制,这皇位几乎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
即使是陛下一定要废了自己,立周顺昭为太子继承江山,也不能任意妄为。至少皇帝陛下需要一个废太子的理由,而这个理由,必须要是一个光明正大,不会被朝中的那群士大夫反对的理由。绝不能只凭“朕不喜欢顺逸那孩子”,就动了东宫。
东宫之位,乃国之根基,轻易动摇必将天下大乱。这一点,皇帝陛下也很清楚。
“如果陛下真的要废了我,他能找到最好的借口,便是神的意志。何为神的意志,又如何得知神的意志呢?”太子周顺逸像是自嘲般地对依偎在身侧的柳一心感叹道:“楚山封禅,陛下便可假获得神谕之由,名正言顺地废了我,把江山传给昭儿那小子。”
“如今陛下不敢直接动我,并不是因为他有多疼爱我这个儿子,而是我已然成了气候。”周顺逸咳嗽了几声,断断续续地轻声说道:“朝中,军中,江湖,都有我的势力,即便是皇帝陛下,也轻易动我不得!或许是陛下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在最后的时候彻底查清哪些人是我的人,好在百年之前先清理掉。”
“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谋大事者不拘小节,甚至……可以不拘大节。”周顺逸摇摇头,拉着柳一心起身,轻轻为她掸去了衣服上的细尘,说道:“我去见公孙起,你且先回房休息罢。”
“太子殿下,公孙起以及他的位置过于重要,能争取就尽量争取,即便争取不到,也不要将他彻底地推向陛下那边……切莫意气用事啊。”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周顺逸咳嗽了数声,朝着正殿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带着些许疲倦与落寞,转头又对柳一心笑了一笑,摆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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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的正殿由八根红木柱子撑起了,顶上则是琉璃瓦铺呈的屋顶,虽不如奉天殿那般恢弘大气,尽显皇家之威,却精致秀丽,别有一番风情。
公孙起坐于客座的锦墩之上,手中端着青瓷烧成的茶盏,长期握刀所致布满老茧的虎口摩擦着茶盏的上沿,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参见太子殿下。”公孙起瞥见太子周顺逸从后堂走到正殿,不敢有丝毫地怠慢,将手中的茶盏放置于几案之上,跪下深深地行了一礼。
“公孙统领,你这又是何必,莫要折煞我了。”周顺逸快步上前扶起,很自然地将这位大统领的双手握在自己的手上:“我与大统领乃是好友,何故行此大礼。”
周顺逸的这般开场甚是巧妙,这一扶一握的把控流畅自然,丝毫不让公孙起感到突兀。言语之间所论的友与礼,更是展现了一个成熟的政客所应当有的素养,成功拉近了自己与公孙起的距离。
倘若是一般的臣子,见太子殿下如此言语,自然会在心中激动万分,捡一些好听的话说给这未来的九五至尊听,好为自己博得更大的前途。周顺逸也微微闭眼,似乎对公孙起接下来的反应很是期待。
“卑职不敢妄称殿下之友。”
冷漠而坚定的话语宛如一个抡圆了的巴掌,狠狠地扇在周顺逸那光洁平整的脸庞之上。
与当朝太子为友,本是件无比光荣的事儿,更何况是太子主动以友相称。然而公孙起似乎并不打算领这个情。
周顺逸的脸微微发白,藏在伸手的左手紧紧攥成了一个拳头,像是要强行压制下自己的愤怒。还没等太子殿下发作,公孙起再次火上浇了一把油。
“太子殿下,数年前我很荣幸地收到了您馈赠的礼物,当时卑职并不知这礼物的价值,故而心安理得地收下了。如今看来未免有些草率,此番卑职将原物奉还,请太子殿下收回。”公孙起从怀中拿出用丝绸布包着的纸扇,双手递了上去。
“此物是我敬公孙将军,故而赠予,将军且收好。”
公孙起咬了咬有些干裂的嘴唇,倏尔跪在地上,双手拿着纸扇举过头顶道:“此物尊贵,卑职配不上,还请殿下收回!”
有股无名业火从腹腔之中窜上周顺逸的心脏,他一拂衣袖,朝着后堂走去:“世人安有赠送之物取回的道理,更何况是太子乎!”
“殿下!”
“将军请回罢。”
公孙起发起狠来,一把扯开纸扇之外的丝绸,“噗”地打开纸扇,双手捏着伞骨,从中间将那扇拦腰撕毁,扇面上珍贵的题字也瞬间化为齑粉。
这撕的可不止是价值连城的扇子,更是太子殿下的脸。
“公孙将军,你……你这又是何苦。”周顺逸抬起来右手,终究是压制住了自己的怒气,缓缓地将手放下,“将军不会是故意来这里撕扇,以此来羞辱我吧?”
“卑职绝不敢有此不臣之心,望殿下明鉴。卑职此次来是宣读陛下的口谕的。陛下有言,今日的午膳请殿下到御书房中用。还望殿下准时赴约。”公孙起行了大礼,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东宫。
周顺逸有些愤恨地看着公孙起离去的背影,又瞥见了那被撕成两半的纸扇,直接一脚跺了上去,从嘴角挤出几个字:
“起驾入宫,去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