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打算去探查那楚山腰上的锁链,可刚跨出客栈的大门,徐潇潇与魏凛便被对门边儿的喧闹所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对喝醉了酒的老头当街撒泼,所幸这二人虽看似粗鲁,但平日里定是温和之人,如今醉酒闹事,终究也不过大声喧哗,惹得过路行人耻笑罢。
徐潇潇平日里素爱清净,而魏凛虽然行事活络,却也没那个闲工夫去看老头醉酒闹事,当下真正吸引二人注意力的,便是他们喧哗的内容。
“张兄,兄弟我一上午便打了二百斤的铁,着实是畅快。”
“看来这打铁的营生,着实比我们之前所干得要畅快些哩。走,兄弟,等下去府中,哦不,去那大柳林子里睡一觉,快活快活。”
这对醉酒的老头一面在街市上大呼小叫,一面旁若无人地脱了上衣系在腰间,胡言乱语地朝着城外的方向走去。围观的妇女羞得用手遮面,纷纷往地上啐着唾沫星子。徐潇潇倒是饶有兴致地盯着那俩人离去的背影,似乎在想着什么。
半晌,魏凛轻轻敲了敲她的手指,她才反应过来,周边一遭的女子都有些惊讶地望着她。这些村妇本以为潇潇才是最应该脸红的人,没想到却看了许久,实在是有些不知廉耻
——又或许是川京里来的小姐性情开放,也未可知哩。
在自己成为下一个围观对象前,徐潇潇使了个眼色,与魏凛匆匆地离开这儿。她知道旁人在身后指指点点,却也顾不得什么,与魏凛一道沿着那两个醉汉走的路,跟了上去。
“听他们刚刚的言语,应该就是土窑中的铁匠?”魏凛见潇潇一言不发,脸色有些不好,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后者点点头,又抿了一下嘴唇,轻轻用下唇顶了顶上颚,肯定了魏凛的猜测。
“铁匠这土窑中多的是,又为何现在就要跟上去?莫不是怕了那群闲人说闲话,想要逃离那儿?”
“我并不惧什么流言蜚语,之所以现在就跟上去,只是因为刚刚留意到了那两个醉汉的古怪之处。”徐潇潇像是嗤之以鼻般地对身后哼了一记,魏凛低头微笑,他知道潇潇虽然口中说着不理睬闲言,可内心的恼怒还是伴随着那有些愤懑的语气词一同传达了出来。
不过魏凛与潇潇已同行两月有余,自然也晓得这个聪明的姑娘并不仅仅只是拿那两个醉汉,当作离开此地的借口。更重要的是这两人确实是有些古怪——这古怪之处连大大咧咧的魏凛都已经察觉到了。
“虎口处的血迹。”魏凛轻念了一句,纵使徐潇潇没有拿这事儿考自己,可如果自己真的什么也不思考,便也无法进益:“那两个人的右手虎口处都有血迹,明显是使用打铁锤所磨出的痕迹。而换做正常的铁匠,虎口处定结满了老茧,不会这么轻易地伤到。”
潇潇轻轻点头,也不管魏凛能不能看到,沉默地表达了自己的赞同。继而,这才智绝伦的姑娘咂了咂嘴,像是品味着什么,问道:“没有了吗?”
魏凛有些窘迫,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吞吞吐吐地说道:“还有……这两个人身形并不粗壮,后背与手臂也略显白皙……只是不知这算不算古怪之处。”
“长进还是不少的。”徐潇潇终于将紧绷着的脸放松了下来,朝着前方一抬手,缓缓道:“他们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不知你有没有注意:这两人的食指与中指间有生硬的两块茧,而虎口处却没有……他们压根就不是铁匠,而是文官。”
魏凛先是疑惑地一皱眉,那紧锁的眉头越来越深。潇潇自顾自地快步上前走着,没有去点醒他,他也只好一面想着事儿,一面紧跟在身侧。随着离城郭远一分,魏凛的眉头就舒展一分,到最后,他的面部完全地舒展开了,轻声道:
“屠龙者的人?”
一抹笑意渐渐掠上潇潇有些下屈的双唇,白皙的食指竖直放到嘴前,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魏凛逐渐放缓了脚步,在体内的小周天之中使出了调息之法,将自己的呼吸与动向隐匿在了周遭的空气中。
他有些小得意地看着徐潇潇的侧颜,这白玉般的脸颊侧出现了一抹微红色,鼻尖小心翼翼地呼吸着——看来她早就用出了此法。
“虽说是收获,也要担心是诱饵。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我可都不想做螳螂。”徐潇潇对着魏凛无声地吐出这几个字。
“你我更不想做蝉。”魏凛有些调皮似的回了一句:“且不说这是不是诱饵,我们这样干跟着肯定是不行的,如何才能套到些有价值的情报?”
徐潇潇停下脚步,闭着眼思忖了会,在魏凛的耳边轻轻地吐了几个字,后者的脸色在犹豫之中又夹杂着一丝尴尬,幽幽地问了句:“还来?”
他的话语中虽有些不情愿,但也没有参杂一丝一厘的反对。这种毫不犹豫的执行力,一半儿来源于对徐潇潇计策的信任,另一半来源于自己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徐潇潇见那两醉汉已经走到林中的柳树之下,便再轻声吩咐了魏凛几句,自己从树林背后绕了一大圈,并没有与他一同前去。
……
“二位大人,川京一别,已有数日,不知大人在此间过的可好?”
两个醉酒的莽汉本靠在树旁安歇,却被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扰,心生不满,又借着酒劲,甚至连眼睛都懒得睁一下。那个身形略胖的人似乎仍在睡梦之中,高声喊道:“何人敢私闯本官宅邸,不要命了吗?来人……”
魏凛不知是喜是忧地盯着面前两人,又冲着躲在七八丈之外的徐潇潇使了个眼色,一摊手,作出了副无奈的神情。
好姑娘,顺手抬起左手食指,弹出两个透明的真气团,击到两人的体内。即便是隔着这么长的距离,徐潇潇依旧能控制着真气团在他人经脉之中的运动与释放。
她微微闭眼,感受着二人体内的血流与经脉运转,确定了这两个人确实是醉酒到不省人事的地步,由此判断,应该不是故意装醉的诱饵。清秀的两道柳叶眉一挑,真气团便在二人的体内轻轻爆开,这两人浑身一个哆嗦,微微睁开了眼睛。
魏凛再次拱手一礼,说道:“二位大人,川京一别,已有数日,不知大人可好。”
那两人仍是有些醉醺醺地起身回礼,其中瘦高的那人皱眉道:“恕下官眼拙,不知道公子是京里哪户人家的子弟,为何如此面生。”
魏凛有些尴尬地一咳嗽,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转而反问道:“敢为阁下可是刘大人?”
那瘦高人朝身侧的矮胖子投去略带失望的一瞥,不禁感叹道:“公子,你寻错人了。我姓兰,并不是什么刘大人。想来也是,离了川京数日,只怕是也早已被朝廷给遗忘喽。”说道此处,似乎是戳到了那矮胖子的痛处,也感叹了起来:
“兰贤弟,当初愚兄与你在朝堂上的争论,如今看来实在是不值啊。功名厚禄,过眼云烟,沧海一粟耳。”
听闻此言,这二人的眼眸子里都有些发红,垂下泪来。
魏凛的脑子迅速转了一圈,眨巴了下眼睛。对于他这样初入俗世的十九岁少年,实在是有些难以相信这两位五十几岁的半老头子,眼泪鼻涕说下就下。在魏凛的印象中,真正接触过的两位老人,一个是自己的奶奶王夫人,一个是慧眼派的伽释大师。若不是这两人是如雪山腊梅,清风白鹤般的大人物,他怕不是要以为老人都是眼前两位这幅哭哭啼啼的样子哩。
他摇摇头,心中开始佩服起徐潇潇来——在自己走近这两人之前,这个奇女子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并把应对之词教给了自己。
魏凛将手一拱,身子曲得更深了些,道:“两位大人何苦悲啼?在下虽然认错了人,但也已经看出二位大人绝非等闲之辈。在下想与二位大人通个姓名,不知二位大人能否屈尊同意?”
“罢了,说于公子也不妨。”那矮胖老头抹了一把眼睛,道:“我叫张楷,以前是御史台的左副御史,我身边的这位朋友是前礼部员外郎兰子越。不知公子姓甚名谁,是朝中哪位大员的子嗣?”
“在下不才,姓萧,二位大人称我为萧二郎即可。”魏凛礼毕挺身,重新拾回在川北城中所借用过的身份,“家父便是当今吏部尚书。”
兰子越的嘴唇微微发白,似乎有些干裂的痕迹,他不停地用舌头舔着,像是在掩饰心中紧张的情绪,张楷行礼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但还是故作镇定的回道:
“原来是萧侯爷的公子,失敬失敬。还请公子恕老夫眼拙,没能认得出来。老夫早在川京便远远瞧见过公子,实在是……”
魏凛听着这结结巴巴,有些支离破碎的语句,确定了面前的两人对自己的冒名的“父亲”萧泽惧怕到了极点。更何况,萧二郎压根就没出过锦城,更没有去过川京,怎么可能会在川京被人瞧见。
他微微一笑,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看来,他们都没见过萧二郎。
但要说张楷与兰子越二人前官员的身份,倒也不像是为了唬人专门装出来的。
魏凛将有些松弛的精神又绷了绷,确保自己全身心地将这出戏演到底。他扯了扯衣襟,见着张、兰二人穿好衣服,主动发问道:
“敢问张大人与兰大人,为何不呆在川京,反倒在此处。”
此言一出,魏凛立马意识到自己问得过于粗俗了些——很明显面前的二人都是被在朝中被贬,发配到此处的,问得如此直接,怕是会惹得对方不悦。
然而不知是萧泽之子的名头过于耀眼,亦或是两位落魄的大人心胸宽阔,居然并没有一丝不喜之色蹿上眉梢。张楷略一沉吟,说道:“年初陛下下旨在楚山封禅,我以劳民伤财为由劝诫,惹得陛下与时任宰相成卯日的不悦,将我撤职发配,故而在此充作铁匠之职。”
“如此说来,张大人来此已经快足三月了?”
张楷一脸愤懑地点点头,下颌稀疏的几根胡子微微颤动,像是在抒发着抑郁不得志的感慨。
兰子越情绪有些激动,红着脸和魏凛嚷道:“我这礼部员外郎做得好好的,却在一月末被成卯日这厮随口找了个理由撤职下狱,若不是礼部尚书作保,将我撤职流放到此,我怕是早就去那阴曹地府见阎王爷了。”
“如此说来,还多亏了吏部尚书大人?”
魏凛果真是一点都没有从政的经验,问出的话让兰子越哭笑不得——不过这也正好附和萧家二公子不问政事的传闻。
兰子越卯足了劲儿向地上狠啐了一口,也不管当着外人的面儿,叫骂起来:“吏部尚书王治这厮,明明与成卯日串通一气,萧大人上台后居然不予以惩治,实在是……”说到这,这义愤填膺的老头子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位公子,便是萧泽的儿子,又赶忙住了口,行礼道:“萧公子,请恕我的口无遮拦,这实在是义愤难平啊。”
魏凛行了一礼,没有说话。他也意识到自己随口接的话是多么的愚蠢可笑,为了不再犯第二次错误,便识趣地住了嘴。
“话说回来,令尊萧大人也被成卯日那厮害得不轻。”张楷在一旁拍着兰子越的肩胛,对着魏凛摇头叹息道:“多亏了令尊行事端正,志在社稷,又有上天护佑,成卯日这厮多行不义必自毙,他的垮台实在是让我们这些受他迫害的官吏欣喜若狂啊。”
张楷这马屁功夫倒是高明,但没有料到对面这萧公子却是假扮的,这马屁也不知拍到了何处,就随风而散了。
兰子越有些不安地挠了挠头,在身侧拿眼睛瞟着魏凛,一时像是饿狼看着肥肉,一时又像是倒霉蛋看着救命稻草。看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拍了拍手中的土,对着面前的年轻公子纳头便拜。
至少比自己大两三轮的老头子突然的一跪,着实让魏凛惶恐不安。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伸手去搀扶。可兰子越的膝盖像灌了铅一般,怎么都拉不起来,更何况,站在身边沉默不语的张楷,也跪了下来。
“二位大人,你们这是何意啊?”
“我二人想恳请公子,求萧大人上奏陛下,整顿吏治,将那万恶的成卯日留下来的贪官污吏处理干净,还我们这些深受其害的人一个公道。”
说罢,那两颗花白的头颅又叩了下去。
魏凛知道,此刻若是自己想让二人起身,就不得不答应他们。
他不是一个参得透人心的人,从来不是。
他不知道面前跪着的两个人,究竟是在跪一个太平盛世,还是在跪一个高官厚禄。
他只是点头应允,答应会和那子虚乌有的父亲汇报这两个人的情况,会还西商一个清明的吏治。
那两个老头谢恩起身,再和魏凛叙了会云淡风轻的闲话。之后张楷借着要继续回去干活的由头,与兰子越二人辞别离去。
“不知道二位大人如今屈尊在何处?”
“我与张楷住在一处,是卯乙次窑中。敢问公子如今下榻何处,我与张兄若是闲得空来,必到贵处拜访。”
“便是二位今日喝酒之处,旭日客栈。”魏凛哈哈笑着回应道,“自然是欢迎二位光临的。”
他知道昌明客栈是自己与潇潇真正的落脚地,也是与欣儿可冰的汇合地,如此紧要的住处,自然是要保持一定的隐秘性,不能说于这两个只见了一面的人。
那两个老头子直道“惶恐”,便匆匆离去了,行径的方向正是城郭外的土窑群中。魏凛回头,发现徐潇潇已经站在自己身旁。
“如何?”
“我们可能弄错了一些事……这两个人可能不是屠龙者的人,而是受到成卯日迫害,被流放到此处的官吏罢了。”魏凛掏出腰间的黄葫芦,打开盖子大口地喝起水来,又详详细细地将之前三人的对话复述了一遍给潇潇。
徐潇潇听完,低头微微思忖了一会,注意到了一个值得关注的事儿,又夸赞魏凛道:“狡兔三窟,你还想的挺周到的。”
“如今之计,我们是先去看那楚山锁链,还是土窑群?”魏凛久违地得到了徐潇潇的夸奖,有些喜形于色,询问道。
“都不去。”
“你之前不是心心念念那通天道吗?都近在眼前了,虽然还没建造完成,不去亲眼看看吗?好歹也是个宏伟的工程。”
“不去了。”徐潇潇倒是蛮坚定地摇了摇头,容不得半点质疑:“还有更重要的两件事要去办。”
“何事?”
“第一,你既然和张楷与兰子越说了住在旭日客栈,那我们也得在那里安置一个住所。第二,从刚刚你和他们的对话中,我似乎找到了另一条有可能的线索。”
“什么?”
“之前被萧泽整垮,被商帝流放的前宰相,成卯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