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商的前宰相成卯日,就是当着你我的面下狱的。”魏凛同着潇潇往林外走去,低声说道:“他已经失势了。”
“成卯日下狱后没有被处死——可依照常理,成卯日罪大恶极,既触碰了商帝的逆鳞,又得罪了势头正盛的萧泽,怎么说都是个死,可谁想得到……”徐潇潇露出洁白的牙齿,轻轻触碰着自己湿润的下唇:“谁想的到,居然只是虎头蛇尾般判罚了事。”
“相比于成春与高安被商帝圣裁的斩首之刑,成卯日所受的三十大棍与徒流之刑,着实是有些太轻了。”
魏凛叹了口气,一股不知名的恼怒由心头升起,体内的雍和像是小针一般轻轻扎着自己的皮囊,惹得人好生急躁。
徐潇潇没有注意到雍和真气的变化,而是轻轻摇着头,注视着前方被雨淋过的小花小草,道:“像萧泽这样嫉恶如仇的人,居然也不想取他性命,为六年前的征西军报仇。”
魏凛正全身心地调息着体内的雍和真气,没有精力再回潇潇的话。后者见他面色凝重,额头上又有细细的汗珠显现,不假思索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潇潇轻轻地扶着魏凛坐下,左手蓄起止水掌,缓缓搭在少年的右肩上。
“控制不住么?”
魏凛点头闭眼,盘起双腿,手掌覆于双膝之上。
这是徐潇潇教他的调息法子,从川北城到楚山的一路之上,魏凛体内的雍和失控了三次,都是靠这法子转危为安,保持稳定的。
潇潇瞧在眼里,心中已经明了这次失控比之前几次更甚,便将手搭在魏凛肩上,帮助他调息体内暴躁的雍和。
虽说魏凛体内的静脉已经支离破碎,潇潇的真气进不去,但——可以吸出来。
雍和在魏凛的体内像只暴躁的老虎飞奔觅食,而它所觅的食,就是与它不同种类的真气。
在到楚山前的路上,魏凛曾经将雍和在君宁堂中暴走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徐潇潇,他们二人推演出了雍和真气的特质除了暴戾,就是吞噬非我族类的真气。那个突然被抽干真气的老刀客,就是最好的印证。
此番雍和暴走,徐潇潇将蓄着真气的手掌搭在魏凛肩膀之上,便是此理。
那雍和果真透过皮囊,直勾勾地往这肩上的手掌中钻。
雍和虽是暴戾,可止水章更是玄妙无常,变幻莫测。暴躁的小怪物离开了皮肉的载体,自然虚弱了不少,又借着掌法的风云际会之势,一点一滴地消散在林间的空气之中。
“好点了没?”潇潇丝毫不掩饰自己关切的情绪,拍了拍魏凛挺直的后背。
伴随着脑袋上下运动的动作,魏凛笑着站起了身,又用衣袖擦了擦满是汗珠的额头与五官:“多谢你了。”
潇潇眼尖,这衣袖上的一点暗红色印记还是逃不过去的。她轻轻蹙眉,假装没有看见,又适时地提了一句:“早点把经脉修复了罢。”
“这是欣儿的事儿。”魏凛幽幽地叹道,又用带着些许戏谑与自嘲的口吻说:“身上的经脉已经作为药资付给欣儿了,嘿,你说我这算不算顾全大局,卖身……”
徐潇潇被逗得一乐,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现在都这样了,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非常时期该用非常之法,哪还顾得什么其他。”
“目前欣儿与我二人算是一条贼船上的,我也不好意思就此反悔。”魏凛摇摇头,与潇潇一同走着:“等这事解决,咱们去了北齐她管不着了,再议罢。她总不可能一直跟着我们。”
很显然,魏凛也知道了欣儿心中真实的想法——比起治好自己的经脉,更愿意看看雍和真气究竟有怎么样的力量。
在路上听潇潇说了这事,这坦荡的少年心头也是微微一寒,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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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京。
苍龙令被劫的消息,早已经通过禁军大统领公孙起的口,传到了陛下的耳中。可商帝压根就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也不对禁军严加责罚,这也让公孙起喜忧参半。
他本以为因这事儿,自己的官算是当到头了,没想到陛下如此宅心仁厚,皇恩浩荡,着实是令他想叩头大呼万岁,这是一喜;不过陛下压根忽略了这事,坦荡有余,谨慎不足,恐生危险,这是一忧。
商帝马上七十岁的人了,虽然在西商臣民眼中,他是天子,可公孙起心中明白,皇帝终究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了。这个年纪的人,虽说生死之事已经看淡,可对于出行日期这绝密的消息泄漏,陛下居然也没当回事。
公孙起身为禁军大统领,一直都以陛下最忠臣的奴仆自诩,见到此番情景,便在御书房跪了下来,进言道:“陛下!臣斗胆恳请陛下重发苍龙令,重新计划出行日期。”
商帝的鬓间已经是一片白雪,随意地披着袍服安坐于软塌之上,一手支着几案,一手持着御笔,对着那黄澄澄的一打奏章批阅着。听闻此言,那双专注于奏章上内容的老眼一瞥,眼角的皱纹如菊花般绽放在脸上,呵呵一笑道:
“公孙卿家,何时出行,那是司天监监正韦卿家算好的吉时,怎么能说改就改。”
“臣惶恐,苍龙令是在微臣属下的禁军手上丢的,臣万死难辞其咎,臣任凭陛下治罪!只是这出行日期,还望陛下斟酌。”
听闻此言,商帝将批阅到一半的奏折置于身旁几案之上,用那枯瘦的手臂勉强地撑着卧榻之缘,踉踉跄跄地想要站起身来。公孙起的余光早已瞧见陛下有些狼狈的模样,想伸手去搀,可又想到自己未被允许平身,也不好贸然行事,惊扰圣驾。
商帝咳嗽了两声,周遭伺候着的小太监赶紧上来搀住这九五至尊的手臂,才勉强让年事已高的商帝站稳了些。
“公孙卿家,苍龙令被劫一事,你虽有过,但还没有到让朕罚你的地步。咳咳……你且起来与朕说话。”
“臣惶恐。”
“起来说话,你难道想让朕一直低头看你吗?”
即便是苍老到有些许虚弱,商帝的声音依旧是那么不容置疑。公孙起丝毫不敢有所懈怠,磕了个头,服服帖帖地微微低头弯腰,站立在商帝面前。
“陛下,要保重龙体啊。”公孙起看了看叠得如同小山般的奏折,谏道:“有些琐事,实在是不必劳动陛下亲力亲为了。”
商帝如枯树般有些龟裂的手掌握成拳,放在嘴边又咳嗽了两声,朝门口望了望。
御书房的红木大门敞开着,汉白玉雕成的台阶上,整整齐齐地站着六部尚书中的五位,以及三位大学士。这八个人,代表了西商文官集团的一半势力。
至于文官集团其余的一半,伴随着武将集团的全部势力,都集中在那个守备凉城,抵挡蛮族的将领身上。
“这些杂事,朕总要留心着,若是朕都不用心,这江山社稷早该垮了。”
“陛下圣明。”公孙起一拱手,依着惯例答道。
“朕驱逐了成卯日,重新扶起了萧泽。萧泽倒也不负朕的期望,把那和狗皮膏药一般难缠的蛮族赶回了深山老林。只是他出征在外,这政务,不得不由朕亲力亲为了。”商帝带着慈祥地微笑看着公孙起,随口说起了近日里朝堂上的变动,以及那与蛮族的战事。
公孙起哪敢接皇帝的话,不知天高地厚地去议论势头正盛的萧侯爷,只得捡好听的话说道:“陛下鸿福齐天,萧侯骁勇善战,大商三军用命,方能阻蛮族入侵,保地方平安。”
商帝缓缓转过身,槁木般的枯手交叉在后,背对着公孙起自言自语地呢喃道:“只是成卯日就这么去了……公孙卿家,你说朕如此发落,是便宜了他,还是惩处过重了?”
这位大统领本以为只是陛下随口的感慨,没想到居然直接把皮球踢给了自己,心中暗自郁闷——这种事您居然问我,我这是脑袋不够砍了吗?
“陛下,臣不敢说。”
“但说无妨,朕与你只是在随口聊天罢了。公孙卿家,别那么紧张。”商帝似乎心情不错,脸上的笑意从一开始就没消失过:
“朕赦你无罪,大胆说。”
“臣觉得……”公孙起乌溜的眼珠在那生的有些粗旷的阔眉下转了好几圈,又望着似笑非笑的皇帝陛下,答道:“朝堂中的激进官吏会认为陛下处罚过轻,而保守的官吏会觉得重了些。”
这看似是个中庸的,两边都不得罪的完美答案,实际上却是耍了滑头,完全没有表明自己的立场。公孙起二十五岁进宫任职,如今已经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整整保护了商帝二十余年,可这政治上的本事,却是一点也都没学进去。
商帝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一言就戳穿了公孙起的话:“朕问得不是别人的意见,而是你怎么看!怎么连你也变得如此首鼠两端了起来?”
自知躲不过去,公孙起有些古怪地望了一眼御书房敞开的大门,以及阶梯上站着的八名官员。他知道,这些官员看似没有关注御书房中发生的事,实际上都屏息凝神,偷听着一言一词。
至于御书房的大门为何没有关上,他想都没有去想。
公孙起一拱手,如实答道:“陛下,臣以为这处罚,还是轻了些。”
商帝听了公孙起的回答,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臣子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半晌,商帝幽幽地说道:“公孙卿家,你这回答,可是违逆了东宫里你那小主子的意思了。”
这话虽然轻描淡写,却也直截了当。公孙起虽然不通政事,但如此露骨的话语,他还是听得出其中的深意。
“陛下!”公孙起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救跪倒在商帝的面前,拿着脑门咚咚地往地砖上撞去:“陛下!臣只有陛下一个主子,没有别的小主子!”
“公孙卿家,你这是何苦?”商帝作出一幅惊诧的样子,有些颤巍巍地想去扶那大统领起来。
“陛下,臣的心中只有陛下,五万禁军的心中也只有陛下,绝无二心啊!”
“朕老了……这天下,终究是太子的……”商帝有些颓然地坐回软塌之上:“你们这些人跟着我,也时日无多了,想早点寻个以后的依靠,朕,不怪你……”
“若是陛下疑臣之忠心,臣就撞死在此处,以正臣心!”
商帝的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光亮,这道光亮之中藏着些什么,没人清楚。他从几案之上取了半盏凉茶,微微喝了一口。
太子周顺逸与权相成卯日有牵连的消息,早就在数年前就传入了商帝的耳中。成卯日统领官场这么多年,手下自然掌握了无数官员的升迁罢黜,借着这层关系形成的忠于他的文官集团,自然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商帝有些艰难地想了想往事,将那一口凉茶喝了下去,微微闭眼摇了摇头。自己已经老了,这天下终究是太子的,可他与成卯日的勾结,又是为了什么,自己座下那把黄色的椅子吗?
终究是你的东西,你还要抢,等不及了吗?
“顺逸那孩子已经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很正常,你不必太过紧张。”商帝缓缓说道:“公孙卿家,你对朕的忠心,朕一直都是相信的,快起来罢。”
看着惊恐万分的公孙起,商帝笑了笑,决定告诉面前的大统领一个关乎国运的秘密:
“卿家可能不知道,朕这次楚山封禅之行,名为大典,实为寻陵。”
“陛下可千万别这么说,陛下之福……”
商帝抬了抬手,打断了那些听了无数遍,或许早就厌烦了的祝福话语:“朕的身体,朕知道。不瞒卿家所说,朕……撑不过今年的冬天了。人之将老,实乃天命,非人力所能拯救也,你也不必责怪那太医院里的太医。”
“陛下……”公孙起的喉咙似乎是卡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略略联想到刚刚陛下连直立都需要太监的帮助,又有些认命般地摇了摇头。
“卿家不必太难过。”商帝像是早已看淡生死的老者,有些爽朗地笑道:“你在宫中陪了朕二十年,这大内之中,朕最信任的就是你……朕,希望你能善始善终……此番我去楚山封禅,一切安保,都交由你负责,杀伐之权,便宜行事。你可……愿陪朕最后一次远行?”
“陛下,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该怎么做,你知道的罢?”商帝眼中的光芒又亮了起来,隐隐刺痛了公孙起心中藏着的那个秘密。
“臣……臣明白了。”
“你下去罢,将那在台阶上侯着的卿家们都叫进来。”商帝一挥手,又记起了一件事,补充道:“叫太子午膳后来见朕。”
“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公孙起有些惘然地行了礼,故作镇定地走到御书房门口,机械般地挥手让那些尚书和大学士进去,自己则漠然地朝着宫门外行去。
礼部王尚书看着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公孙大统领有些落寞的背影,暗暗咽了口气。
御书房的大门此前并没有关上,虽说听不确切,王尚书依旧是听到了公孙起表忠心的那段话——在御驾前大表忠心,只有一种可能。
他瞥了一眼身后的刘大学士,使了个眼色过去,后者点点头,眼中满是忧虑。
他们都猜到了同一件事,他们都在害怕这件事。
商帝老态尽显地垂着乱蓬蓬的白发,身上披着的袍服更加耷拉了一些,若不是他身旁的黄色奏折,完全无法将这落魄的老头子与西商的皇帝陛下联系起来。
而这一幕就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发生在五个尚书与三个大学士——西商朝廷的中流砥柱——面前。
他们犹犹豫豫地跪了下去,似乎是害怕脚下的风,都能刮倒枯瘦得有些夸张的皇帝陛下。
所有人都见到了,那掩饰在宽大的袍服之下,握着御笔的那只枯手。
“众位卿家平生。今日朕身体略感不适,没有上朝,便请各位卿家到御书房内议事。”
“陛下保重龙体”之类的祝福在八个跪着的人之间此起彼伏。商帝闭着眼,嘴角略带着一丝讽刺与心酸的味道。
“王尚书,你先汇报罢。”
……
公孙起有些愣愣地出了宫门,拖着脚步沿着大明路一直走着。
东宫一角的琉璃瓦渐渐地出现在视线的左侧,反射着太阳的光辉,映照着行人的双眼。
有些晃眼。
自己是禁军大统领,从没有接过传旨的活,如今陛下却叫自己给太子殿下带话,是个什么意思?
明明自己住的地方与太子殿下的东宫隔着多个街区,明明这不是自己的职责……
以及那让人隐隐有些不安的谈话,到底藏着些什么?
看来,得去寻那人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