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带着些许雨丝,飘飘泊泊地在半空中卷动着,忽而又细密密地拍击在行人的脸上,带去那说不出的微凉与温润。
楚山脚已经是西商边陲,险峻的山岭使这里无法成为重要的通商口岸,故而平日里冷冷清清,人烟稀少。周围也少有商铺与街市,甚至连大的村落都没几个。
可如今不同了,紫微五十三年开春以来,商帝下旨要在楚山祭坛封禅,着着实实地给这片有些荒芜土地抛出了块金砖。
不到三个多月,楚山脚下的城镇便已经有了雏形,整行整列的商事街,一方一合的酒楼客栈,都如同那围棋盘上的黑白子儿,分分明明地码在了山脚下的平原上。几百座土窑斜靠着山脚,一座一座地耸着脑袋,扎根在地上,冒出一阵一阵的灰烟。
有传闻说,一些地主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听说了这事儿,在皇帝陛下下旨前,早早地把楚山脚下的地全都买了下来,乐滋滋地等着官府前来收购,好趁此机会大赚一笔。殊不知这商帝陛下对于封禅之事非常重视,丝毫没有往日怠政地模样,楚山脚下那地自然都收归皇室使用了,只是这牢房之中又多出来几个不识时务的倒霉蛋。
街市上打伞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湛蓝色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连同天边那几朵不白不黑的乱云,像是米糊做成的甜食,一股脑地在人间搅动着。
“好端端的天气,说下雨就下雨,实在是不畅快。”背着竹剑的少年有些不满地对着天空抱怨道,从背上取下包袱顶在头上。
他见并肩走在身侧的女子并未有遮雨的举动,便将包袱产生的避雨空间往身侧挪了挪,带着些许真诚的笑意说道:“潇潇姑娘一起挡下雨罢,若是被这春雨淋湿了,是极容易生病的。”
那姑娘一袭水绿色的襦裙,群边儿上用水墨点缀着几下,肩侧盖着深绿色的披帛。她似乎有些不太习惯这身衣裳与发饰,有些别扭地伸手挽了挽鬓间的流丝,又无奈地用手扯了扯左边飘荡着的宽袖,提了一把被雨水打湿的裙脚。
“真是麻烦的要命。”
徐潇潇有些无奈地瞟了一眼身旁的魏凛,像是有股怨气无处发泄一般,转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魏凛把手一摊,表示这事儿也怨不到自己。
“这本就是你自己定下的计策,怎么能怪到我的头上呢?”
魏凛说这话时的语气亲切自然,可心头有火的潇潇听出了其中的嘲讽之意。她一拎双肘之间的绸带,高高举起,像是要扔在地上,最终又无奈地放下,不知在低声嘟囔着什么。
“徐姑娘啊,不是我说你,你在慧眼派当了那么久的玉女,不会连正经的富家千金的衣服都没穿过罢?即便是我……”
“说的好像你穿过似的。”徐潇潇轻哼一声,打断了身边那带着些许同情口吻的话语。
魏凛突然涨红了脸,像是要分辩着什么:“没见过猪跑还能没吃过猪肉嘛。这一路经过那么多州府,难道你没见过街市上穿着这类衣服的女子?”
“见是见过,只是真穿在自己身上,才能体会到这是一件多么艰辛的事儿。”徐潇潇幽幽地叹了口气:“哪有扎袖的紧身剑服穿着舒服自在。”
“这可是你自己定下的计策,说是要装作游历楚山的大家千金,我扮演个保镖之类的角色,这样能更好地掩人耳目。”魏凛满脸憋笑地看着徐潇潇这与往日不同的打扮,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道:“这衣服还是你从欣儿那里偷的。”
“这哪能叫偷,明明是欣儿自川北衙门前一别后,就再没回君宁堂,不见踪影。我看她身材与我相仿,向她借的。”徐潇潇一把扯下从背后穿过的那根绸带,扔给魏凛道:“这玩意儿谁造出来的,不仅膈应手脚,还要一直用力压着。魏凛,你说这万一遇到个什么情况,穿着这种衣服怎么出招?”
“我的大小姐哟。”身侧那一脸嘲弄的魏凛故意换了种阴阳怪气的语调:“你现在可是大家千金,怎么可以做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更何况,不是还有我这个保镖在嘛?”
眼看着徐潇潇真的动怒,魏凛赶忙扯开话题道:“你看,这不就是欣儿密信中说的那个地儿吗?”
徐潇潇收起掌中的真气,顺着魏凛所指的方向看去,一块匾额挂在门楣之上,写着四个大字——昌明客栈。她兀自点头,说道:“正是此处。”
“你确定在君宁堂中欣儿给你留下的暗语,你解读对了?”
五天前,徐潇潇与魏凛离开川北城之前,去君宁堂找过欣儿。很可惜,根据那里的仆人说,堂主已经随着一个禁军去了雍州军营。这个禁军,自然就是之前卧底在‘屠龙者’中的虞可冰。
虽说没有找着欣儿,但她已料到徐潇潇会到堂中寻自己,早就留下了一道暗语交给了自己的仆人,告知当徐姑娘找上门来后,转交于她。
魏凛也看过那道暗语,不过这暗语并没有说是留给自己的——看来欣儿也知道自己解不了。
“后裔射六雀,一鸟化玉盘,欲究此中事,且向周公询。”
此刻站在昌明客栈门前,徐潇潇再次说了一遍欣儿留下的暗语,对着魏凛点点头。
“我还是……有点不明白?”魏凛看了眼匾额上的大字,依旧有些不解:“你知道的,分析问题我还能跟得上你,这猜谜的活儿我是真的不行。几年前紫竹林中的灯会上,我一个灯谜都没猜出来……此番还请徐姑娘解一解。”
“传说这世上有十个太阳,后裔射下来了九个,才形成了如今的世界。暗语中说只射下六个,说明还有四日。四日之一化成了玉盘,玉盘,也就是月亮。如此算来是三日一月,组合一番只有两种情况,即‘晶月’与‘昌明’,‘晶月’之意不详,而‘昌明’确实是好名字。”
魏凛连连点头,问道:“那又如何笃定是客栈呢?”
“欲究此中事,且向周公询。前半句尚且不论,周公询,向周公去讨教,很明显是让人做梦的意。在这江湖中能让人尚且安睡的地方,也就只有客栈了。所以我猜测,这暗语便是指向昌明客栈的。当然了,这最后一句还有讽刺的意思,相当于是说想解开这暗语,不如去做梦。”
说罢,徐潇潇便往客栈之中走去,魏凛紧随其后。
他在赞叹徐潇潇解密之能时,又暗自感叹这女子之间的暗自较劲更甚于男人。魏凛虽然智谋比不上欣儿与潇潇,但也不笨,知道若是欣儿真的只是想传递个消息,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告诉他们就行。这留下这暗语,也相当于是和徐潇潇发出的挑战。徐潇潇自然能够解开,或者说,欣儿也知道她能够解开。
“与人斗,其乐无穷也。”魏凛在心中嘀咕一句,之后二人在各自的客房之中安置好包裹,又一同下楼喝了几盏茶。
待太阳升到顶天之处,一直下着的小雨像是贪玩的孩儿见了父母,逃得无影无踪。既然已经是正午时分,刚刚赶完路的魏凛与徐潇潇自然也懒得多动,一应儿在这昌明客栈的大堂里指示伙计炒了几个小菜,凑合着吃了一顿。
店里跑堂的小伙计瞧见酒桌上的姑娘服色华丽,身边的公子又是颇具英武之气,看得眼尖儿,估摸出了这二位是川京来的富家千金与公子,便乐得在桌边伺候着。
魏凛见这厮明明已经端好了饭菜上桌,不去别处帮忙,还倚着自己眼前的桌不停地陪着笑脸,时常发出恶心的笑声,实在是让人提不起胃口。他眼睛一翻,手中的竹筷一甩,作出愤怒的神色,正想喝退此人,还自己与潇潇一个安静的环境。但古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伙计就一直陪着笑脸不动,也着实不好训斥什么。
徐潇潇默默地吃完饭,看着对座想发作又有些扭捏的魏凛,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碗筷轻轻磕在桌上,清了清嗓子道:“小二哥,取个凳子来坐,陪我与这位公子说会闲话也好。”
魏凛有些惊愕地望着对面这个面带微笑的女子,不知道潇潇这颗活络的脑子又在盘算着些什么。
那伙计倒是实诚,对着潇潇连连点头哈腰,连声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不妨事儿。”徐潇潇努力作出真诚的表情,又暗自瞥见魏凛那布满些许怒意的眼神,脚底下聚齐真气,轻轻地在魏凛脚背上一拧。
魏凛脚下剧痛,几乎要疼地叫出声来,却又不好当即发作,也只好也顺着徐潇潇的意思往下说:“小二,你自取一壶茶来,顺道带个凳子,陪我家小姐好好唠嗑。”
话落,魏凛也装出一副富家千金随从的纨绔样儿来,从腰间取出一串铜钱,“啪”地一声扔在地上。
“算是我家小姐赏你的。”
伙计连忙跪下磕头,趁势偷偷将那串铜钱拾起来,笼于袖中。清脆的磕头声响了五六记,那伙计便一溜烟地从地上连滚带爬地起身,去拿眼前这富家保镖说的茶与凳子了。
魏凛强装出霸道的脸色突然扭曲起来,双手从桌上赶紧往下伸,捂住自己被踩的脚背。对座的徐潇潇“噗嗤”一下就笑出了声。
“嘿……我说你富家千金的衣服穿不惯兀自罢了,怎么行事手段还没个淑贤的样儿。”
潇潇听闻此言,故意用宽袖遮住嘴,眼神里却藏不住笑意:
“我发觉你很有装腔作势的天赋,不去登台唱戏有些可惜了。想想在川北城中扮演的萧二郎,以及如今扮演的富家保镖,实在是活灵活现……尤其是刚刚把铜钱往地上扔的一刹儿,我都怀疑你以前就是干这行的。”
魏凛没好气地看了徐潇潇一眼:“那我权当你在夸我罢。还好我体内的雍和真气不停地在游荡,否则就是刚刚那一记,我的脚怕是半个月走不了路了。”
……
“客官,来喽!”
伙计屁颠屁颠地端着茶壶与椅子,在须臾之间放好凳子安身坐下,又给两位贵客倒上茶。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想必是时常练习。这让魏凛不免想起了川京中结识的瞎子朋友,又想到如果伙计每天练习磕头倒茶,有点武道天赋的话,会不会分出八个影子,四个磕头,四个倒茶来。想到这一层,一丝笑容渐渐爬上他的嘴角。
伙计还以为是自己娴熟而谦卑的动作逗乐了这个保镖,本还想再表演一番自己的磕头功,却被徐潇潇抬手制止。
“免礼了,小二哥,你且坐下喝盏茶罢。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一番。”
“不敢不敢,小姐您这番样貌,就仿佛这天上下来的仙女一般,小的只是个下人,哪个教您什么。您若是想知道这坊间趣闻,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徐潇潇将袖子挽到肘间,露出两段带着银手镯的白玉臂来搁在桌上。听着这乡土气息十足的溢美之词,她倒也不觉得厌烦,反生出几分亲切来。
“小二哥,我看这城边支起了几百座土窑,是作什么用的?”
“小姐是京里来的贵人,自然不知道这粗俗的活儿。这土窑子是用来炼铁的。陛下天恩浩荡,要在楚山之上祭坛封禅,自然需要大量的铁器。陛下真是千古一帝啊……”
“陛下封禅之事,我家小姐是知道的。”魏凛怕这伙计满嘴跑火车,赶忙将话题拉回正轨:“你可知会有哪些铁器在典礼上用得到呢?”
伙计是常年在此处的人,对于消息的灵通程度自然是高于远到而来的外人,他压低了嗓音,故作神秘地说道:“这祭祀用的大鼎、法器之类的,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如今在山脚下的土窑子里干活的,都是些粗笨匠人,哪里会做这些……他们在做的,就只是那堪称一绝的通天道。”
徐潇潇早在虞可冰的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可她没有声张,点点头,示意那说道兴头上的伙计继续说下去。
“这通天道可是厉害哇,也只有陛下这般英明神武,才能想得出如此伟大的工程。据说这通天道由八根锁链组成,每一根都从楚山的半山腰上直接通向那山顶,最后还会铺上木板,啧啧啧,如此一想,实在是壮观的紧呐……”
“这通天道,不知谁能走啊?”
“二位在小的眼里都是贵人,贵人们想去走走,那也是很正常的。”那伙计的神色突然有些难堪,继而吞吞吐吐地说道:“只是……只是这通天道据传只有太子殿下和娘娘们才可以走的,二位贵人恐怕……”
徐潇潇与魏凛闪电般地对视了一眼,确定了虞可冰所给的情报是正确的——如此看来,她是一个可信的人。
“就是不知这通天道造好了没有,我等虽然没福气去走,可在外边看看,应该没什么问题罢。”魏凛装作失望,幽幽地感叹道。
“看看当然可以,小的每天上东市那里买菜,都能看到它一点一点在造起来呢。依照小的的记忆,今日清晨应该已经拉起了第一条锁链,远远地能看见一根细绳在山间摇晃。”
徐潇潇迅速使了个眼色,魏凛会意地点点头。
二人正打算离店时,昌明客栈对门口的打闹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