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到库房,在上船前从广州采芝林买的草药包中寻找,恰巧有野菊花、蒲公英、天葵子这几味药材,感觉真是天助我也,但却无紫花地丁,聊一思索,便用普通地丁加量代替。
地丁其性寒苦,有小毒,归心、脾经,具有清热解毒的作用。主治疔疮、瘰疬、痈肿等,遍布于祖国大江南北的高山河流,是常见的一种中草药;而紫花地丁是这地丁草的一个亚属,入心、肝经,更具凉血消肿之功,有解蛇毒的作用。华夏先民在长期改造自然的生产生活过程中,发现紫花地丁可以治疗虫蛇咬伤之毒,所以常将其于入药。
我向肖总工要来些金银花,与野菊花、蒲公英、天葵子、地丁凑齐“五味消毒饮”,让三胖拿到厨房,找个砂锅罐子,倒入些许白酒煎了。
这些药物均属轻盈挥发之品,三胖也久学中医,熟知药性,自是不会久煎。只待沸腾片刻,便将第一煎药端了过来。我把药液给特务高伟灌下,又叫三胖在第二煎后,取些药渣给他伤口敷上观察效果。
保卫干事小问我:“孙连长,为什么这药叫‘五味消毒饮’,是中医消毒防疫用的吗?”
我又给高伟灌了几勺药,便给众人说了个我太姥爷医案中记载的他年轻时采药遇险轶事。
我太姥爷姓韩,单名一个天字,因在家行老五,所以大伙儿都叫他韩五爷。
那年,韩五爷为寻一味药材,从前门大栅栏回京西房山老家进山采药。此时方当夏日,骄阳似火,他背着药篓走到周口店龙骨山附近,见一道泉水从山涧飞流而下,至山脚形成了个水潭。那潭水清澈碧绿,还有几尾鱼儿欢游其中。韩五爷走得干渴,就在水边石头坐下,用手鞠了泉水解渴。
忽然,但觉手臂一麻,紧接着便感到剧痛,原来是一条花斑、白肚、三角头的蝮蛇将他咬伤。韩五爷深明医理,当下也不慌张,知其毒性不大,只将那蝮蛇打死,放入药篓。紧接着又用嘴吸出手上毒液并在泉水中漱口清洗,然后在采得的药材之中,找出几味清热解毒的药草,嚼烂敷在伤口之上,休息了一阵便继续进山而行。
他一路采药,到得傍晚,走到上英水村附近想找户百姓人家借宿,忽觉心口发闷,头晕目眩,竟而昏了过去……
待得转醒,见自己已是躺在床上,身上搭着薄被。韩五爷不知身在何处,他揉了揉睡眼,见房梁柱上挂着一块凹面八卦镜,乾、坎、艮、震、巽、离、坤、兑按先天顺序排列,中间画着一对阴阳鱼。
头下枕的乃是一块色如玛瑙、温温如玉、制作甚为朴素、似石似玉的枕头,上用小篆刻三个字—“游仙枕”,透着古意盎然。
左手墙上挂着一副字,如行云流水,甚是潇洒。内容是:
“何谓三魂?胎光、爽灵、幽精也。哪个七魄?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然。今人几个尚能懂?”
“今列强环伺,华夏多难,匹夫多有兴邦救国、改良维新之志,然全盘西学、妄自菲薄,甚痛。有云废除中医者,有言国学吃人说,岂不因肱股患恙而废全人邪?”
“唯兼收并蓄,为我所用是大道也。”
落款处还有一行小字:“冬至一阳生,燕园疯人于京西真武庙胡写。”
右手墙上挂着两幅画,一为河图,二是洛书。
床旁正墙壁上悬着一柄兵刃,鞘上镌刻着七个圆点,以直线相连。细看之下,乃是以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按天罡北斗排列,正是一把道家七星宝剑。
韩五爷再看胳膊伤处,见缠着纱布,隐隐药香之中还透着一丝酒气,但伤口却不再疼痛,此时窗外已是艳阳高照了。
他正要挣扎起床,听得“吱呀”一声,房门打开,走进一个面目清秀的小道童,端着个大碗进来。
这道童十五六岁年纪,打一稽首道:“公子醒了?
韩五爷急忙点头称是,口中道:“恩公在上,请受韩某一拜。”说着便要拜倒行礼。
那小道童急忙放下药碗,搀扶韩五爷道:“公子不必多礼,是我家师父将您救下。且先不忙多动,再把这碗药喝了,多休息休息。”
韩五爷接过药碗称谢,一饮而尽,但觉微苦中透着酒味。
“敢问小道长和你家师父如何称呼?我又怎么会在这丹房里?”韩五爷问小道童。
“公子客气,我只是个童儿,唤作清风,我家师父道号上疯下人。昨日公子中了蛇毒,走到上英水昏倒,被村民发现。附近乡邻都知我家师父善会医术,便把施主送到这真武庙里来进行救治。”
“燕园疯人,疯人道长?”韩五爷想着字画落款奇道。
“疯人是我家师父自号,附近百姓都尊称他‘三汤道长’。他为人治病,一般用药很少超过三副,即可药到病除。乡邻尊他医道高超,所以唤作‘三汤’。乡亲们编了一首歌谣:‘疯人道长人不疯,燕园国学记心中;诊疾疗病汤三副,仙家渡中不渡东。’”。清风笑道。
“这燕园可指的是燕京大学?”韩五爷道。
“正是,家师曾在燕京大学教授国学。”清风道。
“怪不得,怪不得!”韩五爷喃喃自语道。
韩五爷口中这“怪不得”三字也不知是称赞三汤道长国学医术高深,还是惊这他原是燕京大学的教授。
“那敢问小道长,这‘仙家渡中不渡东’又是什么意思?”韩五爷呢喃片刻问清风道。
“这是家师定下的行医治病的规矩。‘仙家’系我道门;‘渡中’说的是凡我中国之人,到我庙中求医问药,不论夜雨风寒、高低贵贱、地位钱财等,均需尽心救治;‘不渡东’乃指东瀛日本,及一切汉奸买办来看病诊疾的,无论重金一概不治!枪刀架颈逼迫不已之时,就给他用毒药,胡治、乱治,照着死治!”清风正色慨然道。
“好个‘仙家渡中不渡东’!真民族气节也!”韩五爷赞道。
中国自清末以来,饱受列强践踏欺辱。辛亥革命之后,当时正值北洋政府时期,国内军阀混战,日寇又虎视眈眈伺机占我江山,各种救国思潮此起彼伏。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传统文化倍受冲击。儒学被西学革了命,佛教被庙产兴学,而中华本土道教更是处于衰退之中。
韩五爷活动手脚,但觉所中之毒已无大碍,便让清风带他去见三汤道长感谢救命之恩。
二人出了丹房,只见好大一座道家庙宇。这真武庙浑厚雄伟中,透着浩然正气。耳畔听得道磬声声,又见丹炉青烟袅袅,古树苍穹之下,真好似神仙洞府。
走到真武大殿前,韩五爷见七八名道士脚踏八卦方位,手拿浮尘正待练武。一曲“白鹤飞”中,众道人身随尘摆,一招拭定乾坤挥出,紧接着黄龙盖顶、脚踏五行、横扫千军、翻江倒海、马后扬鞭、灵猴缩身、追风赶月、白鹤探水架彩云、下式旋风、太公坐昆仑、叉步搅尘、中盘托尘、青龙入海、黄龙游身连环掌、野马分鬃、降龙伏虎、骑马冲肋拳、黄龙揽尾、回头探星、行步撩衣、太公坐昆仑、回身云尘、二龙戏珠、旋转乾坤……韩五爷曾随拳师练过拳术武功,知众道士练的乃是正宗玄门内家功夫。
韩五爷正自感叹这道乐拂尘之中,飘飘然有神仙之慨,忽听得真武殿内有人大声骂道:
“谁提的废除中医?纯粹是放屁!”
“你这狗屁主义哪里是救国?分明是他妈的误国!”
“老刘你去年敢踢老蒋一脚,高喊‘宁以义死,不苟幸生,大学不是衙门!’道士敬你是条好汉,确有国士风骨!”
“但你若说普天下真正懂庄子的只有两个半人,一个是庄子本人,一个是你老刘,那半个在哪儿还不知道?我就不乐意了,我偏要作道士,看是你懂庄子还是我懂!”
“阿黄啊阿黄!你自风流便也罢了,结过几次婚也罢了,这回竟要娶女儿的同学?真乌烟瘴气!”
“气死道士也!”
……
其实这骂人也有雅俗之分。俗人骂街,只将污言秽语如脏水一般倒了出去,不过脏耳,无甚意思;雅士骂人,往往旁引佐证,引经据典,直骂得有“妙口生花”之感,若录写下来,能成文章一篇,颇具趣味。
韩五爷正听殿内骂得有趣,忽而骂声停歇,见一身行高大的道人走了出来。
这道人四十岁年纪上下,高鼻梁、大眼睛、两道剑眉分八彩,长着一张国字脸。身穿直领、大襟、右衽、大袖的青布道袍。头上挽着发髻,胡乱斜插着根儿竹簪,腰系的水火丝绦有些油渍麻花,脚下趿拉着一双破了洞的云鞋,浑身正气之中又透着些许玩世不恭的意味。
这道人左手举着一本杂志,右手拿着一张报纸,面上正自气愤难消,站到了大殿门口。
不用问,这肯定是自号疯人的三汤道长了。
众道士估计早已是见怪不怪,各自练着武功。见师父出来,只打一稽首。那三汤道长手一挥道:“你们接着练。”然后冲着韩五爷招手致意。
韩五爷急忙前去,口称恩公,说着就要下拜行礼。那三汤道长拦下韩五爷道:“道友可是郎中?”
“浅薄医术,不足挂齿。”韩五爷谦逊道。
“贫道见你药篓笔记之中有《伤寒论》自《汤液经》继承衍生的推断,知必是经方道医一脉!”
“道长过奖,救命大恩不言谢,还请道长多多教诲。”韩五爷道。
“自古医道同仙,道友不必多礼。”三汤道长说。
韩五爷和三汤道长来到配殿,道童端上清茶,又取来八样点心,各摆一盘,二人叙话聊天。
韩五爷端起盖碗儿抿了一口,但觉沁人肺腑,十分受用。又揭开盖子,见那茶叶如针一般,通体翠绿。茶身上面的白毫已被沸水气泡裹去大半,尚又几丝附着,正潇洒自如地飘在茶碗当中。
“这是洞庭君山老君眉啊!”韩五爷赞道。
“道友好眼力!昨日劳顿,肯定腹中饥饿,眼下还未到正午吃饭,先尝尝这点心如何?”三汤有意考考韩五爷道。
韩五爷见那八碟点心或呈扁圆,或像如意,又有桃、杏、枣花、荷叶、腰子、卵圆造型,心下不由暗暗惊奇。当下也不客气,在每盘之中取一件点心,放入口中。
他边吃边道:“福字饼、太师饼、寿桃饼、喜字饼、银锭饼、卷酥饼、鸡油饼、枣花饼。以枣泥、青梅、玫瑰、豆沙、白糖、蜂蜜、奶皮、香蕉、椒盐、面粉、黄酒、葡萄干等制成,寓意福、禄、寿、喜、财、文、吉、生!”
“出自何处?”三汤问。
“大明御制!”韩五爷道,接着又细述了来历。
原来这“京八件”点心起自北京街头小吃。明穆宗朱载坖(音“寄”)没当皇帝时,甚喜街头零食,常使人到东江米巷(今北京东郊民巷)买小吃。东江米巷元明时期曾是漕运米粮之地,随着京杭大运河南米北运,沿街形成许多铺面售卖饮食糕点,南北风味也多有交流。
后来朱载坖登基即位,常怀念东江米巷的点心,御厨知他心思,常与东江米巷一带的小吃店掌柜学艺,又花重金购买上乘原料精心御制点心给朱载坖品尝。他尝罢哈哈大笑对御厨道:“现下当了皇帝,还不如百姓自由,想上哪儿去也不方便,朕原来当太子时就经常偷跑到东江米巷买些点心,只需几文钱一块。”
御厨见朱载坖吃了高兴,便把这些制作糕点的技艺固定流传下来,明清两朝紫禁城内御膳房已形成制式,唤作“大八件”,成了常备糕点。后来又传入民间,也称“京八件”,成了百姓喜爱的小吃食品。韩五爷出自京城医家名门,祖上曾在明朝担任御医,所以听家人讲过这些典故。
三汤听罢韩五爷说的“京八件”由来甚是对他脾气,便大喜道:“噫!妙极!妙极!”
原来这三汤道长本是燕京大学的国学教授,与当时学校和社会上中奉行西潮思想、全盘否定中华传统的先生学子们甚合不来。一气之下,竟带着追随的几个学生来到京西房山真武庙,组织原有道人,收拾残败道观,束发做了道士,誓要弘扬中华传统文化。
其时民国乱世,中西文化交融,大家辈出。各大才子狷客或风流倜傥,或自恃清高,造就了各种文化学术思想的空前繁荣。
这三汤道长自号“疯人”,想是与“狂人”对炮。虽出家做了道士,但仍是撰写文章,让弟子送到北京城内报馆发表,与各家思想展开论战。几日之后,又遣学生进城拿回报纸杂志,读看点评。若是见别家写得合他口味,便手舞足蹈,口称“妙极!”提笔作文惺惺相惜吹捧一番;如是不和胃口,就破口大骂对方“放屁!”以笔代枪再行开炮论战。
期间不乏有当世文人雅客到这真武庙中谈叙,也有对头宿敌登门对骂挑战。但不论雅客文人还是对头宿敌来访,三汤都甚是欢迎,奉茶一盏,留宿吃饭,好不有趣热闹。
三汤国学甚深,尤以医道武功见长。他少年时曾上武当山学艺,习得一身玄门正宗内家拳法。方才真武殿前,道士们练的“二十八式武当太乙拂尘功”,即是三汤所授。
自古医道同源,三汤年少时在武当山除学武功之外,更是天资聪颖,甚喜钻研黄老之术。从百姓赠其“三汤”二字,即可看出他医道之深,也知其传承系道家经方学派,即药不过三。
韩五爷问三汤道长用何药物对其毒蛇咬伤施以治疗,三汤反问:“道友可知‘五味消毒饮’?”
“知道啊,这是《医宗金鉴》里记载的一首名方,主治各种疔痈疖肿,效果显著。有歌诀言:‘五味消毒治诸疔,银花野菊蒲公英;紫花地丁天葵子,煎加酒服效非轻。’”韩五爷道。
“山人用的正是它给道友解的蛇毒!”三汤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