姞飏来了,作为纤云新交的好朋友好知己她自然有义务要帮助纤云脱离伤心之中,比如说帮助纤云脱离这个团体,分裂她们的友情。
楚霗想,好,很好。这几天她正被郁不过。要分就分啊!
楚霗那几天神情总是淡淡的。
子衹想出了很多方法逗她开心,不知道楚霗怎么想,就这样很容易逗笑了。也不知那俩个小姑娘在语言的不交流之中又契合了什么算盘,黏得更紧了。
于是她们俩个下课的时候游廊黏一块,那段时间气候正好,勒杜鹃开得特别灿烂;还有打点心的时候(岭南人可是偏爱早茶的),那位姓子的家伙总用各种奇离古怪甚至匪夷所思的方法引开楚霗的注意力,然后啊呜地咬掉楚霗手里一口纸皮包着的竹笋粉果或者盘子里的钵仔糕。
楚霗出神地看着子衹因咬得粗略而沾着粉屑的樱红的唇,然后凑上前,卷着舌尖轻柔地舔掉。
她们在自己的小基地捏着泥人,给对方捏着泥人,只有两个人的泥人。子衹说这是用地下二尺的粘土,添加了纸张和从衣物中提炼的棉絮(子衹表示真的舍不得用刺绣的丝线了),再经过了捶打、摔、揉的手工加工做成的“优良泥塑原料”。制成了胚子,经过了阴干,就可以永久的保存起来啦。
楚霗对那个优良泥塑原料还是吐槽了一下,她扯着粘土示范着道,我怎么觉得这泥巴韧性不太好呢。
没想子衹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因为我觉得荷塘溪涧边的粘土太软了,所以我就索性直接在几个建筑后面挖了,可能会掺有碳灰之类的东西.......
楚霗:“........”
她们俩个时而会在游廊上碰到被姞飏搂着的纤云仨,子衹想,“子衹”和姞飏是没有直接冲突,于是儒雅颔首致礼,然而嗖的一凛,被扔了一记仿佛要把她剜成万段的眼刀。
楚霗气呼呼地捏了捏她水嫩嫩软乎乎粉扑扑的脸颊,我们现在是仇人啦。
后来不知道纤云怎么想的,又回到了她们这边。
然后她们的友情分分合合,就像子衹曾在地图上看见的支离的岛屿。
但她们合得太快,分得也太快,这样一来二去竟像小朋友游戏一般不禁生出几分好笑的意味来。
所以当楚霗拍了拍她的削肩,冷着脸说她们又要绝交的时候,子衹不禁好笑道:“谁提出来的?”
一时间竟空气也无语凝噎起来。有人大抵是从未看见过子衹这般,站出来,抬起下巴,不知道究竟是在学凤鸟还是在学着只会在自己的世界里挣扎游走的雌鸡,姞飏昂着首,挺着胸,睨道:“我提出来的。”
奇怪。
就是奇怪。子衹不禁静静一瞥。
噢,原来这里还有这个人啊。
子衹不禁好笑,我们的事情为什么要你来指手画脚呢?“你作甚么要提出?”
姞飏一拉过纤云,眼里淬着支离破碎的冰,抬着头,就像敢于跟高高在上的剥夺的权贵做着殊死拼活的农民起义领袖般,散发着就连树上的鸟儿都惊呆了要惊叫着扑棱飞走的气势,一字一句,仿佛在说着什么铿锵的宣言般:“因,为,纤,云,她,不,乐,意。”
“所以,”姞飏拍了拍纤云的肩,那张淡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她那双漆黑的眼睛淬着几近桀黠的笑意,“她们两个,你选一个。”
子衹窒闷地一怔,挑起一丝镇静的笑道:“既然不乐意的是纤云,那怎么是我选择呢?”
姞飏瞪视着她。漆黑的瞳仁里淬着泯灭的憎恶。
她转身,拍了拍纤云的肩,在她耳边低声道着几句话,随即带着桀桀的笑森森地走了。
直到对上纤云的眼神。
那仿佛除了可爱与装傻与反感外没有别的神情的黝黑的眼瞳。
胸口沉闷地窒息着,子衹苍白的脸上刹那漫起了青紫。
她扬起了一丝笑意。
可能是因为窒闷地有些把握不好的缘故。是那种常用来作点缀的笑,很容易迷住人心。
她道:“给我一天的时间。”
清脆的铃声悠悠地摇着。每当这时候总是最为欢快的,窗外透着喧闹清亮的声音,拉开雕镂的轩窗,可以看到在穿梭或点缀的人影间满目恬静的绿色。
下节课是主教长老的课,主教的长老总喜欢慢悠悠地来。一切平和的照常,木窗雕镂的缝隙间透着绿萝的清影,透着课间的旧景。映着两三点的欢快,映着一两抹的静意。
忽然窗外响起一阵阵脚步声,有人站在门外,见到了姞飏,焦急曰。
“老大,做事得有始有终啊。”
“那婊子我们揍得都快断气了,酬劳不还算利息啊。”
就这么几句的话。
就这么几句的话,通过那仿佛永远压不低的声音,立刻在空气中炸出一番滭浡的水。
空气刹那间凝滞住了。
所有人都转头唰唰地望向姞飏,谭妘不可置信地惊愣地看着她。
谣言很快开始传播起来,就像是一阵风来嗖嗖使整个门派的弟子间都开始流动着闻言。一片的切切擦擦,像是衣料的綷縩声。三言两语,就是那么地惑人,更不用说,几十的话,几百的论。子衹寂静地在游廊的栏杆上看着那片咕噜的水,不耐的发酵。
她起身,拢着袖子温文地,规规矩矩地从台阶上下。接着,使了个轻功,一两点轻快地哒哒便远了。到了个窗户下,清脆地敲了几下,待那窗户开了立即朝里面扔了两个剔透碧绿的药瓶。
药瓶的分量不算轻,拆开塞子,立刻倒出浅碧轻柔的烟,含着股沁人的清凉的香气,这可比寻常的药粉要好得多。子衹坐在窗楹上,忽然道:“且慢。”
她斟酌着:“我有些事情要吩咐。”
她觉得这种程度的事情只能烧一天的热度。
因为这样的暴力,有些远,似乎只能让某些的无聊得到沸腾的机会,虽然有效果,但不能折射太深远的境界。
她打定主意了要让姞飏吃些苦头。
她要让这个事情至少烧上三天,三天!
子衹理了理心情,点着轻功来到一棵榕树下,浅笑道:“楚霗。”
楚霗转过身来。
子衹比划着,期待着道:“做朋友吧,三个人的朋友!没有了任何的离间,没有了任何的指点,我们敞开心扉,消除芥蒂,重新归好吧。”
楚霗愣怔地看着她,蓦地笑了:“三个?”
她笑了,一边笑着一边摇着头,轻叹着,揉了揉子衹柔软的发顶。最后,冷声道:“不可能的。”
后来那是子衹最后一次含着依赖的心态去了她们那个一方小小的基地里,就是沧澂门其中个小小的植物圃,先前她在这里栽过不少的花草。她最后一次含着惯例检察的心情去探那面粉白的马头墙,轻轻撕下了最后一张渲黄的草纸。
那么的干净,不捎一点糨糊黏贴的痕迹。
她疲倦着,捻起纸张,顿然一怔。
内容令她惙惙。
接下来她做了她最后悔的事情。
纤云打着哈欠回到了宿舍,她觉得这几天尤为的舒心。不敢处理的事情处理了,还有伪装身份进来的修士,因着她表现好,苏夫人也放宽了心,留了几卷的功课留言会定时检察,过几日便会走人。
纤云觉得她从来没有如此的神清气爽,伸着懒腰走到窗台下,蓦然一愣。
只见卷帘下,一盏戴着盖子的小盅,填着冰镇,正压着几页的小笺,一旁缀着一株清丽的花。
字形清隽工致,是在熟悉不过的子衹的字迹。内容回应着关于她在马头墙上粘贴的内容,字字都是忧心忡忡。纤云忽然感到很高兴。捧起一旁的茶盏,扑鼻而来一股浅淡的甜香,形态颇像牛乳,更有如凝如膏,一色的白就宛若一捧的雪盛入这一盏玲珑的小盅里,几点的枣,红润更缀。
糖蒸酥酪,子衹纸笺后这么附道。并没有稍加的说明,可能是觉得纤云曾吃过,于是便廖言概过。但纤云确实没有吃过,很适口的小吃,入口的和甘,宛若甜润的雪,夹着酒酿淡淡的清香融在舌尖上。很是甜美的味道,出于子衹那么青睐清淡的人。混着牛乳冰甜的甘味宛若蜿蜒的涧流,直激着感官。
露重里,月色皎澄,玉轮轻柔地散着清朗的月晕。纤云捧着糖蒸酥酪,默默缩着。
关于延长热度,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引起公愤,响映共鸣。
那就直接从受害者一方挑起好。
第二天的上午,便立刻有人有女孩推着一个几乎浑身都缠满绷带的女孩瘫坐在轮椅上,唯一可以辩得模样的地方差不多就是这个女孩腰间的一抹花青色的绦佩。甚至有几个好事者涌上来询问她和姞飏的关系,却只见那个女孩无言地划下清泪。
可想而知,这一下,原本就咕噜咕噜的水,立即炸出多怎样热烈的水花。
这一下立即从新奇跳跃到爆炸。
推着她的那个女孩赶着道,她好不容易想出来散散心,你们别烦她啊。
那几个好事者凑着热闹但也有良心,听闻这话立刻便不喧闹了。
他们其中有的人一定有着当未来说书人的品质,因为他们的故事根本不用编造,直接可以从他们的追踪之中搬发岀扣人心弦的现实实际。就像现在,只不过可惜的是,或者说骇然的是,不到刹那的时间,重重马头墙一片徘徊迷茫中那人立刻跟不见了。
于是,姞飏的事件达到了真正意义上沸腾成一锅。各样的闻言也连接涌现,沟通一院花青色绦佩的师兄陷害二院的同级,用可怕的秘术废了同门同级的武功,姞飏背景深不可测所以仗势欺人,被害人已被殴打地全身是绷带,没有一处完好......各样的评论也透着,啧,她还骂人,果然是做贼心虚啊........你看那个姞飏,她怎么没想到在陷害别人的时候自己现在会这样泪眼哗啦苦兮兮呢.......
一角列着光影的幽森里,轮椅上的人替推车的姑娘撕了人皮面具,那姑娘低着头道:“寒师姐,我们从白色绦佩那院走起,你其实不必担心有什么认得我的人的。”
子衹葱指麻利地扯下面上绷带,纤长的睫毛寂静地落着麻痹的淡漠,精致的轮廓杳杳渐没在斜撒着的光影里,静静眺向远处:“以防万一。”
姑娘有些担忧道:“这样的话,那长老知道了的话.......”
子衹挑起一丝几近疯狂的桀骜的浅笑:“没事,不过就是三天热度,再说了,就算长老知道了,其实根本是无从查起。”
姑娘道:“这样的言闻下去,那那个姞飏......”
子衹淡漠道:“看她自己能耐。”
姑娘看着子衹额前垂落的疏疏几缕刘海:“那他们.......”
子衹忽然侧过桃花美眸,温柔笑道:“你想要他们开除吗?”
询问的语气。
姑娘顿时慌了。子衹更放柔了语气,浅笑道:“没事,如果你想要他们得到什么惩罚的话,跟我说就好。”
姑娘轻轻道:“那么还是希望他们浪子回头吧。”
子衹静静地看着她。
很是清丽的面容,只是把乌黑的青丝都往后疏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子衹微愣着,最后有些恍惚起来,她悠悠道:“我可以把他们提携到青花阶级,不过没事,反正在这个如此重要的阶级段,长老都是严得很,就算长老不管,掌门不会不管,这时他们是可以好生修炼咯。”
姑娘担忧地看着她:“我听闻姞飏和寒师姐可是一个斋的,这样的话,你们斋.......”
确实啊,六明斋出了个姞飏,可好生热闹咯。
子衹先不答,只是取出一个水蓝色绦佩与那姑娘换了后,转着伪装的绦佩朝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噗嗤,你看看你寒师姐上课时间不在溜出来玩,你觉得这样的我会一腔正义有着集体责任感这种东西么?”
那姑娘一时无言。子衹起了身,彻底卸了全身的绷带后,一臂麻利地打下去,只见原本那座竹编的四轮椅顿时变成一铺飖落的青草。姑娘愣神地看着那几乎瞬间融入花圃里的几叶纤瘦的草,只闻子衹在她身后浅浅笑道:“有缘再会。”
就像转瞬即逝的缥缈纤袅的烟。
六明斋果不其然好生热闹了起来,窗口甚至可以看见一两个上门审判的身影。
可他们再怎样激烈的“义愤”,终不敢申告到长老那边。
姞飏这几天一下课时几乎就失了身影,或者躲避着那些影子或者满门派找那位被害的女孩找疯了。
六明斋的人因着区域范围小又因着胆子大,早通知了主教的长老。
果不其然,长老无从查起,一个课堂上严肃宣布了严禁谈论此事,便就一片噤声。
子衹并不追根究底地清楚六明斋怎么样,但她只知道这是个势利的地方,这是个自私的地方,这是个无聊的地方,这里的人会不会为了同斋的道友去和其它斋的人评论一番,子衹不知道,但她知道,两个结果都有好处,去了,让舆论持续发酵,不去,让舆论继续发酵。
确实是一天的时间,第二天早上子衹就气呼呼地把她们叫集在一齐,像一只炸毛的猫,表示谁都不选,就这样了索性就直接到底分道扬镳,同窗再相见。
直到楚霗看到子衹坐在垂垂绿萝下,和纤云浅浅噙笑,整颗心都被泼了寒水。
纤云家请来辅导监督的修士终于走了,纤云长松一口气。洗了个澡,立即嗒嗒地来敲隔壁子衹的门。
却感到后脑勺被一个冷硬的东西轻轻拍落,子衹持着提壶,看着她一身夏布寝衣道:“这么早就洗漱好了呀,打主意要来我这边蹭寝室啊。”
“不,”纤云转过身,莫名有一种义正言辞的气势,这时子衹看到她手里一筐的衣服,“你看我,特意这么早洗好,就把衣服送给你来洗,怎么样?是不是有点感动?”
“......”子衹有点头疼,“苏家请来的家教夫子怎么没有教你衣服怎么洗?”
从入沧澂门第二天起,纤云忽然发现她隔壁室友是个很勤勉的人;然后自和子衹交上朋友第二天起,纤云又忽然发现她隔壁室友是个很随和的人。
于是毫不犹豫,纤云把本想分给楚霗做一半的这种洗衣服的事情立刻转交给子衹。
子衹是个不会拒绝别人的人。
纤云于是就这么安静地爬在窗楹上,看着月明清露,看着门前篱里的那个人直落大腿根部的长发慵懒地用白色的发带系成低低的马尾辫,清瘦的玉手持捣衣杵麻利地捣着衣。
纤云时常在清脆的捣衣声里沉沉地睡去。
然后等到醒时的曦光照在肌肤上,舍里烛上白炽的灯火早已熄去,白蜡高高地立着,仿佛飖飏的烟还伴着呼吸声蜿蜒渐渺去。帘子紧紧地闭着,满室清凉幽静,夜间,绝可以寐一枕清好晚梦。
肩上披着的斗篷,萦绕着一股幽静的香。
有一天,清越的捣衣声渐渐淡去了。一阵说话声令纤云蹙着眉头醒来,捂着膨胀着发痛的头向窗外看去。
头痛。
只见子衹正捧着一个竹编的框篮,系成低低的马尾辫的青丝轻柔地垂落,这个性情温驯的人,正浅浅噙笑着,和别的女子说着话。
纤云在窗上看着。
谭妘。
住在她另一个隔壁的室友。
她哗啦推开窗户。
顿时一片寂然。
子衹先浅浅地笑了笑,额前的青丝垂落着,是个很温良的酒靥:“睡不着么?”
纤云道:“对,睡不着,你陪我睡。”
要陪纤云睡也就算了,结果苏纤云还死赖着要滚去她宿舍里睡。
子衹道:“你没发现咱俩的榻子大小不一样么!”
纤云道:“可以啊,我睡床你在地下打铺睡。”
纤云打了哈欠,眯着眼睛看着等待着子衹妥协。
结果子衹竟然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子衹睡觉时特别安稳,严严实实裹着被褥,端正地仿佛要去听一场异常严肃的讲座。整个人放得笔直笔直的,不禁让人想起棺材里的躺尸,阖着眼眸便入寐了。
纤云横卧在木榻上,静静看着子衹纤长的睫毛,幽静的月色里,明明是很纤长的睫毛,却并不显得卷翘,明明并不卷翘,却煞是温柔。
子衹的被褥有一种特别好闻的味道,神似进贡的熏香,却少了几分修饰的的华丽,更添了一份萦绕的清雅,多了一份缥缈的古意。
纤云闻着闻着便熟寐了。
修真之人的五官总是超乎常人的灵敏,就连公鸡鸣叫的寅时,耳边竟泛有轻细的窸窣声。
纤云是被咕噜咕噜的声音弄醒的。小泥炉上的红砂壶吐着腾腾的热气,冒着一股沁人的香味,宛若游烟般在空中盘旋打转着,门扉透着气,微敞着,子衹坐在篱里的竹编小凳上,云髻规整地编好,膝头安放着绣花绷,浅白的发带随着晨起的轻风悠悠飘飖着。
缥缈的云际宛若曙红倾倒泼染般透着朝晨的熹微,晨钟还未摇。走近了纤云才发现子衹正发着愣,她感到意外,子衹这样的人竟还有出神的时刻,正想凑近逗逗她。没想子衹却早回了神。
“啊,早安,”子衹浅浅笑了笑,额前疏疏垂落的刘海跟着晨风轻轻摇曳着,“泥炉上我烹好了焦枣茶,欢迎品尝。”
说着,挑起针准备继续忙着线活。
纤云忽然道:“等等。”
子衹抬起眼帘看向她。
“......”纤云插着腰,摇了摇披散的头发,“我不会梳头发,你得帮我梳!”
“......”
一次功课轻的时候,纤云搂着子衹要她陪着去山下的集镇上逛上一圈,于是子衹也没拒绝。
那是个午后,正是栖禽也恋着归树,街上只留着三三两两的人。午后的阳光显得格外慵懒,沐在一片光线里的小镇仿佛也正打着哈欠工作。纤云一定是属于很少能够出去的千金小姐,就算来了沧澂门那么久,对着这些也不热闹的房屋也依旧感到很稀奇。
她兴致勃勃地牵着子衹左看右看,一路很雀跃,她开心地摇着市集上时新的玩具,屋檐下一个悠悠的银铃也令她不禁注目,踞在橱窗前新奇地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
子衹愣怔地看着纤云落在肩侧带些卷的漆黑的青丝,出神地,伸出宛若柔荑般的手轻柔捋了起来。
纤云看着橱柜里的小玩意儿,忽然道了一句话:“你好像我娘啊。”
子衹:“......”
掌柜男装小姐姐被逗笑了打着趣。
纤云的头发很好,乌黑又稠密,像是被最浓的墨汁泼染过,微微打着卷直落在腰侧。用篦子轻轻地篦起来时,就像是墨汁被裁成了三千缕,从指尖的缝隙里流淌而过。
常春藤垂落的枝叶幽静地倒映在窗纸上。子衹扶着纤云的一捋青丝,持着竹篦轻柔细心地篦着,不禁轻叹道:“你的头发好好。”
她细心地打量着,竹篦子轻巧地转着,她回想着纤云时常的发式,挑起发带指尖灵活地编着:“都是这样纯正的墨色。”
纤云想起子衹棕灰色的青丝,看着奁上的铜镜里,精致地勾勒的立挺的面孔,阴影倒下的轮廓。纤云不禁道:“对耶,为什么你的头发好像跟大家比有点特别呢?”
她仰起头,好奇道:“你是异族人么?”
子衹忍俊不禁地轻柔地把她转回头,一只只细心地络好花结:“我祖上三代都是中原人。”
“那你为什么跟大家比这么奇怪?”
子衹垂眸:“我的发色是遗传我的母亲,不过我的母亲,是纯正的中原人。”
纤云正欲说些什么,子衹微笑地点了点她的眉心,从蒲团上起身道:“好了,去吃饭吧。”
纤云这时注意到榻边的绣架,也注意到已完成卷成一轴的绣品,当即眼睛一亮道:“咦,绣架?”
子衹嗯声应道:“租的。”
纤云展开那卷绣品,不禁道:“哇,好漂亮........”
子衹摇头轻笑地抽回绣品,道:“其实,我并不是很善湘绣,这件绣品在上山之前就已经开始完成了大部分,那时候时间也充沛,专注也耐心,就细致了多。”
说着,忙牵了纤云的手,笑道:“好啦好啦,先吃饭去吧。”
那段时间子衹经常往返纤云与楚霗之间,楚霗见她来整个人显得很是高兴。子衹像一个谈判官一样,拿出出使邦国般的能言善辩一针见血综合全方面剖析解说。
后来子衹明白了,就算是姞飏,也无法挽回支离破碎的友谊了。
楚霗捧着碟子,垂眸夹着菜。
沧澂门的伙食从来不劣质,岭南人尤爱点心,早膳令人称赞。虽是食堂的饭菜,但四菜一汤,可称是十分丰富的,菜色也很是鲜艳引人食欲,有盐咸水角,有什锦烧鱼,有烟筒白菜。
子衹时常对着烟筒白菜痛心道:“白菜这么好,为什么还要有云腿和其余这些奇怪的东西糟蹋它。”
楚霗无语回道:“那你可以把云腿给我啊。”
子衹是碰不了一点腥味的。
不过今天可能就属于子衹要伤心的那种局面,四道菜,只有一个全素菜。
普遍来讲,这剩余的一道菜几乎就是青菜,也就是说差不多没了青菜子衹就什么也吃不了。这时楚霗终于明白了子衹为什么要种那么多草了,子衹麻利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盒子,掀开,扑鼻而来一道清炒红薯叶。
楚霗正愣神地夹了一了块咸水角,忽然便闻脑后传来一声啊呀。
很巧的是,声音的源头离她不远,更巧的是,声线十分熟悉。
楚霗原想着不去看,结果脑袋莫名转了过去。
一个男弟子背对着楚霗,碗里的汤汁斜斜歪着,子衹的端盘里毫不意外的只有一碗饭一碟清蒸豆腐,盘里已浸了一层的汤汁,正嘶痛地僵着被泼到滚汤的手腕。
动静不小,饭堂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顿时转头看向她们。
子衹忍痛地攒着黛眉,眼里蒙胧地晕着芍药的轻烟,神情明显伤烫到了透着倔强,不得不说,这一个汤泼下去显然影响不小,白皙的皓腕悚人地染着通红,夏布衣袖洇着濡湿,汤汁尽染得脏兮兮的。
而那男弟子也是吓到了的神情,忙一个劲地道歉,陪同她去千储峰汴韡长老处换药。
楚霗静看着,愣怔良久。
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贝婕姈朝她笑了笑道:“楚霗,怎么了?”
贝婕姈确实是个大美人,一双深陷的眸顾盼生辉,朝她笑时,仿佛眼里也正有着星星眨着笑意。楚霗看的愣了愣,随即笑道:“无事,只是看见有热闹而已。”说着,正欲端着盘子走。
贝婕姈忽然道:“等等。”她挑起楚霗一缕发丝,示意给她看,“你的头发上怎么有些颜料。”
楚霗一怔:“很明显吗?”
贝婕姈挨近着查看道:“并不明显,只有一点点,拿帕子擦下就行了。”说着,正要开始找起帕子。
楚霗忽然发现,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窣窣滚动着一个什么东西,然后毫不例外直被踢了出来。
一支笔。
她清楚地看见,从方才事件发生的位置,带着几痕汤汁几点的颜料,滚落出来。
楚霗道:“婕姈,我头发上的颜料是石青色的么?”
贝婕姈一怔:“咦?你怎么知道?这是很中间的位置呀。”
楚霗一阵茫然。
不知道这究竟有什么的,纤云一直在评论她那个食堂发生的事件,纠缠了半天,纤云忽然道:“喂,要我说,你那么做不会是为了南宫楚霗吧?”
子衹推敲良久仍忖不出纤云这究竟是哪个表层面看出和南宫楚霗四个字扯上了什么关系:“......原因?”
纤云叫道:“你当时和楚霗那么近!”
噢,她倒把这个太过决绝的根据忽略了:“......位置只是个表面现象。”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你当时和南宫楚霗那么近干什么!”
“你怎么不问我还和她一个斋的呢?”
“除了这个以外!再说了你们没事怎么站那么近?是不是你故意的?还是她故意的!”
“.......”
那次子衹去雅乐台取琴,纤云硬要和她一起去。
一推门,只见屋里还坐了姞飏和谭妘。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仨人都是雅乐台的乐修,只是子衹是弹唱部的,其余俩人是吹奏部的,再加上其余俩人是后来来到了这,雅乐台里见面也就只有寥寥几次。
子衹绕来了她们,去仓库取来了竹笙,细心包好后直径离开。
“慢着。”
纤云也在场。
姞飏眼里深着漆黑。
子衹抱着笙,转身道:“有事么?”
姞飏看了她几眼,上来直接招呼一个巴掌。
清脆的声音,响着余音回绕在寂静的室内。像是水声,几乎所有人咽下了一惊然后直掉在心脏上。
一片默然。
子衹精致的面颊上映着红褐色,在白皙的肤色下更显夺目的骇然。她的手上还包着烫伤的绷带,棕灰色的青丝仓促地垂落着。
子衹静默不语。
姞飏看着她,她许久施施然找回声音,仰着头,霸气地宣示道:“.......你在想什么?”
“......”
“你在想待会顶着这个猪肝色,可怜兮兮地去告我的状,然后楚楚可怜泪眼汪汪地去博取大家同情,是么?”
“......”
“别以为你面上清纯,心里险恶谁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觉得其它人都是淤泥,就你最高洁最亮丽。哟,你不是寒稣仙子么?我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
“......”
“要我说,清纯至真的寒稣仙子,恐怕就是连试炼的时候都是盗取他人的成绩吧!”
“.......”
纤云捂着嘴惊呼一声。
“我手上涂了盾形水,不用半炷香痕迹就可以立即消失。你想着可怜巴巴去告状么,哎呦,告不了了!”
姞飏叫上谭妘:“我们走!”
说着,呼啦一声把子衹撞开,仿佛挥动着干戈的勇士撞开了一个肮脏的、阻碍的、腐朽的路障一般,她们抬着头,挺着胸,迈着步伐,披着耀眼的阳光往前行。
子衹抬起手背,徐缓地,轻轻碰了下。垂落的青丝掩住了她的面,看不出所有的神情。
肌肤并没有因为充血肿胀而冒出火辣辣,指背的冰冷并没有感到异常的舒适。
就像所有遭受的痛苦都要连着它承载的意义一样,随着时间,烟消云散。
子衹拂起刘海,转身朝纤云露出个浅浅的笑容。脸上的红淡淡的,像是涂抹的胭脂。
“走吧。”
当时,她们正学了梅花傲雪凌霜的道理。
于是纤云批评她。活学活用,举一反三,聪慧的琨琳仙子!她明公正义地批判道。口里最好的朋友,当着自己的面,被别人打,她明智的,宛若那高尚尊贵的像尊,施发着正义的批判。她说子衹就是弱懦,任人宰割,任人欺负,不是傲雪凌霜的梅花,没有气节。子衹没有掌握长老教的道理,实属惰怠极了。
然后那个最卑贱的人,那个就应该被尘埃埋没的人,她低着头,不说话,她竟然奢侈地想像着能得到一句这样没事吧的慰问。真是无知也。那个痴心的人。那个心被吃了的人。
是啊,她就是弱懦,她任人宰割,她任人欺负,她被人唾弃。
没错啊。
她不会还是个矫情的人吧,为什么心会痛。
难道她还想怎么样么,虔诚地跪下来,虔诚地接受真理的洗涤,虚心悔改,这才是正确的做法呐。
子衹从来没有期盼过任何人的帮助,她只能默默地庆幸过有人不会落井下石。
从来没有。
不,不是心痛了,只是心口的位置膨胀着痛的感觉。
她咿咿地从井边摇来一桶水,寂静地看着水里的倒影。
脸上的红肿都消了,只剩苍白。
她掬了一捧水,盾形水随着破碎的水珠散在漾开的井水里。水珠呼啦地落着,散灭了天光云影,散灭了一方静好。然后像一面清雅的帘,寂静地倒在丛生芊盛地花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