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宫中办了年宴,顾家一大早就要拾掇好进宫。
太夫人说是身子不好,便留守在府上。夫人和顾大人便去了,顺道带了几位哥姐儿,府上顿时空了大半。
青竹青莲都随着哥儿出门了,剩下的青杏青荷也想去皇宫看看,但是无奈三哥儿这个嫡哥儿都只跟了三个丫鬟,顾远不能越过了他去,她们就被留下来了。她们按照往常一样赖在房子里偷懒,李婆子跟几个婆子说自己有些不适回了房。转头就去了后院。
这两个月青棉十分安静,要不是偶尔那个五六十岁的老长工进来给青棉送点吃的,李婆子还以为青棉已经死了。
她推开门的时候,青棉睁开了眼睛,她躺在床上,被子也厚了很多,炉火烧的很旺,青棉本来就瘦小的脸越发的小了,本来只有巴掌大,现在更是瘦削的可怕一双乌黑的眼睛越发的大,此时更是像占据了她的半张脸。
“没死就好。”
李婆子放下心来,凶神恶煞的说了一句。青棉看她来了,脸上马上堆出一个笑盈盈的表情,显然是真的高兴。
“嬷嬷,您怎么今天来了呀。”
每次她见到李婆子都要说这样的话,从三年前她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她也就只对李婆子这样说话。她只认识她。一张小脸上满是亲昵。
李婆子想起她三年前刚来的时候,她站在荣姨娘面前,也是一副怯生生笑盈盈的模样,那时候她梳着双髻,还是女童的打扮,小小的,却还没有这么瘦,一张小脸上还是肉嘟嘟的,还带了江南的奶声奶气,声音细细小小,甜甜的跟她说,嬷嬷,您来了呀。
李婆子感到心里有些酸的难受,她走过去,蹲下来握住她的手,“荣姨娘已经去了,你的生死契应当也不算了,三年前哥儿不过七岁,定是不会知道你的,过了五年,我的时间到了,我跟哥儿讨了你出府去,你跟着嬷嬷吧,以后有我一口吃的,也有你的一口。”
青棉眨了眨眼睛,她看了看李婆子,并没有回答。
火炉里炭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李婆子没有等到回答,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摔门离开了。
青棉看她走远了,这才慢吞吞的爬起来。
她往炉子里加了些炭,拿出旁边温着的半袋干饼,兑着热水泡成了糊糊,慢吞吞的喝下去,吃的差不多饱,她又把剩下的包起来放了回去。这几天有年假,长工们都不会来,喜庆的同时,带给她的是近期没什么食物的供给,青棉在屋子里转了转当做运动了,到了下午,她又躺了回去。
除夕傍晚顾家还有家宴,大家都去了,青棉又在傍晚爬起来擦了个澡,又洗干净身上的衣服,连夜烘干了。自从她差点病死之后,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传到了五哥儿耳朵里,哥儿特地准许她能够用这些碳,她十分感激,觉得哥儿真是个好人,让她终于有了一个温暖的冬季,她觉得自己病的十分值得。
御都新年的夜晚烟花阵阵,守岁的灯常亮起来。过了子时还热闹非常,青棉穿着烘干的衣服,坐在火炉边,听着前院喧哗的声音,还伴随着少女的打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开始记事的时候,娘还在的时候,每年新年,她都会想着要跟爹娘一起守岁,可惜当年她还小,每年总是忍不住睡着,第二天醒过来,就有新的衣服穿,她被人抱起来,穿上香软的新衣,乳娘会抱着她去给父亲拜年。
江南的年节没有如此的冷,河面也不结冰,他们甚至可以在初春去泛舟,娘会为她准备好最好的斗篷。泛舟时她背出新学的诗词,父亲就会颔首大笑。
还有新梅,他们可以去梅园赏梅,他们去作画,也去诗会。
青棉想,要是以往她没睡着该多好,她十分遗憾没能和父母熬过整个守岁的夜晚。往后她每一个跨年的时候,都被这自责弄得几乎哭出来。
青棉整夜没睡,早上起来擦了一把脸,便静静的等待着五哥儿从太夫人处回来,然后院子里的所有人都要去给哥儿拜年。
五哥儿往年差不多正午才回来。今年却不知为什么回来的早了些,青棉听得外面的动静,探出一张脸,感受了一下外面的温度。才缩着脑袋慢吞吞的走出门,马上冻得她一个哆嗦。
她已经许久不出门的,此时看着门外屋子外面银装素裹的景象,眨了眨眼睛,不敢多看。她当年刚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些雪不能多看,会有雪盲症,后来被缠着眼睛足足呆了一个月。往后她虽然知道雪很美,也不再敢多看了。
她跟着众人一齐来到前院。
这是她时隔三个月又一次来到前院,这些时日添了许多新的物什,加上年初的氛围,几乎焕然一新。青棉也不敢多看,她冷的哆嗦,她和一群人站在门外,排着队给五哥儿去拜年。
五哥儿院子里有四个婆子,四个大丫头,四个小厮,还有五六个三等丫鬟,以及外院的几个侍卫和小厮。一二十个人,说起来也很快,马上就轮到了青棉。
青棉拘谨的上前,青莲拉着门帘,青棉马上感受到房内充足的热气,熏得她一直冷的发抖的身子十分舒适。
她连忙跪上前去,跪在哥儿面前,磕了个头,细细的声音恭敬的说,“五哥儿新禧如意。”
说完这句话她就不动了,等着顾远让她起来,顺便把新年的打赏给她。
但是她等了半天,发现没人叫她起来,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呆呆的保持着磕头的动作,直到脖子都僵硬了,好在屋里暖洋洋的,跪在那里一时间也不是很难受。
顾远低着头看着这个个子十分小的丫鬟,她穿着一身旧衣服,看起来缝补拆洗有些时候了,衣领处有洗的泛白的痕迹,但是十分干净,一头细细的看起来就营养不良的枯黄的头发盘的一丝不苟,露出细细的脖子,她低头的时候露出了一截白白的后颈肉,以及突出来的十分明显的颈骨。
青竹伺候在顾远身边,看到顾远没有动作,一时间屋子里的大丫头都抬头看了看顾远。
只见顾远似乎有点疑惑,好像是不知道怎么还有这么一号人。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
果不其然,顾远冷淡的声音响起来。
“你是我们院里的丫鬟?怎么没见过你?”
青棉依旧没有动,回答,“奴婢是哥儿院中的丫鬟。”
“哦,起来吧。”顾远从青竹手上拿了最后一个红包,“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青棉。”
“青棉?这名字耳熟。”顾远递过红包。青棉双手接过了,她接红包的时候稍微起身,不敢抬头,视线盯着顾五哥儿的衣摆和靴子。她想着这个靴子真好看,上面绣的云和雁栩栩如生。
“这丫头就是前些日头里病的那一个,公子仁慈,体恤她可怜,给她赐了药,还免了她偷碳的罪过。”青竹笑着提醒。
“不是这个耳熟。”顾远冷冷清清的,却单单对青竹露出一个笑容,和煦的样子让众人不由的吃味。又听得顾远说,“我想起来了,这名字是荣姨娘还在世的时候取的,当时说的是‘木棉花映丛祠堂小’的棉,当时我还感慨这名好,荣姨娘还说带我去看看木棉,后来却是没什么机会了……”
说到此处,众人方才想起来青棉也是从荣姨娘院子里跟出来的,一时间却是无人敢接话。只有青竹看了一眼仿佛陷在回忆里的顾远道,“哥儿说的哪里话,荣姨娘要是知道您这么记挂,也是欢喜的,只是这是喜庆的日子,哥儿要想些高兴事才是。”
顾远对青竹笑着点点头,转脸又恢复了淡淡的样子,问还跪在地上的青棉道,“你如今多大了,当年你还小的很,没学规矩,荣姨娘不让你来伺候我,现在多年不见,看你的样子像是没长进多少。”
“回五哥儿的话,奴婢十岁了。”
“近日身体好些了么?”
“好些了,谢谢哥儿关心。”
她细细的声音让顾远点点头,兴许是想起了荣姨娘,顾远有些感慨,又拿起手边的一点碎银打赏给了青棉,青棉谢过了,又磕头谢了恩,顾远便嘱咐了一句好好办事,便让她退下了。
众人也就唏嘘一阵,又觉得青棉这丫头不争气,多好的机会,看五哥儿刚才那怀念的模样,要是她多说几句,指不定五哥儿就留她下来到内院做事了。
但是青棉痴傻是出了名的,众人也不将目光放在她身上,而是觉着这青竹果真是受哥儿喜爱,感慨颇多,而且她一副长袖善舞的样子,又恰到好处的奉承,恰恰十分讨哥儿欢心,让个人心思各异。
前院的事情方且不提,这一头青棉高高兴兴的回了她的地盘。
她拿出红包里的钱数了数,发现比去年又多了些,她还得到了哥儿的碎银打赏,不由的眉开眼笑,觉得五哥儿真是个大好人,不但给她炭火,还赏了她年钱。她盘算着钱怎么花,高兴了一会儿,就又困了。
屋子里就算烧了炉子,也比不得哥儿的屋里暖和,她又觉得哥儿一定每晚都睡得很香,迷迷糊糊的想了一会儿,她就睡去了。
等她睡着了,房顶传来细微的声音,好像是什么踩在瓦砾上的摩擦,太轻了,便瞬间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