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过后,青棉又开始窝在屋子里面,像只冬眠的动物。每天的活动就是添柴煮水。偶尔出门去后厨吃东西。她拿了银子十分高兴,到底还是孩子心性,没忍住,让长工婆婆给她带了一匹布回来。她想做一件新衣服。
长工婆婆还带来了家里的一些旧棉絮,便宜的卖给她,青棉欢欢喜喜的拿了。回了院子里就比照着自己的衣服开始做起来。
她的针脚不算多好,没有从小就练起来,她小时候被爹爹当做男孩儿养,这些女工还是她进府才学的,她什么都不懂,倒是让众人信了她是乡下来的孤女的这种话,她也不会和别人亲近,所以她的手艺一半是一起跟着嬷嬷学的,一半是自己摸索的。
她添了棉花进新衣服,自己把原来的布料拆了做了一件小袄子穿在里面,顿时觉得暖和了许多,整个人面上也多了血色。
她记得以前冬天她是不怕冷的,江南的一切都是温和的,哪怕是寒冬,那种冷也是缠绵的侵袭过来,她经常穿着小袄子去山上玩雪,她从来都不知道雪可以这么冷,她当初还漫山遍野的到处找雪,一圈下来,还能出一身汗。
但是御都的冬却不是,这种寒冷仿佛像海啸一样吞噬拍打她,那刺骨的风和寒冷,直直的冻到她的骨髓里去。她不太喜欢御都,这里太大也太冷了,她在这里三年,依然不能习惯这种感觉。但是她又没有地方可以去。
这一日雪下得小了些,初五后长工们放假回来,每天都有人扫雪,青棉看雪少了些,也就出去走动的多了些。她还是害怕白茫茫的一片,当初雪盲症让她的眼睛生疼,她不再经常看雪,也答应了当时的大夫说会保护自己的眼睛,毕竟若是此时又让眼睛受伤,她也没有药治。
雪停了之后,她欢欢喜喜的蹦去了后厨,见长工们已经在吃饭了。
除了长工婆婆和她儿子,又多了两个人。因为年前没怎么扫雪,又放了年假,此时的事情量大,年后府上又多请了些人来,他们干完活现在正在歇息,吃完饭在旁边烘烤冻了一阵的手脚。
“婆子新年好。”青棉上前打了个招呼。
“棉儿来了呀。”长工婆也笑着跟她打招呼,“病好些了,人也精神了。”
“谢谢婆子照顾。”青棉递出自己做的一个荷包,“这是棉儿用剩下的布料做的,我跟着府里的姐姐学的,听说可以安神,也求一个平安,婆婆你回去放在枕下睡着,棉儿祝婆子平平安安。”
长工婆笑开了花,“你在其他人面前要是有这般嘴甜和上心,哪里要过得这般苦。”
虽是一句打趣,青棉想了想,“棉儿也不会绣花。大家伙也都看不上这个。”
青棉的话让众人又笑了笑,只道这孩子当真是不会说话,但是也没往心里去,长工婆看着细细密密的堪堪合格的针脚,只道这孩子说的不中听却都是实话,笑着摇了摇头,把荷包揣进了怀里。
青棉坐到旁边的凳子上,看着桌子上剩下的饭菜。过年大鱼大肉是有讲究的,连带着他们吃食也好了很多。
后厨他们吃的东西虽说不是主子剩下的,但是实际上是有区别的。
一道菜只能多不能少,还有试菜不合格的废了的,比如做一只鸡,那些好的肉食是要上桌的,剩下的边角料比如说鸡头,鸡爪之类的便留了下来,送到后厨这里来,还是能吃。还有一部分就像是姜汤是小厨房一到天冷就经常温着的,一般温了一盅公子喝不上,第二天不能喝了,也是在晚上送到后厨来说倒掉的,粥也是,饭也是。因为前头的大丫头和内院的人饭菜是另外做的,轮着班会按时按点的吃,剩下的这些就送到后厨了。
青棉有点想吃羊肉,看着剩下的几块,明显是几人帮她留下来的,她也不敢多吃,又怕胃疼,就每道菜都扒拉了一下,吃了个八分饱,也就放下筷子了。
她帮着把碗筷收了,又坐了一会儿,也就走了。
几个人围在火堆旁看着她细瘦的背影,唏嘘了起来。
长工婆婆感慨,“这丫头上次生病差点死了,我就去看了一把,那模样瘦的,真的就是一把骨头了,也不知怎么挺过来的,真不知是福气还是……”
说道一半,许是想到什么,众人也都叹口气,各自都苦楚,虽然是心善帮了忙,不过也是举手之劳,送送饭什么的,何况这丫头懂事,也给了些钱银,十分妥帖,一行人也就结伴离开了院子。
雪化开是最冷的时候。青棉又哆嗦的不敢出门了。
她整日就蜗居在小小的碳房旁边挨饿是偶尔的,因为有时候后厨送的吃食不够吃,本来长工们胃口就大,有时候青棉去了看他们还在做工,饭菜不够也不好意思拿,自己就吃点饼糊,受冻倒是再也没有过。本来粗碳要烧光了,不知道为什么又送了一车过来,后来有小厮说送错了,管事那边也不好把粗碳拉走,又送了一车新碳过来,也就罢了此事。倒是便宜了青棉。
青棉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安心的度过些时日,却稀里糊涂的摊上了事情。
事情不怪她,事情出在青杏。
那一日本是立春,永宁府的人来递帖子,说是请顾府的几个哥儿去喝酒,本来是件喜事,不知怎么的半路又回来了。说是青竹的贴身帕子落到了外阁的暖房里,被一个外院的小厮捡了去,这件事情惊动了大夫人和太夫人,青竹一时间跪到太夫人那边去受罚。
按照规矩本来是要乱棍打死的,青竹在太夫人门外跪了一夜,五哥儿也去求了情,最后查出是青杏偷了青竹的帕子。顾远和太夫人都十分气愤,直接说要彻查这件事情。
查着查着就查到了青棉那天捡到那块碎玉的事情上了。
青棉窝着还在那里犯困,就被人拖着请到了前头。
五哥儿对这件事十分震怒,也十分上心,众人都道是青竹受了委屈,还险些被人侮辱责罚,让五哥儿气到了,此时对青杏的怒火十分大,亲自来审问青杏此事相关的人。
青棉被带上去的时候,院子里已经跪了不少人了。五哥儿穿了一身缠边的青蓝竖领,外头套了一件雪白的袍子,更是衬得他整个人如谪仙般出尘。他旁边是冷着脸的青荷。周围围满了人,不见青竹。
青棉走上前跪下了,恭恭敬敬的见过了哥儿。
顾远看着青棉,这丫头距离上次见面脸上多了些血色,依旧是往前头一跪,低着头,露出细细的后颈和凸起来的几个骨头结。顾远的声音冷清,藏着一些怒气,“年前,据说你和青竹闹了些矛盾?”
青棉便道:“不是矛盾,是奴婢做错了,惹了青竹姐姐生气。”
青棉想了想,从袖子里掏出那块碎玉。“这块玉是太夫人送给青竹姐姐的,我弄碎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她还留着这块玉,一时间就连顾远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大家都说她是傻了,看起来确实不像是多清醒的样子。
见众人都不理她,青棉想着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她的眼睛很圆,下巴尖尖,长得十分瘦小,但是瞳仁很大,黑白分明,眼里干干净净的,透露了一点害怕。顾远虽然冷着脸,却并没有为难她,视线在她细细的手腕子上停留一下,看着她瘦的跟鸡爪似的手骨。
“这块玉……你怎么还留着?”顾远问。
“回五哥儿,当时青竹姐姐难过的厉害,也没问奴婢要,奴婢没敢扔。”青棉说。
“你说这玉是你弄碎的?”顾远看起来心情好了些,接过青荷在旁边递过来的茶,问她。
“回哥儿,奴婢当时是踩了一脚捡到的,拿起来是这样子了,应当是奴婢弄碎的。”
“你在哪里踩到的?”
青棉记得很清楚,她当时捡玉时呆住了大概半柱香,对周遭都十分清楚,于是她说,“我在偏殿回后院的路上,后院门边的那颗松柏旁开三寸远。”
“你可看到有其他人?”
“看到了青杏姐姐,奴婢是看到她,才走过去,不小心踩到这块玉的。”
“你可看到她干了什么?”
青棉发现有点不对,这个问话,好像是顾远在引导她说什么一样,但是顾远的声音又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好像是她的错觉一样。
“回哥儿的话,奴婢当时没看到什么。”
顾远冷笑一声,“那你说,这青杏是去后院干什么?”
青棉想了想,还是不怎么理解顾远到底要说什么,她只听得懂字面的意思,于是老老实实的又回话说道,“奴婢当时以为青杏姐姐是看我有没有再去碳房偷碳。”
顾远:?
青荷奉茶的手抖了一下,愣是憋住了破口大骂的欲望,不由的咬紧了银牙。那目光恨不得把青棉给生吞了。
众人都知道顾远在气头上,想要治青杏的罪,但凡只要青棉点点头,顺着顾远的胡子捋一捋,那就皆大欢喜,结果这个偷碳的贼还一而再再而三的答非所问,语气郑重,说的都是些什么狗屁?
“好好好!”顾远连说了三个好,一巴掌拍在旁边的茶桌上站起来,众人还是少见顾远如此生气,只见顾远怒极反笑,“你倒是个诚实的,本公子还没治你偷盗之罪!你倒是赶着来我这里讨罚?!那你说要如何罚你?”
青棉吓得跪在他面前,不由的打了个哆嗦,她想了想,大秦素来国法甚严,偷窃要处刑。青莲连忙扶着顾远坐下,一边顺气一边哄着顾远,让顾远以身体为重,顾远坐下喝了一口茶,见她低着头不说话,以为她被自己吓到了,这才顺了气。却又听得底下这个鹌鹑一样的小丫头战战兢兢的磕了个头,额头磕得蹦的一下作响,顾远一愣,就听见这丫头带了哭腔的声音,“五哥儿,奴婢当时窃了十斤粗炭,合计三十文钱……”
——哐——
顾远摔了手上喝茶的茶盏,茶盏砸在青棉的旁边的地上,破碎开来,吓得所有人一怔,登时不敢说剩下的话来,茶水和碎片溅到青棉的手背上和脸上,青棉哆嗦了一下,这回真的被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