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开始循环那个梦境。
梦中是澧水的山,江南风景如画,她在早春时节背着她的书袋外出。师兄来门边接她。她冲府邸的人挥手。去两条街外的学堂。
春桂满枝,香味芬芳,由街头到街尾。墙头爬满木芙蓉,娉娉婷婷,探出的枝丫松散,她走过的时候,花瓣纷飞落到她的头上。
她踩着地上的残花,看着路边洒扫的人,师兄牵着她的手。书童跟在她身后,她个头矮,整整比师兄矮了一个头,旁边的书童跟在她后边,一边叫着少爷小心,一边苦着脸对她道:小少爷,您若是再走摔了,千万莫要哭鼻子。
她刚想反驳,转过脸去,就见书童的脸染上一片血色。
那双死死蹬着的眼睛里如同实质一般的幽怨,转瞬间铺天的残花席卷而来,她看到地上的血迹,院中零散的尸体,看到娘亲的脸,还有爹爹——他们睁着眼睛,鲜血染湿衣物,就连惨白的皮面都透露出深红的血色——
救救我——
知许——
救救我——
青棉惊醒过来。
她睁着一双眼睛,身上还在发抖,口唇干渴,感到喉间尤有腥味。
她坐起来,摸索着要去喝水,却突然发现自己不在原本的房间,她醒来时神志还不清,穿着中衣在屋子中间站了半响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搬到顾远的房中。她脑海中转了两个念头,第一时间怕吵醒顾远,便也不敢去喝水,刚想轻手轻脚的回到床上,就听到顾远的床上传来一个翻身的动静。
“青棉?”
顾远已经被她吵醒了。
其实她的动静不大,是顾远浅眠。
顾远原本还有些起床气,他掀起帐子,就看见一身乳白中衣的青棉立在恭房旁边,光线昏暗,他看不清她的模样,便道:“怎么起了?”
“回哥儿……喝、喝水。”
她的声音细细的,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顾远便摸索着起来点了灯,就见她睁着一双眼睛无措的站在那里。
顾远这么些年睡觉十分安分,却十分容易惊醒,自从三年前夜里被丫鬟的脚步吵醒后大发一通脾气后,这屋子里便不会再留人在夜里伺候,他屋里也不留任何丫鬟睡在床前,若是丫鬟们要伺候也要等他醒来才有动静。
顾远按住额头,“怎么不点灯?”
青棉便摸索着把桌上的灯点了起来,她小心翼翼的又看了顾远一眼。
顾远捂着额头,有些头晕。
他睡眠很浅,被吵醒会有一阵的头疼,脾气算不得好。这些几个大丫鬟都知道,却没人和青棉说。青棉看他难受的模样,觉得心里好像揪了一下,一时间呐呐不知道说什么。
顾远自己揉了会儿额头,压下了心头的暴躁,再看她,却见她一脸肃然的站着,那模样颇有几分可怜。便笑了。
“你起来喝水,怎么不喝?还要等我来喂你不成?”说着他目光垂下去,就看到青棉没有穿鞋,一双洁白的小脚赤条的踩在地上。
青棉点点头,自己踩着小脚去桌边倒了一杯水。她喝得急,下巴上沾湿了些,水滴滑到她的领子,然后滑到前襟默入衣领。她的锁骨细细的,两根锁骨中间有一个小小的窝。喝水的时候喉管轻轻关滑动,阴影像两个珠子一样滚动。她接连喝了两杯水,才缓解了口干。
顾远看到她白白的脚背,对她招招手。青棉便走到他面前,像踏着两只小小的船。
“怎么不穿鞋?”顾远垂着眼睛,只觉得她裸露出来的肌肤白的晃眼。
青棉这才发现自己赤着一双脚,她紧张的缩了缩脚趾,大拇指尖有些泛红,顾远看着觉得心里痒痒,想伸手去摸一把。
想着,他突然伸手拉了青棉一把,他力道大,青棉不防备的跌倒在他怀里,顾远的怀抱温暖,青棉呼吸停了一瞬,浑身僵硬的被顾远抱在怀里。她身上温度略低,又光脚站了一会儿,此时顾远就像她冬天守着的那个温暖的火炉。
顾远卷了在一旁的被子,她身量小,在顾远怀里缩了缩,整个人就被完整的环了起来。
她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逗笑了顾远,在他怀里就像一只猫。缩着爪子睁着眼睛的模样,虽然整个都是僵硬的,但是一声不吭。
顾远笑着道:“你莫动,我睡得浅。”
青棉闻言点头,依旧是闷头闷脑的。
她在顾远怀里一动不动,顾远心里好笑,却也睡不着。
他睁着眼睛盯着帐顶,那里有幽幽烛火映不到的地方,光影明灭的交界处,好像有什么东西缠在里头翻涌。
“哥儿……是青棉吵醒了您么?”青棉见他一直睁着眼,却没有半点要睡的模样,有些自责。
“明日,便是春闱放榜的日子。”顾远却轻轻的说了一个毫不相关的话题。
上一世,他也是此时失眠。在房中辗转。
他寒窗苦读十载春秋,只为这一日放榜。他那一年积极进取,要与顾之卿一争高下。他那时风头正盛,势必要成为柳氏手里的棋子,帮着打压顾之卿。
他一世苦于嫡庶之名,不甘心如此地位,争便争到底。
后来呢?
他记得上一世顾之玉倒在顾之卿怀里看他,冷声道,到底是不三不四的人教养出来的庶子。
一句话便断尽前程。
他这个嫡出的四姐儿,可是十足的本事。
明日放榜,顾之卿若是榜首。
顾远眨眨眼,转头看青棉。
这丫头困极,等不到他的话,已经半瞌半睡,迷迷糊糊的模样。
顾远笑了笑,掖了掖被角。
他并不贪睡,一向浅眠,何况身旁还多了个人。
但是此时他确实想这般抱着她。就好像在这漫长的夜色当中,他们两人便是这院子里唯一的安慰。他觉得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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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青棉轻手轻脚的爬起来。
她半夜睡得不睡,此时有些困倦,她摸着黑穿好自己的衣服,头发也尽量盘起来。她口干舌燥,却不敢喝水,怕吵醒顾远。
她用冷了的水擦了脸,自己简单的擦洗一番。
想着她便在顾远的床帐前候着,等到屋外传来青竹的响动,她见时间到了,便拉着顾远的帐子,轻声问:“哥儿醒了么?”
她的声线偏细,与青竹的温婉低声呼唤情愫不同,她好像在叫一个玩伴的语调。细细的声音带着一点早晨的哑,听起来让人耳朵痒痒的。
顾远轻轻恩了一声,他在她摸索起身的时候已经醒了,此时躺着,见青棉先是点了灯,然后细细的手拉起帐子,
她素着一张脸,眼睛湿漉漉的,往帐子里看去,就见顾远散着发躺着看她。那眼神幽深,看的她心里一跳。
“哥儿……要起来么?”
顾远哼出了一个鼻音,青棉便上前扶着他起来。
门外的青竹端着水盆进来。青棉便拿着温热的帕子给他擦脸,端了盐水给他漱口。两次之后,顾远散着发更衣,他太高,青棉在他身后踮起脚尖把他的头发捞起来,又转到前面去整理他的衣领。她抬起手的时候袖子往下滑,露出一截莲藕似的软白手臂。
顾远看着她就觉得心情好了些,待到他坐下去,青棉还要为他盘头的时候,这心情已经让他不自觉的露出一个笑容。
青棉拿着木梳不知所措,她僵着手指,有些无措的往青竹那里看了一眼。
就见青竹露出一个略微冷意的笑容道:“青棉妹妹去为哥儿束发吧,不然请安便要迟了。”
青棉有些紧张,她的手有些迟疑的摸上了顾远的头发。
跟她想象的不一样,发丝顺滑,却出奇的软,摸上去的时候她的手心里好像一摊流云。青棉觉得哥儿的头发真好,真好看。
她一只手拿着梳子,另一只手却抓不过来,急的眉头皱起来。顾远感到头皮上轻微的拉扯,青棉磕磕绊绊的跟他束发,束了两次,都不成功,最后好不容易歪歪扭扭的插了根玉簪子,时间却也迟了。
最后是顾远自己重新扎了起来,自己戴了个发冠,一头流云一样的发扎了个马尾,他也不生气,只是调笑了两句:“青棉手生,若是有空闲要多练练。”
青棉的脸烧起来,磕磕绊绊道:“是、是,青棉知晓了。”
顾远一早见了来福和奉先端着的点心,却来不及吃,只说了句等请安回来,便带着来福和青棉去请安了。
青竹第一次受此冷落,眼眸带着恨意的站在院子口,身后的丫鬟婆子议论犹如实质,并不避讳她,她心里恨意翻涌,只觉得自己气的浑身发抖,死死的咬住牙才止住心绪,她转身,就见站在檐下的富贵目光幽幽,盯着青棉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