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房中的小房间在偏北一侧,在恭房后转角,有时候大丫鬟们守着累了,也会在里面的床上歇着,但是那只是用来暂时歇息的地方,打扫的很干净,从来没有迎来新的主人。
如今,青棉准备搬进去。
青棉的东西不多,她没有什么冗杂的行装,除开日用的物品,她连衣服都少得可怜。
小桃一边帮她整理,一边啧啧称奇。
“不得不说,我看人还是准的。”小桃说话依旧脆生生的,她昨夜就得了信,但是昨夜青棉一直在顾远的房里,今日一大早又去了太夫人那里,回来就在顾远房里听训,好不容易顾远放人了,她就来凑热闹帮青棉搬东西。
“哦……”青棉把床上的衣服包起来,然后拿出外面枕头下的一个盒子。
小桃看着她一副宝贝样子,问她,“你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银子。”
“咦——银子,我说也是,你平日里的月银也不花,也不给自己添首饰,不给自己买衣裳,我看看你这几年攒了多少?”
小桃说着探出头去看,青棉由着她把盒子打开,小桃惊讶的哇了一声,手指在里面拨弄几下,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青棉啊青棉,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小富婆!”小桃嗤笑,“你又不出府,现在又跟着哥儿了,攒这么多银子干嘛?”
青棉不回答,把早上夫人和太夫人赏的东西也放进去,小桃拿出来翻了翻,太夫人赏的是一对玉手镯,柳氏赏的是一根素净的银钗,上面粹着玉色的蝴蝶。小桃啧啧的酸她,“这成色是顶好的,比当年青竹摔的那块玉好不只半点,你现在倒是扬眉吐气,你没见到她的那张脸,现在还在屋子里哭呢。”
青棉把盒子盖上,稳稳当当的放在桌子上,停顿了一会儿才答,“应该的,这本是她的位置。”
小桃听了这话并不乐意:“什么是她的?你倒是想开,她向来看不上这院子里的所有人,若真是她的能来这里三年没动静?这三年你在哪里?你每日三餐都细心打点着,她们见了菜色也能说出个花来夺风头,说的好像是她们做出来的似的。你每日递食,她们可有让你进过屋子?没有是不是?可让你出现在哥儿眼前?她们防你跟防贼似的,三年来还不是这般。”
“这叫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什么是她的,这般说真没出息。”小桃戳着她的额头低声骂她。
青棉垂下眼睛,觉得有些发闷。
她想说不是的,是哥儿被下了药。她还想说,本来哥儿嘴里叫的名字是青竹的。
但是她呐呐的说不出口,嘴角只弯了弯,露出了一个有些难过的笑容。
“我……以后便不说了。”
“你有点出息,现在你才是哥儿的人,你应该盛气凌人些,怎么还是这副苦兮兮的模样?”小桃见她没出息的样子就来气,转头去看她的首饰盒子,里面空空荡荡,除了几只布花和布蝴蝶就只有三年前她拿过来的两只簪子,还没见她戴过,成色不好,几年下来,已经看着老旧了,小桃觉得眼前发黑,骂她道:“你把钱给我,我去给你置办几件好看的首饰。”
说着也不管她同不同意,伸手就往她盒子里掏去,青棉愣愣的看着,也不敢动,就由着她几乎掏空了大半,一时间有些怅然。
小桃面上才露出一些喜色,转头看她的样子,教育她:“你别小看打扮,这人啊,打扮好了,讨喜得很,你是不知道,去年四姐儿去国公府贺寿,你是不知道,她那晚上盘着头发,涂着胭脂,连脸上都发着光,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看起来真的跟画一样——她打扮的真好,这两年每日都越发好看!”
那日小桃被拨出去随礼单,在宴会上见了顾之玉,还躲在旁边偷看了,回来后这件事情就一直提起来。青棉听了许多遍了。
“你知道么,近日御都的裕华楼里有唇彩买——那可是个新鲜玩意儿,听说当初玉姐儿就是用他家的东西才这么好看!昨日我在玉姐儿院子里看到了她们涂!我给你买来,”小桃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她,笑道,“你到时候借我用用么?”
“我这些钱,攒着要给嬷嬷的。”青棉低头想了想,“你买唇彩要多少银子?”
“五两!”
“这么贵?!”青棉瞪大眼睛。
“当然啦,不然我要是有钱,早就买了。”小桃垂头丧气。
青棉看她一副死死攥着自己的钱不放的样子,又觉得心软,想了想,把了五两银子给她,跟她说:“你要是喜欢,我们一人买一半就好了,你买回来我们分着用,但是你要记得下个月发月钱还我,剩下的银子我要存起来给嬷嬷买药的。”
小桃觉得这笔买卖不错,便喜笑颜开的点点头。
“对了,今日我听得说你在哥儿面前给青竹他们摆谱了?”
“他们跪了,我没求情。”
“这人真是奇怪,你和他们哪里来的交情,求什么情?”小桃,又问她,“不过你这样子,难免会得罪她们,外面都说你藏得深,心机重,难免日子长了她们难免要对付你!”
青棉点头,记下了这话。
“你今夜就要搬过去了,哥儿有说什么么?”
“哥儿说让我今夜在房里等他。”
“行啊青棉!出息了!也是,我替你操什么心,今后你只要讨哥儿喜欢就是了,他们算什么!”小桃惊讶的张嘴,瞪着青棉,冲她“你等着吧,晚些我来给你送点东西!”
说着,小桃转脸跑了出去,满兜青棉大半的银两。
她咋咋呼呼惯了,青棉也习惯了,顿了一下手,便把东西全收了。
她东西不多,顾远给她放了半天的假,她收拾了一个时辰便全搬完了。她把屋子打扫干净,才到申时,她直起有些酸的腰,就见富贵站在门边看她,不知道站了多久。
青棉微微一愣。
她紧张起来,抓紧了手上的抹布,有些拘谨的擦了擦手。
“你、你在啊……”
这几年他对她很好,也送花簪,也送新奇玩意儿,青棉不能随便出府,他若是出去,定是会带上一份糕点给她。
当年在别院他护着她一路,回来后就上了心。
他是真的喜欢她。
青棉呆愣了一会儿,不知要说些什么。富贵看着她,嗫嚅一下,神色恍然。
“你好么……”
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这些年富贵也生的高大,他长得不出众,但是大家都夸他性格很是好,在院里也一直老实本分,他对她好,想要娶她。这些大家伙儿都知道,青竹她们经常打趣,还说他们是一对儿。也是因为富贵,这两年青竹并不找青棉的麻烦。青棉一直都是这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富贵有时候想,他要一辈子对她好。但是现在她穿着崭新的袄裙,全然换了个模样。
青棉愣愣的,她并不善于面对这些时候。她心里有些害怕,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情。一时间进退两难。她低头嗫嚅一下,轻轻的道:“对、对不起……”
富贵只在远处看了看她,那神情尤有痛苦,却也只是看一看,便走了。留下青棉一个人站在院中,觉得有些难受。
她一时也没有地方去,想了想,便去了李婆子那里。
-
_
青棉到的时候李婆子正在咳嗽。
她这个冬季染了个风寒,到了春季还没有大好。青棉去的时候她脸色十分差,昨夜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全府,不但顾远院子里的人知道了,就连府上那些个哥儿小姐都啧啧称奇,纷纷想要看看青棉到底是什么模样。
李婆子看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开口想骂。却咳嗽起来。
青棉连忙跑过去给她顺气,李婆子好了些,一把推开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方才开始第一句骂。
“你个死丫头!”李婆子恨不得用手指把她的额头戳出个洞来,“你尽是找事情!”
“到底是怎么回事?!昨日里跟你说的好好的,你晚上就到了哥儿床上!你是想气死我么?!”李婆子说着张起手打她,一把上呼在她身上,青棉肩膀瘦瘦,缩着挨了这一下,也没敢躲,李婆子打完又心疼,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青棉讪笑一下,开口却木木的,“嬷嬷……青棉知错了……”
李婆子看她一眼,却登时眼泪就出来了,青棉吓了一跳,脸色都变了,连忙跪了下去哀求道:“嬷嬷,青棉错了,青棉知错了,您莫哭,您打我就好,您莫哭了……”
李婆子看着她,脸上尽是沟壑纵横的疼惜:“你怎么懂……你怎么懂……”
你怎么懂,你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青棉急得脸色苍白,她胸前窒着一口气,说不出话来,只觉有什么东西在她胸口肆掠,凉飕飕的灌进风来,她苍白的手抓着李婆子。
她确实不懂,她从来就不懂。
她幼时快意,后来父母惨死,家中抄没,替死的小厮死死的睁着眼睛看着她。那双眼睛含着恨意,被鲜血浸湿。那双眼睛化作梦魇,纠缠她日日夜夜,她换下长衫,盘起女髻,叔父带着她北上,短短七年,她还懵懂无知的年岁便经历所有,她曾经一连行走七个月,日日都不停,脚磨出泡来,磨出血来,叔父抱着她,泪水垂到她的脸上,告诉她,知许,你进了这家门,之前的所有便不要再提起,你在这府里,永远不要想着出来,从此之后,你就是这家的奴婢,你谨言慎行,好好活着。
活着便是所有的期许。
但是她自小知事起便过目不忘,她读书,写字,点滴都历历在目,午夜梦回稍稍失神,那笑颜便清晰可见,她好像一伸手,便能触摸到往日楼阁里的花草,稍稍抬眼,便是澧水的画阁庭楼。
她连爹娘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那日早晨,娘亲还折了一只桂花给她。
她笑着说,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之后再不相见,她记忆里那场欢笑,娘亲站在庭前送她离去,含笑的模样,一应是诀别。
她怎么懂呢?
世人都道江南陆家行商,富甲一方,行善积德,每年散粥礼佛,笃信因果。然后一夜之间,再无陆家,只有顾府里的奴婢青棉。
她初来的时候被荣姨娘养在府里,她对她说,青棉,往后你便好好伺候哥儿。
做牛做马也罢,任劳任怨也罢。她便能活着。
她当年曾经看着顾远穿着精致的鞋帽,心里想着这个哥儿真是好看,若是他这般,真是天下最好的人。真好啊,有权有势的公子哥儿,世家之子,这种家室便不会受尽欺凌,他能读书入仕,翩翩公子,以后娶妻纳妾,定是儿孙满堂的好福气。
她被罚跪,受冷落,连接几年的寒冬冻得瑟瑟发抖,几乎死在年末年初的欢庆时节。到如今人人见她也要叫一句青棉姑娘,全是哥儿的恩赏。
直到他跌到林中,他的衣衫全是泥土和草屑,他落入泥里,她看着他流血,看着他惨然的笑容,她听的真切,玉姐儿一句话,便断了他苦读三载的预备。她也听得小公爷的训斥,别院之苦几乎送了性命。
——有权有势的哥儿。
青棉露出一个笑容,泪水盈着眼眶,惨然道:“嬷嬷,是青棉愚笨,青棉不懂。”
李婆子哭了一通,“我只道你稚气,从来不往深处想,院里但凡有人说起我只当是善妒的人嚼舌根,你倒是好有出息,罢罢罢,我不再说你,你起来吧。”
青棉惨白着脸,一声不吭,却依旧跪着。
李婆子拗不过她,又狠不下心,便道:
“我前些日子递了信,下月我家里人就要来接我,你现在身份不同,好好伺候哥儿,不便再来找我了。我一切都安好,到了家里,便在与你递信。以后我便不再,你在院中,事事小心些,哥儿如今喜欢你,你便好好做事,日后……哥儿也会念着你的情分……”
“您要走了么?何时来车?”青棉呆愣愣的问道。
“下月就走了。”
“哦……好、好。”青棉哆嗦着唇点点头。
“我与你说些事情,你记好。”
“这院子里我呆了三十年,被拨来哥儿院子里也有七载,当年荣姨娘是府里最美的女人,老爷甚是喜欢,但是她出身不好,终是不得太夫人喜欢,这府上原来的嫡夫人福薄,生下三小姐的时候在别院避暑,就是黄云山脚下的那地方,不幸早产,便去了,怕太夫人伤心,丧事之后三姐儿在别院养了半岁才抱回来,回来后却只说五哥儿克她,五哥儿自小过得苦,在荣姨娘院子里的日子不好过。柳氏被抬了大夫人后,她膝下无子,与荣姨娘的关系并不好,却在荣姨娘死后,第一时间接回了五哥儿。”
“她早年仗着五哥儿聪慧,时常去太夫人面前招惹,这几年哥儿大了,收敛了不少,读书也不上进,她便心里不舒服,在老爷面前更是没有脸面,她往哥儿院里塞人是,五哥儿院里的人大半都是她的。小半便是太夫人的。太夫人自荣姨娘死后便一直捎人盯着五哥儿,这事儿院里的不少人是知道的,有些事情这院里有些人盼着哥儿死,你若是跟哥儿离得近了,一定当心。”
青棉神色恍了一瞬,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
李婆子粗糙的手摸了摸青棉的脸。擦了擦她脸上尤有的泪痕。
“你凡事向着哥儿,他是有主意的,这么些年也不容易,你要是能讨他欢心,便是最好不过,若是一日失了宠,也莫要嗔痴。”
“还有富贵那事情,终究是我们做的不对,你与人家说清楚,以后莫要牵扯。”
“你走罢,你以后再来,便要与我惹麻烦了。我走了也不用你送。”
青棉垂泪,跪在地上给李婆子磕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