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重重,临近傍晚淮安府天色已然暗沉,忽的一阵风吹过,卷起青石板街道上的尘土和落叶,又被漕运总督府门前高大的萧墙挡住,黄叶乱窜。
此时临近下值,在这等本该是肃然严整的衙门口,却是密密麻麻的灰黑色身影,在府衙左近的街道和空地挤得满满当当,一眼望去,很有些无边无岸的架势。
其中有妇孺,有老弱,更多的却是黢黑精瘦的男子,但相似的是,他们几乎都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者居多,此时大都匍匐在地,偶有抬头的也是目光惊惶不安,只口中还呼喊着各式各样的口号。
“圣天子在上.....”
“漕运系百万军民生活所系.....”
“老天开眼呐.....家中断粮数日......”
伴着这些呼声的还有不时的妇人低泣,以及或大或小的孩童的嚎啕大哭,还伴着喊饿的话语。
此时在总督府衙大门一侧,以及四周高大的院墙之下,一列列从校场大营中出来的军兵已经就位,他们身材壮实,身上的鸳鸯战袄、笠帽齐备,不少还着了甲,手握长枪、腰刀,扫视着匍匐在地的漕军们。
只是不少京营军兵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他们之中有良家百姓出身,也有卫所而来,又是与漕军同为朝廷官军,不仅或多或少尝过那等吃不饱饭的年月,都是大明的军兵,眼前这些人,只怕也就比流民稍强罢了。
漕军之苦,这一路走来,又在淮安驻扎操练不短的时日,也是略有耳闻。
漕军同为卫所兵,国朝初也分有屯田,但与一般卫所不同,漕军常年在外行船,哪有功夫照料田地?就算没有上官的巧取豪夺,几代之后也几乎没有人能够留下土地。
而这年头行船的活计倚重人力,并不比自己等人的每日操练轻松,加之朝廷发放的行粮拖欠越来越多,虽是有朝廷恩准,可以贩卖些南北物什,但入不敷出的仍旧是大多数,何况漕河淤积,黄河也时常泛滥,若是不幸沉船一回,那便是要倾家荡产举债还上这些损耗了......
莫非今日要将手中的刀枪挥向这些手无寸铁的“袍泽”?那在讲武堂中的所说的“保家卫国”“立不世之功”“扬我大明天威”,便是这等?不少京营将士的眼中闪过一丝迷惘。
嘚隆嘚隆嘚隆!
一阵密集的马蹄声从城门的方向由远而近,愈来愈响,连带着的还有齐整的呼喝声随即传来,在城中卷起更多的黄土。
唏律律!
一匹匹奔驰的战马在衙署门口停下,许是跑得累了,马儿不停的踹息着,却把匍匐在地的众多漕军惊得四散,妇孺孩童的哭声更响了,衙门口迅速被突如其来的众人所占据。
他们的人数有数百之众,领头之人一身红袍,头戴乌纱,但腰中却是佩剑,满脸风霜,却依旧身形挺拔,目光深沉。
在红袍文官的身后,百余亲卫模样的军兵面色不忿,毕竟自家上官方才到任不久,居然就折腾出这等惊动圣驾的大事,岂不是给自己大人抹黑?
有性急的已经腰刀出鞘,就等着自家大人一声令下,就让这些漕军好看,他们不相信,这些个漕军难道比得上西南土兵?
而紧随其后的步卒却是尴尬躲闪,偶尔看向漕军的眼神更是有些不安,似乎在其中还有认识之人。
“孙大人,请!”
不论众人作何想,值守的京营军兵已经得到通报,此时查验了腰牌告身之后,其中一个校尉模样的军士,步下台阶,对着马上的红袍官员抱拳。
“有劳了,”来者正是漕运总督孙传庭,一直不发一语的他闻声微微回礼,便是翻身下马,对着身后跟来的众人道:“先在门外候着。”
“是,大人!”
还算齐整的回应让孙传庭微微点头,他微微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又理了理衣袍,向四周的数万漕军深深看了一眼,方才阴沉着脸向衙门内走去,已经闻讯赶来带路的内侍,见状也不敢和这天子信臣套近乎,只是一言不发的领着漕运总督往官厅而去。
.....
“臣孙传庭,参见陛下,圣躬金安!”
官厅离正门不算远,虽然陛见前搜检了一番,但也不过盏茶功夫便到,刚一进门,孙传庭便直挺挺跪倒行礼。
“免礼平身罢。”
天子清朗的声音传来,但厅中跪倒的红袍文官却是身形未动:“臣办差不力,致使麾下漕军惊扰圣驾,还请陛下责罚!!”
咚咚!
几声重重的叩头声在官厅内响起,文官认罪的声音中带着愤懑、不甘,毕竟自打上任之后,他便殚精竭虑,各处奔忙,谁曾想竟然会出现此等失控局面?
“过不在你,”上首传来天子愈发温和的声音:“起身说说应对方略罢.....”
“.....臣,”孙传庭闻言胸中血气上涌,不由抬头看向上首,天子的面色平静,确无责罚之意,这让憋着一口气要证明自己不是幸进佞臣的他,愈发羞愧,平复片刻后,方才又行了一礼:“谢陛下!”
“今日李部堂及诸卿也都在,孙卿心中可有方略?”待孙传庭起身落座,朱由校目视厅中众人,而后方才又转向漕运总督问道。
“陛下,”孙传庭向着厅内的李之藻、王体乾等人微微致意行礼,随后便是金属之音响彻。
“漕河沿途不靖,请陛下允臣领麾下新整练兵丁,赴清江浦杀贼!”
“各处把总贪鄙,臣欲核其账目,行清饷清粮之策!”
嘶!
一阵吸气的声音在官厅中响起,这这孙传庭完全就是“不管不顾”了,这桩桩件件完全便是以硬对硬,毫不妥协!李之藻面上忧色更重,不由看向上首声色不动的天子。
“府外的这些漕军如何处置?”朱由校面色不动,乱世用重典,现今的他已是不惮于使用雷霆手段了,只是外面这些算得上无辜的底层漕军,眼前这位已经有“酷吏”之名的官员,会如何建议呢?
“陛下,”孙传庭脸上的杀伐之意褪去,迟疑了片刻,又是低头拱手行礼道:“漕军困苦,臣请陛下补上行粮......”
“李部堂意下如何?”朱由校面色不动,心中却是微微点头,执掌天下愈久,他又有了新的明悟,若是自己的“改革”不能让更多人受益,不能让华夏发展,那么也仅仅是一次王朝的中兴罢了,心中电转,他转向面有难色的户部尚书问道。
“陛下,户部怕是无力支撑.....”李之藻叹了口气,无奈垂头拱手道,本就捉襟见肘的财政,如今漕运起了波折,盐务也是横生枝节,哪里还有余粮?现实如此,但作为户部尚书,仍旧是愧疚难当,孙传庭闻言,面色更是难看了几分。
“孙卿,不知沉没之漕船该当如何处置?”朱由校轻轻点头,又转而问道。
“陛下,当以常例,核实缘由,厘清权责,而后罚补!”孙传庭没有迟疑,肃然道,此为朝廷法度,岂可妥协?!
“户部既然没有银子,那便由内帑找补些罢,”没有去管王体乾那先是愕然,随即就是肉疼的表情,朱由校接着说道:“只是一味补贴,也不合常理,清江浦无税卡,朕欲设一税卡,收商税、船税补足银子后,方才交还户部,部堂以为然否?”
清江浦属淮安府山阳县,但嘉靖朝之后,由于黄淮改道,运河河道截弯取直,因古末口而兴盛的淮安府城从此远离运口,其地位在很大程度上便为清江浦所取代。
之后数十年,由于河务、漕运的繁荣,拥有“南船北马,九省通衢”显赫交通要冲地位的清江浦,达到了鼎盛时期,清江浦人口直追同期的汉口、南京,私下里,清江浦、扬州、苏州、杭州并称运河沿线的“漕河四都”。
虽连城墙也无,但其富庶却是天下闻名,只怕不下于济宁之下,如此地界自然鱼龙混杂,都在那金山银山之中分一杯羹,只有朝廷不仅毫无分润,还对其中情形甚是失控,这等法外之地,自然不会被朱由校容忍。
李之藻闻言不由愕然,对于天子将这商贾之事搬上“朝堂”很不习惯,不过“有借有还”的道理总归是四海皆准,虽说这大明是朱家天下,但也同样是天下人的天下,一味用天子内帑补贴朝廷,也不是正理,何况这也已然不是第一回了。
“......是,陛下,”老臣的声音中有些迷惘,终究是点了点头,毕竟课税司一事已然正在施行之中了。
“再开内帑三十万,便算作补足去年之数罢,这些银子可得好好看着。”天子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警醒,若是这些银子还能平息着外面的漕军,又或是被什么人给贪渎了,那可就过不了关了。
“谢陛下隆恩!!”孙传庭猛然再次跪倒,咚咚叩首。
“是!陛下!”厅中余下几人也是肃然领旨。
“另外,漕运之事事态频出,效率低下,倒是有人向朕建议学蒙元海运之法,孙卿在漕运之中也议议罢。”朱由校的语气中带了一丝冰寒,拿下几个蛀虫杀猴儆鸡,补发饷银安抚普通漕军,若是还不知足,那就怪不得自己掀桌子了.
毕竟海运的效率比漕运强了不止一筹,若不是顾忌这百万军民的生计,还有现今大明海域的安全问题.....这等利国利民之事,自己早就要布置推行了。
“是,陛下.....”孙传庭先是一愕,随即也是拱手应是,譬如两方做买卖,若是一方作势欲走,那便极有可能占了上风,在他想来天子这番话,大致便是这等意思?
“另外,告诉袁世振,盐场上的乱子若是还不能平息,京营便要出马了,朕倒不怕停了几个月的产盐,带血的盐货也没有什么食不得的!”
“遵旨!”似乎感受到了天子的怒意,官厅中众人愈发恭敬,这样强硬的手段下去,只怕惹出的不满会更多,南直隶地界的腥风血雨也是可以想见了。
青年天子却不顾众人所想,只是有些出神的看向大门外的南边。
眼前的这些乱子实则都是小事,只要金陵的南京大营能够顺利握在手中,加上五千京营驻扎重镇淮安,这南直隶便翻不起大浪来,而至于被抢了利益的众人心中的不满,只要有一股外力,也不是大的问题。
官厅朱门外的天色,愈发暗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