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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生活似乎被改变了,也或者什么都没变,只是感觉如此而已。

我们这个庞大的订单依旧在考验着我们的耐力,它越来越像一位一见到人就叽叽喳喳的妇人,每次面对它时都头疼不已。不过今天看上去有点例个,仿佛灾难已临近结束,因为傍晚时,大哥宣布今天将加完最后一个通宵。他的话说的有点不明不白,他的意思到底是从此以后不用再加通宵,还是我们这次的连续通宵的结束。我更加相信是我们这次连续通宵的结束,要知道在此之前,我们已经连续工作了三天两夜,是没有停过的。我也是一样。所以当大伙听到这个消息时,多少能从她们疲惫的面容里看到些许的释然。

以前加通宵也是常有的事,却没有像此次这样疯狂,关于内幕,不用我讲大家也能猜得到的,那一定是我们现在的生产速度离赶上大哥预算的出货时间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否则他也犯不着这样对待工人。大嫂的弟弟原本提议过两班制,他的想法是到外面招一批临时工回来,专门让她们上夜班,等感觉货赶得差不多时,再跟她们结算。很显然,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办法,但大哥考虑到外面招的人万一不靠谱,到时货不仅没赶出来,还要处理一大堆问题,这样的局面是他不想看到的。为了鼓励大家,大哥也跟我们一样,甚至在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半这两个半小时我们休息时,他还在车间里工作着。而今天,他更是用加餐的方式来鼓励大伙。说真的,那饭菜跟我们过节时没什么区别,就是不能喝酒罢了。

大嫂没有出现在我们队伍里,她已经很久不来车间,这让所有人觉得她已经完全放弃自己的权力。这绝对是我们对她的误解,因为就在今天晚上临近休息的前半个小时,她突然出现在车间里,但她不是来展现自己的权威的。她进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绿饭盒,看着很可爱的那种,进来后没向任何人打招呼,径直去了洗手间。我当时是想去跟她说个话的,可你根本想不到,她直到我们休息后才出来,而且像干了什么坏事一样的迎着离开的工人朝我走来。

我以为她有什么事情跟我说,谁料她居然问我是不是这个点吃夜宵。我觉得她的样子挺幽默的,愣愣的看着她一会,才说是的。随后她就转过身走了。离开时与杨小月撞到一块,然后两个人看着很默契的聊了起来。

望着她们的背影,我觉得大嫂今天非常的奇怪,一点也不像我们之前认识的她。在我的意识里,她一直是一个故作高雅的人,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做任何事情都显得很得体,一眼会让你觉得这个女人装得很好。可今天……她这到底是暴露了自己的本性?还是她突然觉得这样做才更能感受到自由什么的?这个只有她自己知道。反正现在的她看着比之前真实了许多。

后来的事情有点奇怪,我来到食堂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她。为此我问了坐在旁边的余婷,她说大嫂乘好饭就走了。我原本以为大家会就此事讨论一番,可我问完之后,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冷漠,仿佛这个世界很快就要完蛋,她们也不会关心的问一句“是真的吗?”真是一群可怜的家伙!

吃过夜宵之后,我陪余婷在路上散了一会步,然后回到二楼的原料仓休息。此时这里已经躺满了人,但我为余婷准备的那张白色的小样品台,除了堆了一些文件之外,其它地方没有被人占去。

每次这样休息时,她躺在样品台上,我坐在地上,身体靠着后面的墙壁。我们很少交谈,只会偶尔的看对方一眼。说真的,每次在这种时刻与她的目光交汇时,我的内心都会收获到一种心酸,像自己的心脏很快就要坠落似的。我想我并没有表达出自己的情感,我显得很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我不知道余婷在看我时,是否也产生过这种情绪,她的样子总是疲惫的,就像一尊石像,你无法在那里寻找到你想要的东西。有时我会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庞,但这里的人太多,我担心这样做会让一些人日后在我们面前惊呼“真是受不了”什么的。尽管我完全可以忽略掉她们,对于今天的我来说是可以的,但那时我做不到。每次听到她们就我们之间的关系发表意见时,除了尴尬,我很难在短时间里理智起来。我觉得她就是我最柔软的地方,谁来触碰,都会产生极大的情感波动。为此,我会尽最大可能的在她们面前保持克制,让所有人相信我应该不是那种好色之徒。

有时我也会站起来,在仓库里走一走。我记得刚开始这种时候在这里走动,她们的姿态呈现在我眼前时,我真觉得这里就是一座难民营。如果将墙壁喷黑一点,再弄几块破烂装点一下,几乎一模一样。我当时幻想过,要不要找家电影公司来取景,那样他们连群众演员都免了,那能省不少钱。到时我也能挣点外块,不过我知道这点钱肯定会被大哥独吞,所以这个想法一直没有得到落实。

在这里休息时,肖玉芳的常用位置是在北边的窗户下,这里是堆放布料的地方。我不清楚她是费了多大的劲才将那些高低不平的卷布摆整齐的,我首次坐上去时,真觉得这可比我的那张大床差不了多少。她体态丰腴,每次看见她侧身卷缩在上面时,很像一只可爱的小猪,我没有告诉过她,我很清楚,她听到后,一定会惊呼着笑的,那样子像熟透后炸开的石榴。我很喜欢她这样笑,当然,你得习惯,要不然你的耳朵会受不了。她大概是我们这嗓子分贝最高的人,肺活量也是第一,我很相信她至少能在水里潜游一个小时而不用上来换气。这水平差不多快追上鲸鱼呢!

我很少往她那里去,但却经常朝她那里张望,我不知道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视她为自己的姐姐,亲姐姐。这大半年来,她表现出来的一切总是那么天真可爱,充满正义感,很像革命片里演的那些女战士。她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指出别人的拍马屁,不管这个人是拍别人的还是拍她,她都会毫不留情的惊呼出来——听着是惊呼,而不是指出来——她会让那个被她惊呼的人立即感到手足无措,像突然捧在手上的碗一下子莫名的摔了。有很多人指出来这是她最大的缺点,她们担心她这样会得罪别人,可她从来不在乎,而且还很愣头青的说她怕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这样认为。

这次我依旧没能睡下去,很纳闷为什么每次这样躺下之后,我的脑子会变得莫名的激动,感觉要去参加一场非常重要的考试。所以还是跟过去一样,看一眼余婷,就起身往楼下去了。

父亲趴在我的办公桌前睡着了,大嫂她弟弟不见了踪影,想着是到外面透风去了。大哥跟张师傅没有休息,他们坐在机器前拆着不良品,彼此没有交谈,也没有看过对方。我走到他们跟前,要求跟他们一块返工。

“怎么还不去睡,这里不用你,”大哥眼睛盯着机器。

“睡不着,”我在他面前蹲下来,“看你们也挺多的。”

“不用,”他的音拉得很长,“睡不着就到外面透透气,还有六个小时呢。”

张师傅看着我笑了一下。

“要不要我帮你吧,张师傅?”我看着他说。

“我就两件了,”他很慈祥的笑了。

“那好吧,看来我只能到外面走走了。”我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便起身离开。

此时的天气相对南方来说已经有点冷,飕飕的的大风还多少刮出一点家乡的味道。可我偏偏不喜欢这种味道,至少是不喜欢这一类的味道。我讨厌冬天!每当这样的风声从耳边响起,我就会想到一些朦胧而又痛苦的事情——那是我上初中的时候。那时我每天早晨五点多就得起来,迎着寒风来到数公里外的学校,然后下午还得这样迎着寒风回去。那时,我总觉得寒风已经刮进我的脑袋里,它们誓要将我的脑浆冷冻掉,然后像冰箱里被冰冻的果冻一样被倾倒出来。当然,这是我幻想的,我切身感受到的痛苦,比它的深切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脑浆要被冻掉以外,我的整个身体仿佛在接受凌迟的酷刑。我那时想过反抗,我幻想自己与寒风在战争,它在我的面前化身为无数手持利刃的强盗,誓要将我砍得粉身碎骨。而我什么也没有,我只有自己的拳头,但你们不要小瞧它,它的威力无穷;我发现在那时,当我想要使出全力时,它就会释放出强大的能量,一下子将它们打成灰烬。但我并没有胜利,它们像永远不会消失的鬼魂,打散了还会再聚合。这样的战争永不会停止。我抬起头,望着暗淡的星空,叹息着回车间去了。

时间已经来到凌晨一点,还有半个小时,这里又将再次忙碌起来。我很难对你们准确形容这里此时难得的安静,假如你们见过它繁忙的样子,一定会感叹这里的安静如同所有人都躲在遥远太空的深处。我朝那些空空的座位扫视着,慢慢走近大嫂她弟弟的坐位前,坐下后依然望着它们。我很不经意的将目光投在余婷的坐位上,就在数个小时前,我还坐在它旁边帮她拆开不良品。不知为什么,我突然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然后垂下头,有一种想哭的冲动,随之眼泪就流了出来,像事先准备好的。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寻找不到理由,可就是这么奇怪的流了眼泪。我将额头趴在平搭在桌面的手臂上,眼泪很快流过手臂,但好像在这里停住了,只不过是它们都汇聚在桌面上了。我没想过制止自己,我觉得脑子被浣气挤满了,痛苦而又疲惫,是那种能带来睡眠的疲惫。

当我再次抬头看它们时,这里已经恢复忙碌的景象(可能已经有一会),所有人与机器一样,都变成了机器,以至于你都有点搞不懂到底机器与人的区别是什么。

我站起身,揉揉眼睛,便朝余婷走了过去。

“这么早就来了,还没有返工的呢,”她笑着说。

我在她旁边坐下,“不返工就不能过来,坐一下总行吧。”

她没理我,认真的看着机器。

我无所事事地拿起地上的线团玩弄着,脑子里刻意去搜索一些有趣的事情,可想到的趣事在此时竟然都没有趣。我也只好多扒过来几个线团,堆着高塔。我猜想当时我脑子里的模型是埃菲尔铁塔,但很显然这种线团本身就跟它很像,都是一头大一头小,所以我觉得自己那时什么模型都没有,就是无乱垒的。

大概在我垒塔的第三层时,余婷的机器突然停了,我刚要抬头看时,她的身体便倒了下来。我根本没时间做准备,所以她倒下来时,我也倒了,她的身体压在我身上,具体的地方是我的左上半身。

当时没人注意到这些,在我几次呼喊她都无果后,抱起她往外跑时,才有人停下来,走向前来关心她。

大哥在我抱起她走到门口时跑了过来,她看了看余婷,见她没有动静,就让我背着她去附近的一家大诊所,他自己也跟在后面。这家诊所就在工厂东北边的菜市场旁边,距离并不算远,当然,我那时也没时间去想自己还能不能背动她,反正就是一口气走到了。最值得提的,是这家诊所有一定规模的,完全抵得上一家小型医院。这里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所以我们去了之后,余婷很快就得到了救治。

半个小时后,医生初步的诊断是她劳累过度又常年贫血才导致突然晕厥的,所以他建议不能再让她从事时间过长过重的工作。大哥听了之后什么话也没说,连谢谢也忘记了,过了片刻,拿着医生开出的病方付完钱,将药拿回来交给护士就走了。走时只交代我好好照顾余婷,这话他说的很匆忙,像事先准备了许久似的。

现在这里非常安静,挂在墙上的时钟显示此刻的时间是凌晨三点一刻。我坐在余婷旁边的病床上,脑子里显得很茫然,我不时扭过头看一眼她,不时瞪着白色的天花板。我想过到诊所其它地方走走,但其它地方尽是漆黑,像从未有人光顾过似的,令人感到不寒而栗。我也想过到外面走走,但我发现我连走出这个病房的勇气都没有。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当时的心情,说不出的滋味,就像小时候突然亲人都不在了一样。我不想让这种思绪过多的占据自己的大脑,我试着去想些别的,你们也许会认为我应该已经感觉不到疲惫,但这并非事实,因为没过多久,我就睡下了。

当我睡来时,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而天已经大亮。我惊奇的发现余婷用满怀期望的眼神看着我,而身体却依旧躺在床上。

“都什么点了?你什么时候醒来的?”我有点摸不清方向的坐了起来。

她抬起右手指着墙上,“马上十点了。”

我扭过头望着时钟,过了好一会,才从床上下来。

“你肚子饿不饿?”我走到她床边,坐在床沿上。

“已经吃过了,”她微笑着。

“什么时候吃的,”我惊讶地看着她。

“刚才你哥来了,她给我带了粥,还有你的,看,都在这里,”她扭过头看着右侧的床头柜。

我慢悠悠地绕到那边,拿起装粥的盒子,“冷的。”

“他一大早就来了。”

“难怪,”我端起粥坐在她对面的床上,喝上一口,“对了,我哥说什么没有?”

“什么也没说。”

“真的,”我其实只是随意问出口的。

“也不是,他交代了一些事情。”

我抬头看着她,“什么事?”

“她说让你好好照顾我。”

她的样子有几分调皮,又有几分羞涩。

“这还用他交代,真是假充好人。”

“别这样说老板,他人挺好的。”

“也许吧,但我也没说他不是好人呐。”

“就你会说话。”

我们都微笑着。

“我待会想回去,这里的气味好难闻。”

“医生怎么说?”我将塑料碗扔进对面的桶里。

她的眼珠在我将碗丢入桶里时往下转了一下,大约是想看看丢进去没有,“医生说如果非要出院是可以的。”

“也就是说还不是出院的最好时间。”

“也不全是,他们说住在这里会更好,住在家里也行,反正他们就是说要多休息。”

“既然这样,何不在这里休息,这里的条件难道不比你们宿舍好!”

“不行的,这里太贵了,而且他们总是给我打针,有些根本是没必要的,他们也要给我打,真是烦人!”

“什么叫没必要的,人家是医生,难道还没你知道的多。”

“我不管,反正我要回去,你不陪我,我就自己走。”

我见她这样认真,也只好答应她,于是商定等这一次点滴输完就回去。

“再跟你说个事,”我沉默许久之后她突然说。

“什么事?”我从床上坐起来。

“我可能要休几天假。”

“这是必需的,”说完我又躺了下去。

“我想去看看我堂姐,好久没见过她了。”

“嗯,很好呀。”

“我是说,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我抬起头,思考着,“我…可我没见过她呀。”

“见一次不就算见过,你别说别的,就说你去不去嘛。”

我放下头,“好吧。”

“那说定了,到时我来找你。”

老实说我不是很想去,因为她这位堂姐是小学的英语老师,我这人对老师一向怀着敬畏之心,所以很担心见到她会显得很局促,到时弄出笑话来就不好呢。但相比于自己可能会发生的尴尬,余婷的用意也许更加重要,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完成这次使命。

……

离开诊所时已经中午一点钟,外面阳光明媚,很有一点春天的气息。

通宵加完之后,大哥给工人们放了一天假,所以我们一进宿舍,她们就围了过来。所有人都迫不及待要表达出自己的关切之心。余婷很受感动,我看见她往卧室走时流下了眼泪。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她的卧室,因为有点不习惯,所以时间很短。我还是觉得坐在客厅比较好一点,这里没那么些拘束感。不过好在她们也没让我等太久,大约半个小时后,肖玉芳就带着余婷等一众走了出来。她们都显得挺激动的,一见到我就说要到外面去逛街,我当时很是诧异,她们难道一点都不困,后来才知道,余婷被送走之后没多久,大哥让她们回去休息了,所以现在她们都精力充沛得狠,巴不得要到街上跑个两万米。可我还是很担心余婷,见她说没事,也只好陪着她去了。

————————

下午我们刚回来,大哥就把我叫走了。我原本以为他是要带我去客户厂里拉货,因为我们绕进厂门前的那条小路时,我便看见那辆熟悉的白色中型货运车(这辆车是大哥租的,但也足以称得是他的专用货车呢)挡在路中间。然而事实是他带着我去了本镇最大的一座菜市场,然后我们就在这里选购了两个多小时的菜,回去的时候下着小雨,天色也暗下来许多。

我也是将这些东西全部装上车之后才明白大哥的意图,他是想用一顿丰盛的菜肴犒劳与鼓励工人们,因此不仅买了许多的菜品,还特意到一家他熟悉的酒店请来一位厨师。更有趣的是,由于厂里的工人大多来自河南,所以菜品也都以豫菜为主。这是一种我不熟悉的菜品,以前对河南的认识只限于种类烦多的面条与馒头,所以一听说要多做豫菜,心里多少有些好奇与不太相信。不过为了照顾我们这些南方人,或者照顾那些常吃辣椒地区的工人,川菜也是非常必要的。为了烘托气氛,我还建议大哥弄几个火锅来,那样吃起来就更有趣味,但最后被大哥一脸严肃的拒绝了。

晚宴在晚上七点半开始,因为在此之前有过通知,所以大多数工人都是饿着肚子撑到现在的。我跟余婷也不例外,如果有一点不一样,就是在此之前我们吃了两块饼干。其他的工人可能也开过这样的小灶,但无一例外,她们来到一楼食堂时,都已经饿得身体发软;甚至有些人还没在桌前坐下,就拿起桌面的饮料使命地往肚子里灌下。你隔着老远的地方都能听到那种夸张的咕哝声,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响起的闷雷。

我没能跟余婷坐在一块,因为要帮着父亲上菜,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一位出色的服务员。我当时并没觉得有什么遗憾的,反而非常高兴,你不知道,当我端着菜从酒桌间走过,然后将它们上到桌面时,我的内心会产生多大的满足感,我觉得为她们服务是我此时最大的荣幸。那种愉悦是难以形容的!当然,她们也表现出足够的对我的关心,甚至有人要站起来帮我上菜。她们中的大多数都被挡了回去,唯有肖玉芳。她大概在吃到第三个菜时就站了起来,此后就没有再坐下去过,直到所有菜都上完,她才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我是与她一同回去的,因为只有她们这一桌为我留了一个位子,更让我没想到的,她们在我的碗里夹满了菜,每一道都有。

虽说是感谢酒宴,但大哥并没有为我们准备酒,就连酒精饮料都没有,我们能喝的除了茶,就是各种口味的牛奶与果汁。这已经很丰盛了,可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完美,这样的时刻不喝点酒总会有点遗憾什么的。这一点我能从父亲的眼神里看得最真切,而他后来也没能守住大哥的原则,坐下没一会,他就从楼上拿来两瓶劲酒,是那种大瓶装的。拧开后,就与张师傅大口喝了起来。我原本要去向他借点过来的,但被余婷拦住了,她说大家都没喝酒,我也不准喝。肖玉芳听后也附和着,说喝酒对身体不好……然后其他人都跟上。没办法,我也只好呆呆地坐下来看着父亲他们享受。

大嫂在这种时刻没有理由不出席,不过今天她穿得非常朴素,像一位九十年代的中学老师。从一开始她就坐在西北角的那张方桌前,那里平时是老板的专座,因为就在厨房的入口处,所以出菜也最快。但我一般很少第一个将菜上给她,因为每次在她的桌面上找不到地方,她那里总感觉很拥挤,像从一开始就摆满了菜似的。但大嫂一贯的优雅依然还在,你不用仔细的注意,都能看出她的与众不同: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吃每一口菜,生怕它们会从两腮漏下来,而且每吃一口,她都要用那种价钱不菲的纸巾擦一下嘴巴,或者鼻子。这让我很生怪异,始终不能明白这与她的鼻子有何关联。当时并没有什么人注意过她,她坐的那样偏远,要不是她是我的大嫂,我可能也不会那么在意她。尽管她的举动多少有点滑稽,可一想到她独自坐在那里,还是会担心她应该多少有点无聊吧。

大哥是最后一位出来的,出来时他的手里提着一个大木桶,里头是他最拿手的菜——清蒸大河虾。老实说,他也只能做这道菜了,因为只要将虾往蒸笼里一倒,然后打开火烧就可以了。但这道菜的重点并不在这里,而是它的调料。不得不说,大哥能调出在我吃过的此菜最中肯的调料,那完全比得过将这道菜做得最好的酒店。所以他才会将这道菜安排在最后,而且是他亲自提出来,然后略显得意的分给每一桌。我不知道大哥是否出于照顾我们这一桌,他将剩下的所有河虾都给了我们,那整整有一大碗。我看见不少人投来羡慕的目光,特别是坐在我们北边的郭丽冰那一桌,她们中居然有人跑到我们这里来抢。而一向勇猛的肖玉芳却没有制止她们,还跟着所有人一起大笑,像来我们这里抢的人是她一样。她的这种放纵是一个不好的开端,因为接着很快就有另外一桌的人也来我们这里抢。她们比郭丽冰那一桌更不要脸,因为她们连我们的碗都给拿走了,然后——我无法形容那是个什么样子——往她们碗里倒,最后只剩下碗底的几只虾还给了我们。这次她还是没有想过制止什么的,依旧大笑不止,而且当她看到碗底的几只虾时,她居然笑得趴在了桌面上。

就在她们往我们桌上抢虾的时候,大哥推出了我们今晚最后一道福利,大约一百公斤的各种水里。他原本的计划是平均发给我们,但出现在我们桌的不幸却意外的波及到他的身上,当他将推车推到桌子中间时,工人们便齐刷刷地向他伸出了魔爪。而他并没有制止,一脸无奈的笑,随之就走开了。我不知道肖玉芳是不是此前的放纵就是在等待这个时刻,当有人向老板伸出手时,她便尖叫着从座位上跳了出来,然后完全像个疯妇似地朝大哥跑去。接着其他人也紧随其后,这其中就有我跟余婷,而且我还在她之前。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这样做,可看到所有人都这么做了,我就下意识的去行动了,而且显得理所当然。

抢夺的过程是兴奋、激烈与开心的,但结果却是糟糕的,因为有不少水果被糟蹋了。也许当时并没有人会认真的对待此事,但我却无意间看见父亲难过的样子。他一直都坐在西边靠窗的桌前,面向南边,所以他的头要扭很大的角度才能看到推车。而坐在他对面的张师傅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一脸傻笑,仿佛在看一场精彩刺激的比赛。

晚宴在九点半左右结束。从食堂出来后,我们一桌的就都来街上散步了,当然,最后还是会坐在广场上。奇怪的是从没有谁说过讨厌这里,毕竟来得次数太多,我这样说,是因为我对这里真的有点厌烦,总是往这里跑,能不能去点别的地方?告诉你还真的没有,如果不来这里,我们可以说除了自己的卧室,我们连个安静点的地方都没有。不管我要怎么样厌烦它,到最后我还是会感谢它,给我们忙碌的灵魂提供了一个可以略享安静的场所。但有时我还是会感到遗憾,要是它中央处的喷泉是好的,那该是一副多美的画面。余婷曾说她见过它们喷射的样子,在灯光的衬托下美丽极了,而且那时喷泉喷射时还伴有音乐,是中国的古典音乐,非常优美非常感人,非常配这样的景色。她讲到这些时,我完全在幻想这样一副画面,心中的向往无以言表。

今晚我们没在这里停留多久,大概天气冷的原故,所以就早早的回去了。

从食堂路过时,我看见里头有微弱的灯光,我放开余婷的手,往里面走来。余婷没有跟来,而是站在门外等我。

进去之后,一眼便看见父亲在收拾着地面,这使我突然想到,我们走时留下的那副狼藉的画面。我朝他注目了一会,便出来让余婷先回去,她没有同意,而是跟我一同进来了。我们将食堂的灯都打开,帮着父亲收拾。

其实在那时父亲并不知道我跟余婷之间的事,至少他还没有察觉出我们之间的感情,他还是像对待一位普通工人那样对待她,整个过程里,他都没有跟余婷说过几句话。我当时很想对他表明,可我不知道从何处说,也许像这种事情应当顺其自然,我相信不日后他自然会发现的。我幻想着那时他一定开心的嘴也合不拢,他在心里一定会高看我的,像我刚来这里时想的一样,他的这个小儿子也有出息了,至少现在他谈女朋友了。

“你在干嘛?”余婷突然用扫把拍了我一下。

“没什么啊!”我一脸不知所以然的看着她。

“没什么你在傻笑,疯了吧不是。”

“有吗?”

“还没有,就差口水掉下来了。”

我用手擦了一下嘴角,“待会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等一下就知道了。”

……

卫生干完之后,我领着余婷来到天台,当时这里的风还不算大,要不然来到这里的第一件事情,肯定是被她狠狠的责备一顿。

“带我来这里干嘛?”她往护栏边走去。

“你知道我刚来这里时最常做的事情是什么?”我露出一丝神秘的笑。

“不知道。”

我双肘搭在护栏上,身体也趴了下来,“那时没有工作,每天都会跑到这里来,因为对面的楼顶养了许多的鸽子,我那时最大的乐趣就是逗它们玩。”

“你是说那栋楼上的鸽子,”她指着斜对面的那栋六层的楼房。

“是啊,除了那里,还有别的地方有鸽子。”

“你也真是够无聊的。”

“我也觉得,可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朝我笑了一下,然后展开双臂,“风挺大的。”

老实说,我当时想到一部电影里的画面,我想照里头演的从她身后去抱住她,可我没有这样做,我觉得那样好像挺滑稽。而且在当时的我看来,那样做也不算浪漫,我不知道这样认为对不对,可能我本身并不懂什么浪漫。

我们那晚在天台上待了很久,说了很多的故事,几乎都是关于我刚来这里时的。我从来没有对她讲过这么多那段时间的往事,这让我有了一种刚来这里时的感觉,它交织着落漠、希望与惆怅,也许它更像是希望而非感觉。整个过程里,余婷一直在听我说,像一个听话筒,不管我说再多,她都会一并照收不误。我真希望这个时刻能被无限的延长,像过去所有想被延长的时刻一样,在这种时刻所能收获到的幸福感是许多其它时刻的总和。它们会让你发现到,只有这一刻,才最能感受到人生意义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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