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余婷休假的第一天,她便带着我去了她堂姐家,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在街上玩了整整一个下午,所以出现在她堂姐家门前的时候,已近五点。虽然过去这么多年,我还很清楚的记得那天见面的情景:是余婷敲的门,只敲了一次,门就开了。她没同我们说什么,满脸堆笑着说来呢,然后就让我们进屋了。她那天穿的是印有人头像的长T恤,白色,上面的人物头像是个外国人,我不认识,但看着像某位篮球明星。下身着一条黑色紧身短裤,趿着红拖鞋,看着十分性感。不过我当时是不敢将这句话说出来的,而且说她性感也是事后回想起来才加上去的,以当时的处境来说,我觉得自己非常的紧张。当然,每次面对这种情况,我总会从别人身上找自信,所以我当时总朝余婷看去。她表现出来的是一种自然,想必早已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你们坐吧,别老站着。”她很客气地看着我说,随后就去了厨房。
“她叫你坐下,听到没?”余婷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头抬起来看着我。
我轻微地嗯了一声,便在她旁边的小沙发上坐下。我坐下没一会,她就捧着一盘切好的西瓜出来了,放在我们中间的玻璃茶几上。客气地让我们吃西瓜。我没有自己去拿,是余婷拿起一块给我,然后自己再拿一块。
“小婷,怎么这么晚才来?”她坐在我对面的小沙发上,边吃着西边说。
“在外面玩了一会。”
“外面那么热,有什么好玩的。”
“随便看看呗。”余婷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前方,但实际上她什么也没注视过。
“你是叫小斌吧?”她将目光移向我。
“是的,苏小斌,叫我小苏也行,”我看上去还是有点紧张。
“别这么客气,还是叫你小斌,这名字挺好听的。”
我痴痴的笑着。
“听说余婷工作的厂是你哥开的,是亲哥吗?”
“是的,是我亲哥。”
“那这样看来,你哥哥应该比你大很多吧?他今天得三十好几了吧?”
“三十一岁。”
“应该有小孩子了吧?”
“还没有。”
“那铁定结过婚了……”
“你这是调查户口吗?”余婷一脸郁闷的看着她。
她没理会余婷,而是看着我很蔼然的笑着。
我们这样沉默着,但看上去便像是僵持,因为她的身板一开始挺得笔直,随后松了一下,一脸茫然的注视不处的窗户。而我,则不停朝余婷那里看去,而她呢,则一个劲的吃东西,不是西瓜,就是各种放在茶几上的零食。
不清楚这样沉默了多久,她突然将脸转向余婷,“小婷,有多久没给家里打电话了?”
“不知道!”她的话说的非常果断。
“这样好呢,我给你打一个,”说着她就起身离开了。
我看了一眼余婷,她面无表情,好像根本没听到她堂姐的话。
没过一会,她堂姐又出来了,“小婷,你过来一下,”说完她就绕进厨房去了。
余婷有点不解地看我一眼,就跟了过去。
余婷进去之后,她将厨房的拉门拉了一下,实际上可以放两扇门的门框里只有一扇门,所以说她的举动只是一个习惯的动作。我当时还觉有趣的笑了一下,但很快就严肃起来。
听不到她们在里头说了些什么,透过玻璃窗,我看到她们好像在争论着,她大概出于激动,在不停地大幅度的挥动着手势,那样子像一个手腕强悍的政治家。余婷表现得很自然,至少在她们停在那里的五分钟内是这样的,但后来她看上去受到了打击,沮丧的垂着头,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失去了。接着,她走了出来,没有看我,径直去了自己的卧室,出来时手里拽着一部蓝色的手机,我猜那可能是一台诺基亚半翻盖手机,我以前见过。她回到厨房之后,单手抱胸,在余婷跟前边徘徊着边在手机上拨着号码,没过一会手机通了,她并没有说话,而是交给了余婷。奇怪的事情在这时发生了,她们在里头争论了那么久,我都没听懂一个字,甚至有时连声音都听不到,而余婷在对手机说的第一句话我便听得清清楚楚,那便是她的父亲,那声音就像她正面对着我说的一样。我有点不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袭进心头,我发现自己的手掌在不停的沁出汗珠,刚刚才建立起来的适应感,瞬间灰飞烟灭。我很清楚的记得自己当时有多渴望离开这里,然而我根本找不到那么急着离开的原因。
通话并没有持续多久,大约二十分钟左右,我不记得了,总之她们回来的时候,我因强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而内心疲惫的睡了下去。当然我并没有睡熟,只能算是打了一下盹。
“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我以为这话是余婷说的,睁开眼之后,发现她堂姐坐在我旁边,脸上挂着那种非常典型的愧笑。
“没事,有点困就睡下了。”我坐直身体,双手从眉头一直拉到鼻头两侧。
“等下就不困了,等小婷从厕所出来,我们就一起去逛街、吃馆子。”
“那挺好的,”我依旧没提起兴致。
时间被放慢了,我们谁也没再对谁说话,就当时来说,我认为这种沉默是不可抗拒的,但今天想来,那完全是我一个人制造的。我太年轻,很难在那种情况下表现得自然,才会使我们看上去像一对刚分完手的恋人。
余婷出来之后脸是湿的,她问她为什么洗完脸不用毛巾擦干净,她说她喜欢脸上带着水。我没有仔细瞧她的脸,而她的眼睛红了,也是我们出门之后我才发现的,那时我们已经坐在她的大众牌轿车里。
“你是不是哭了?”我担心地看着她。
“胡说什么,”她的样子有几分严厉。
“你眼睛红了。”
我看见她堂姐这时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们一眼。
“没事,可能是洗脸的时候水弄进眼睛里了,过一会就好呢。”
我虽有疑问,也只好暂时放下,“以后小心一点,看着像几天几夜没睡觉似的。”
“嗯,知道了。”
……
那天,我们玩到很晚,而且说真的,也玩得非常高档。很显然,她堂姐在这种事情上非常在行,她知道怎么打发时间,在快乐的间隙间怎样做使你不感到无聊。具体我们都去了哪里,说真的,我还真没全部记住,只记得我们去吃饭的地方是一家档次并不低的酒店,具体位置我不记得了,大概是去往大朗方向的。吃过饭后,我们去了一家豪华的大商场,之后的事情便有点模糊……最后我们去了歌厅,在那里跟她堂姐的几个早已经等在那里的朋友唱了几首歌,当然,唱歌只是她们的事情,我跟余婷自始至终都没有碰过话筒。我们紧紧的坐在靠门的角落里,时而会意的一笑,时而各自打着哈欠,时而扭动一下身体,但更多时候,我们的脸上只是挂着笑容。你当然可以说那笑容大概有些勉强吧,随便你怎么说,我觉得自己笑的还是挺自然的。我们没在这里呆多久,因为她那帮朋友打算在这里唱通宵,这不符合她的计划,于是一个小时后,我们就出去了。
东莞的夜色又一次生动的出现在我眼前,辽阔的星空,看上去永远也不会熄灭的灯火,那些间断而过的漆黑,在疾速而过的车窗外像被锁进深墙里的寂寞,它们露出一副神秘的样子,也有可能它们本身就怀着什么秘密。我想起半年前的那个夜晚,当我们爬上别墅的院墙,清风吹过我脸颊的时候,我亦像今天这样体念到一种永远也不能适应的陌生感。它仿佛在告诉我,这个繁华的充满财富的地方并不属于我。那我又属于它否?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因为我没有提问的对象;问我自己就显得可笑了。
车开到闹市前的那个广场时,余婷让她停下来。
“怎么,你还不打算回去?”她看着后视镜问到。
“你先回去吧,”余婷将脸朝向我,“小斌,我们到广场上坐坐,等会一起走回去。”
我当时有点困了,没太反应过来她说的话,于是只好半解不解的看着她同意了。
“那好,别太晚,都玩了一个晚上呢。”
“知道的,就是随便坐一下。”余婷的表情有点生硬。真搞不懂她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在车外与她招手道别之后,我们就往广场上走去。广场外沿的最中间有一尊塑像,老实说,我已经不记得塑像的样子了,是黑色的,应该挺高的吧。
“小斌,你困不困?”她微笑的看着我,但声音却很微弱。
“都出来了,还问哪些干吗。”
“就是无聊随便问问。”
“有一点。”
“那找个地方坐一下吧。”
“行。”
在广场的西北角有一处观景台,与其说是观景台,倒不如说就是一座有八层台阶的露天楼梯。这里我最早来时是刚到大哥工厂半个多月之后的一天,我记得之前说过,我发现了一个更有意思的去处——发现这个去处的同时,也发现了这个观景台。
“好安静呀!”她突然感叹着说。
“当然,深更半夜的能不安静。”
她扭过头望着我,眼神流露出许多令人怜悯的神情,“小斌,你抱着我好吗?”她像似哀求着说,“我有点冷。”
我朝她移了过去,将她顺势搂进自己的怀里。
“让我躺一下,”她说着便将身体往内移了移。
“你躺我腿上吧。”
“不,我要趴着。”
我也将身体往外移了移,她便将头趴在我大腿上。我朝星空望了一眼,便就双手搭在她背上。
“不冷了吧?”我低垂着,嘴巴差不多快靠近她耳朵。
“不冷,就是有点痒。”
“哪里痒?”
“耳朵痒,你说话说的。”
“要不我再说一声,说大一点。”
“不准,我不喜欢痒。”她的头在我腿上蹭了几下。
我笑了起来。沉默片刻后,我望着星空,“你看,天上好多的星星。”
“有星星不很正常,不看。”
“你看一下吧,我总觉得那些星星有些不同。”
她侧过脸瞧了一下,“明天一定又是一个好天气。”
“奇怪,让你看星星,干嘛说到天气。”
她没有回答,而是卟哧地笑了起来。
“问你个事情?”我望着广场的对面好一会才说。
“什么事,说。”
“今天都跟你爸聊了些什么,那么长时间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爸?”
“听到的。”
“耳朵真尖。”她侧起身子,我将手扶着她的头,她将半个身体靠在我胸口。当她坐好后,手缕了一下头发,眼望着前方,“也没什么,就是随便说说。”
“可你……”我欲言又止。
“可你什么?”
“算了,还是不说了吧。”
“说嘛,有什么不可说的。”她说的很随意,仿佛并非出自她口。
“不说了,但愿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吧。”
“哦……”她垂下眼帘,双手耷拉在地上。
我以为她会这样睡下去,她也确实晃动着身体,像睡着了似的,但没一会,她就站起身朝台下走去。我没有马上跟过去,而是望着她的背影,当她走到不远处的舞台时,她扭过头,迷人的笑容看着我。
“过来吧,我们到台上去玩。”
我起身,伸了伸懒腰,就朝她跑过去。当我到达她回头望着我的位置时,她已经登上舞台,像在查看舞台布置的导演似地走动着。我没有登上去,而是将身体贴在台沿下,双手平放在台面上,像个观众似的望着她走动的身体。
“你说我们以后会来这里唱歌吗?”她突然兴奋的说,眼睛却在打量别的地方。
“也许吧,谁能料到呢,”我略作思索的说,“要是能有这样的机会,你打算唱什么歌?”
“你说唱什么歌才好?”
“两只老虎怎么样?”
“太幼稚了。”
“青藏高原?”
“太难了!我觉得就唱一般的歌最好,像那首羽泉的《奔跑》就很好。”
“你会唱吗?”
“当然,”说着她便清嗓唱了起来。
其实她也只唱了三五句,唱完之后,就跑到我跟前问我唱得如何。我没有回答,我认真的看着她的充满喜悦的眼神,尽管光线暗淡,我还是被那种喜欢感染得产生了强烈的激情。她在第二次问我唱得如何之时,我便快速地吻了她一下。她大概没反应过来,也或者她根本不打算拒绝,于是我们对视片刻之后,我抱着她的头亲吻着她。
老实说,那种感觉是美好的,但却已经很难再复原,所以我不打算去叙说那一刻的感受。我想将时间推进到我们结束亲吻之后,我们都坐在舞台边沿上望着星空的时候,也许那段时光才美好的更久。
“你知道吗,你刚才做了违法的事情。”她半带娇嗔的说。
“有吗,我怎么不觉得。”
“我才十六岁,还未成年,你刚才那样做难道不算违法。”
“哦,这个,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起诉我。”我调皮的看着她。
“等我不高兴的时候。”她噘着嘴,依旧望着星空。
“那你什么时候才会不高兴呢。”
“什么事候都会,告诉你,可不准让我不高兴。”
“那我岂不是惨了,你最好还是提前告诉我,否则哪天你不高兴时,我正好不在家,那我就没办法及时收到法院的传票,这样做对你是不公的。”
“没关系,那就等下一次,事情总不能每次都那么巧合。”
“哦,这样呀。”
“那不如我们在一块……”
“打住,别忘了我可还是未成年。”
“好吧。”我显得有点随意的将头歪向一边。
那天我们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让我想想,好像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不过还好,余婷的休假还有一天,并不会影响到她明天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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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余婷病倒之后,总感觉已经很久没找阿黄聊天了似的(实际上昨天还跟他聊过),仿佛我们的距离在慢慢疏远似的。
这天上午,我也是难得来车间里值班,要知道自从余婷休假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好好的到车间里上过班,就算来了,顶多一两个小时,我准会离开。今天我打算在这里呆得更久,多是受了余婷的影响,因为她不止一次告诉我不必整天陪着她,如果因此懈怠了工作,她在我大哥面前也会不好意思的。我完全相信她的话,但就是做不到,我更相信如果这个车间里失去她的身影,也就失去了我留下来的所有的意义。然而毕竟她还在,回到这里工作也是早晚的事情,如果因为需要每天陪着她而忘了工作,这样多少是有些不懂事的嫌疑。
阿黄跟他那几个朋友还是很喜欢坐在门外的铁架旁,你们有没有发现,他们虽然经常来到这里,但很少见他们坐在铁架上,大多时候他们都是坐在地上,或者蹲在台阶上。
“阿黄,又坐在这里抽烟啦。”我坐在他旁边,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是呀,不抽烟还能干什么。”他灿烂的笑容看着我。
“你好像忘记了有件事情还没告诉我。”
“什么事嘛,我不记得喽。”
“真不记得了?”
“是呀,不记得了。”
“记性真差,这才多久,就忘记了。”
“老了嘛,哪能像你们年轻小伙。”
“好吧,那我就给你提个醒,”我笑着抓了一下他肩膀,“你们哪的那个大仙她云游回来了没?”
“噢,你说的是她呀。”他如梦初醒的惊呼起来。
坐在周围的几个都将目光投向了他。
“她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替你报仇?”我一副认真的样子。
“还不知道耶,我最近这段时间没打电话回去,我跟我姐夫说过的,她一回来就打电话通知我,看样子她应该没回来。”他略有所思的噘着嘴。
“你姐夫家离她家近吗?”
“不是很远,都是一个村子的,就是一个住在山里,一个住大院子里。”
“谁住山里?谁住大院子里?”
“当然是那个大仙喽,人家要修练,住在大山里就不被人打扰了。”
“那大山离大院子远不远?”
“不远,就两三里路而已。”
“是什么路?”
“那种小山路,很窄的,一次只能走一个人。”他慢吞吞地说着。
“那就难怪了!”我面露深沉的垂了下头。
“难怪什么?”他不明白似的扭过头看我一眼。
“你看啊,如果是那个大仙住在大院子倒还好些,你姐夫有事出来就能很快知道她回来没有,但她是住在大山里,你姐夫总不能天天守在小路口,要是她哪里是深更半夜才回来的,那他岂不是错过见到她的机会了。所以我总结出来,那个大仙很有可能已经回来,只是你姐夫不知道而以,你最好打个电话回去问问,以免错过好时机。”我提醒着说。
他疑惑地看着前方,思考片刻后说:“不可能的,她回来了我姐夫一定会知道的,还是不要打电话给他了。”
“我觉得你还是打个电话问问最好!”
“不打了,我姐夫这个人不喜欢我打电话给他,那样他总觉得我不相信他似的,总认为我又在怀疑他。”他一脸苦色的望着我。
“有这样的事情?他干嘛要这样想!”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小心眼……”
“你们在说啥呢?”成贵这时凑了过来。
“在聊神仙,”我笑着说。
“什么神仙?”他将手中的烟蒂扔掉,表现出一副对此事很感兴趣的样子。
“是阿黄他们那里的一个神仙,可厉害呢!”
“是不是啊,阿黄?”
看上去阿黄不太喜欢成贵,有点勉强的说是的。
“那你跟我说说呗?”成贵半蹲着,一脸蔼然的看着他。
阿黄过了好一会才开口,先是拒绝了一下,但成贵显然不是一时起了兴致,他铁了心想就这个话题聊下去,于是阿黄才偷工减料的将那天他对我说过的故事又对成贵说了一遍。
成贵听完后,比之前更加的激动了,他挪动了一下身体,但实际他那只能叫抽动,因为他身体的位置一点变化都没有。
“其实我们哪也有这样的事情,不同的是我们那不叫这个,叫撼手,也叫撼命,说白了就是妨碍的意思,我这样说你们可能听不懂,你们知道鬼神附体吧,我们哪不是鬼神,而是树精之类的东西。”他一个人说的津津有味,但老实说,我也听进去了一些。
阿财跟另外一个也凑了过来,但他们没说话,心中的好奇在脸上没有半点的掩饰。
接下来成贵一连给我们举了几个例子,意在证明他说的那些事情并不是虚无的。在这过程中,阿黄的态度也是一变再变,初时他一脸的不屑,大约三五分钟后,我发现他带着一丝丝的认真瞧了一眼成贵,没过一会,他听讲的样子就变得严肃起来。再往后,到成贵说第三个故事之时,他就开始提出疑问,那么接下来成贵所有的故事就在他不断的提问中进行着,一直到后来,讲故事就变成他俩之间关于神灵的辩论呢。
对于他俩的辩论我实在没什么兴趣,也插不上嘴,因此他俩没争上几句,我就回车间去了。这天我在车间里呆到下午六点才离开,这是我对余婷的承诺,尽管坐在里头的时间感觉非常漫长,我还是咬着牙磨过来了。
我不清楚余婷是不是一整天都呆在她堂姐家里,总之晚上去找她的时候她没在宿舍,问她的室友,都说晚上没见她回来。没办法,回去之后洗过澡,便躺在床上翻着从街上领来的免费杂志。老实说,这种杂志真没什么营养,里头除了打广告还是打广告,要么就是讲不完的两性关系,或者夸大的介绍两性生殖器的各类疾病。唯有后面两页会讲些正经故事,但我总觉得编这些杂志的人都太懒了,在好几本不同期的杂志里都能见到同一个故事,连字数、位置都没有任何变动。真是无聊到要死了,看来也只好赶紧睡下,到客厅看会电视是不可能的,我这人平时最讨厌看电视;要么去外面上网,这个主意是最好的,但我生来不爱一个人逛街,最近的网吧也在闹市的另一头。这个点出去很容易碰到熟人,被她们逮到肯定不会发生什么正经故事,她们一定会跟我大哥说的,那样的我的耳朵就有得受了。
正在我倍感煎熬的时候,有人敲响了我的门,当然,我当时的第一反应肯定认为那是余婷,但实际不是。我打开房门的时候,阿黄那颗半秃的脑袋便从门缝里伸了进来。
“有没有打扰到你休息呀?”他左右打量着,好像这话他是跟里头破旧的家具说的。
“没有,”我无趣地往床边走去。
他在门前停了一会,然后轻轻将门阖上,“你房间好大。”他的眼睛望着天花,我看见他这副样子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睛在此刻变得出奇的大,像电脑里见过的外星人。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顺着他的目光也朝天花望去。
他在天花上打量了半分钟后,便笑着朝我走来,“你怎么不出去走走,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不闷嘛。”
“没什么好玩的,呆在房里等着睡觉,”我的头靠在墙上,身体平躺在被子上,双手半交叉放在肚子上,眼睛盯着前方的衣柜,但我猜想那样一定非常慵懒。
“哦,是这样呀,”他在我床沿上坐下,身体挺得很直,这让我误以为他有点不自在什么的。
“你呢,怎么不出去走走?”
“我嘛,”他想了片刻,“口袋里没钱,不知道玩些什么,”他说着自顾自的笑了起来,但倾刻,他就扭过头看着我,“小斌,我想有点事情跟你说。”
这并没有让我感到意外,我那时差不多也猜出来他有事情才来找我的。
“你说吧,什么事情?”我移动了一下身体,将背往墙上靠着。
他又思考了起来,但时间也同样很短,“你知道我那个老婆吧,她在上海那边欠了好多钱,让她回来,她又不回来,”他有点生气的垂下了头,“还整天跟着她那几个坏老乡跑,一天到晚的不上班,三四十岁的人呢,穿得跟个妖怪似的,你看,”他侧过身,将一张相片递给我。
我往前挪了一些,将相片接过手上。相片里的女人个子矮小,体态丰腴,穿一件绿色的我也形容不出是什么衣服,看着像裙子,又像紧身衬衣之类的,下身着一条超短黑色紧身裤,看着面料像呢绒的。不清楚相片有没有被精心处理过,里头的妇人看着肤色白晰,脸上的皮肤也十分光洁。
“这是你老婆?怎么看着跟你之前形容的不太一样?”我盯着照片好奇的问。
“有什么不一样,化装化的呗,”他从我手中拿过照片,将它伸出老远的看着它,“这一张是我挑出来的,其他的太难看了,我没敢拿过来的。”他有些失望地将相片放回口袋里。
“那你打算怎么办,还继续汇钱给她?”
“不汇有什么办法,我不汇,她就找我姐夫要,找我大哥要,只要能联系上的亲戚,她都会去借。”
“那他们借给她吗?”
“以前借,现在不借了。”
“那不挺好的。”
“好什么,他们不借钱给她,她吃什么,我以前也跟你说过,她好吃懒做,又喜色穿漂亮衣服,买东西不分轻重,钱就大把大把的发,我上个星期给他寄了三百块,她昨天又打电话问我要,说她看上了一件毛衣,要五十块钱。”他略显愤怒地朝我伸出一只手,但指头给出的数字却是三。
我当时很想对他说五十块钱买一件毛衣并不贵,但很显然,他在意的不是价钱,而他妻子没有节制的购物。为此,我也只好微笑着。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又接着说,“我在老家的新房子刚修好,还有好多材料钱没给老板们,我儿子也长大了,房子如果不快点装修好,他跟我老头就只能住在那半间快倒的土屋里,”他有点痛苦的望着我,“我其实也没指望她能挣多少钱,她只要不在外面乱发钱,我就很满足了,她以前欠亲戚们的帐,大多数我已经替她还了,但现在她向她那些老乡跟朋友们借的钱,我是不会再替他还的了。”
“为什么不替她还了?你打算不管她了。”
“怎么还,她那些朋友、老乡我都不认识,回到家里也没人知道她欠她们的钱,不像屋里的亲戚,一到过年,他们就跑你家里要钱,坐在一起吃着饭的,突然说到这个事情实在让人无地自容。所以我决定了,她以后欠的钱我不会再帮她还。”
我是明白他还钱的意图了,这里头既有对妻子的爱,又有挣回自己面子的自尊心,这个阿黄不简单呀,在这种问题上都是双管齐下的。
“你要是不管她,那她在上海怎么办,难不成被人关起来。”
“怎么会,听说那边治安比这里要好,人也更讲礼貌,她又有那么多老乡,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但长久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那些总有一天是要还的。”
“我也知道,所以我希望她能来这边,如果在这边找一个工作,好好干一段时间,她欠的那点钱是可以还清的,但她就是不来。”
“你不是说她以前也来过这边,为什么现在不肯来了。”
“哪个晓得,她跟我说这边不好耍,工作工资也太低,她说上海那边工资高,也有更多好玩的地方。”提到这他突然笑了一下,“你不知道她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他露着几分神秘的样子瞅我一眼,“她跟我说她买了一对大耳环,你知道那耳环有多大吗?”他再次看着我。
“猜不出来。”
“有这么大,”他双手比划了一个巨大的圆,看着那直径至少也得有十几公分。
“你不会是在骗我的吧,那么大怎么戴!”
“我怎么会骗你,”他的嘴因激动歪向了一边,“她还拍照片给我了,就在我箱子里,我觉得不好看,就没拿过来。”
“天啦,她耳朵怎么承受得了的,会不会把耳朵扯烂?”我不解地看着他。
“烂掉才好,那样她就不会成天跟她那些坏老乡胡搞,弄得自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看着就讨厌。”他天真的砸吧着嘴巴。
……
我们就这样一直聊下去,说到好笑处,俩人都会欢快的大笑,说到伤心处,我也会黯然下来。我不太记得那天聊到了几点,大概他走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又过了一遍余婷的样子。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我突然想到她,但我总觉得我们今晚一直就是三个人在聊天,余婷只不过是在一个我们看不见但却可以让我感受到的地方参加到我们的聊天当中。那么这样的话,在阿黄离开之时我想到她就很合逻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