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两天后的下午四点,订单首批的全部布料才被运来。在此之前,阿黄几个已经在车间的台阶上等了一个多小时,所有人都已经汗流浃背。
我对这种进货的事情并不了解,而这块也一直由大嫂她弟弟在管,虽然详细的数据我并不知道,但看布料的卷数与卷层的厚度,心里大体是会清楚一些的。这么多布料卸下来就很难,更难的是还要全部抬到楼上的裁剪房(厂里严格来说是没有原料仓的,整个二楼都属裁剪房,所有原料,包括线,都放在裁剪房西边一块空地上)。不过庆幸的是这次大嫂没来取悦阿黄等人,要不然我担心自己一时看不下去,而突然莫名的喝叱大嫂,或者干脆甩手走人。这些都没有发生,那天我们干得很有劲,每个人都使尽了全力,这可能归功于大哥的英明。他也参加到了抬布料的队伍中,而且他表现得非常勤奋,甚至可以说是我们所有人中最卖力的一位。当然还有父亲,他唯一不足的就是年纪有点大了,想更奋力点也有些力不从心。不过我们还是看出了他的用心,至少是在忙完之后,他因椎尖盘突出痛得只好坐在地上那一个小时,就足以证明他对这个工厂的诚心。
所有事情忙完之后,已近晚上八点,本想回去休息一下的,可才走出车间,早已等在门外的余婷就将我拉住,说肖大姐约我们待会一起去吃夜宵,还说明天就要忙了,这样的机会仅此一次之类的话。看样子非去不可了,于是也只好答应等我洗个澡就去找她们。她天真的点了点头,就回去复命了。
跟往常一样,在这样的夜宵开始之前,我们一定是要在街上逛一下的,而我们能够去的地方,也许除了那片闹市,就不会再有第二个选择。对于这片闹市的一切,老实说,每个旮旯我都熟悉的一清二楚:哪条街有几家黑网吧、有几家理发店、有几家快餐店、有几家影吧、有几家杂货店、有几家服装店,这条街主要卖什么等等等,我都能如数家珍。甚至哪个地方经常会躺着什么人,哪个地方经常停一辆什么车,我都熟悉得一清二楚。这些都归功于之前两个月的深入了解,有时我也会想,可能我都没有对我家乡的集市有过这么详细的了解——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我一位同学的家到底在街上哪个位置!这样的闲逛有时会持续几个小时,但今天我是幸运的,李丽早就向她们透露了今天晚上广场上有演出,而且还可以抽奖,所以逛街只是一条必要的途径而以,最终的目的地只在二十分钟后就出现在我眼前。
那天光场上装扮得格外亮丽,不知为何会这样说,就是觉得它与其他时候有点与众不同,大概是因为今天的人出奇的多吧。
演出早在七点半就已经开始,我们登上广场台阶的时候,几乎就已经没有再进步的可能。我不知道肖玉芳到底有多大的毅力才敢拉着李丽拼了命地往人群里挤,但最后她还是非常失望的回到我们身边,一通抱怨之后只好领着我们绕到人群的西边,那里的人流量大,空间也相应多了起来。
一来到这边,肖玉芳就像疯了似地拉着李丽再次往人群里挤,我想邓佳佳大概也瞧出了机会,便立即跟了上去。我跟宋小惠、余婷见她们挤进去之后,才谨慎的跟过去的。
表演的内容并没有多少有趣的地方,如果那时你也在,肯定很好奇她们到底是看了什么动人的表演才会表现出那样的激动。但你一定猜不出来,她们看到的内容还不如我在中学时看过的元旦晚会精彩,至少我们不会恶心到将刚打开的啤酒瓶倒插进裤裆里。不过我还是很好奇,啤酒从那东西上流过时,会不会觉得有点冷,毕竟他亲口说啤酒是他从冰箱里冷藏了两个小时才拿出来的。然而正是这样低俗的内容,我的朋友们看到之后,脸上绽放的笑容就像六月里盛开的花朵。只是这花朵盛开的环境是伴随着尖叫的,这让我想到,大概是尖叫才摧生她们的绽放,否则谁也不会发现这种水泥浇筑过的地方居然被一片杜鹃花占据着。
我想我不太喜欢这种表演,对他们加入的抽奖环节也只起过两分钟热度,然后随着那瓶啤酒的倒插,也像它一样凉快呢。
我独自离开了人群,在广场西边的灌木护栏上坐下,双手托着下巴,撑在大腿上,一脸无所事事地望着眼前兴奋的人群。突然我知道了为什么今天的广场看着格外亮丽,原来那片面积非常有限的观众台上挂了许多彩灯,中秋节就要到了,这些东西就是为它准备的。我很喜欢它们,说真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彩灯挂在一起,简直漂亮极了。我当时正打算朝它们走去,要不是余婷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我都已经起身走了。
“在这里干吗?待会又找不到你!”她责怪似地看着我。
“你不也出来了,还说我。”我认真的看着她。
“我跟她们说过。”她在我旁边坐下。
“说过?你说什么呢?”
“我说里头的人太吵,我有点不舒服,想出去走走。”
“然后她们就同意你出来了。”
“是的,但还有点别的。”
“还有点什么?”我很随意的说。
“我说如果她们出来见不到我人,就直接去湖北大姐那里就行。”
“你说那家麻辣烫摊子?今天我们去哪家吗?”
“是呀,早就说好呢。”
“是这样呀,”我突然灵机一动,“要不这样吧,我先带你去个好地方,然后我们再去那边等她们。”
“什么地方?”
“我被关的那家制衣厂。”
她有点不解的瞪着我,“神经,去那里干什么!”她不屑地将头扭向一边。
“我说的不是去那家厂,而是它对面,你那天来接我时没发现,它对面,也就是隔着那条排水沟的路边,有一座小公园,你看见没有?”
“没注意。”她摇摇头。
“那好吧,不说这个了,我只问你想不想去,想去我们就往哪去,不想去就呆在这,等她们出来。”
她思考片刻后说,“那就去吧,可是路好像有点远。”
“我知道近路,你跟我来就是。”
果如我预料的一样,这里真没几个人。
“就是这里啦,”我往前走了两步,然后扭过头看着她,“感觉怎么样?”
“是这里呀,”她不急不慢地走过来,“可这里并不与工厂对着,你是怎么发现的?”她打量着周围,然后迈上台阶。
“哦,就是偶尔看见的,”我往里走着,然后在一座假山下的石椅上坐下,“不过,老实说,我当时并不太确定。”
她朝我走来,停在我面前,一脸不解地看着我,“不确定还敢带我来,要是这里没有这座小公园,那我们岂不是白跑了。”
我朝她做了一副无奈的表情。
“你可真够大胆的,”她也显得挺无奈地坐了下来,但不是挨着我坐,而是隔了一点距离。虽说那点距离微不足道,可我的心里还是产生了一点小小的不满意,我觉得她可以靠得更近,那样才能体现——好吧,我自个也不知道怎么说呢。
“有没有觉得这里挺安静的?”我双手握紧,像在做什么重大决定似的。
“这种地方能不安静吗,弄得我都想睡觉了,”说着她就打起了哈欠。
“是这样呀,”我偷偷地瞟她一眼,“要是你真想睡,我倒是有个提议。”
“什么提议?”她看着真有点困了。
“我想说,要是你真困了,真想睡觉了,我可以借大腿给你用用。”我又偷偷地看她一眼。
她显得有点不好气的露着笑容,这使我有点搞不懂她到底在生气还是开心的笑,也许两者都没有,她八成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神经,”片刻后,她一脸严肃将头甩向一边,“别乱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认真的,要不你先把头转过来。”
我当时打算伸手去拉她,可她却很配合地将头台转了过来,不过这时她那严肃的样子一点都没有了,换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样子——她的眼眶有点湿润,虽然光线暗淡,可还是能明显地瞧出她的眼睛红了,就好像刚刚睡醒似的。我不得不承认,我非常喜欢她这样子,这让我得到一种满足,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就好像自己在身处困境之时,得到一个并不相识的人的帮助,而这种帮助还不是片面的,它会一直挺你到最后。也许吧,现在我只能将她那副模样形容为怜爱,她使我巴不得要对她付出点什么,可我很笨,想不到什么更好的付出的办法,我那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她趴在我腿上,好好睡一觉。
“你怎么啦?看着好像哭过一样。”过了半响,我才有点吱唔的说出话来。
“你才哭过呢!”她又将头甩向一边,但这次没有严肃的表情,而具体是什么表情,我没来得及看清。
我在心里笑了一下,突然想到以前将她弄生气的画面,那时她就会这样将头扭过去。
“那好吧,”我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哭过就算了,但如果真的困了,我建议你还是可以考虑一下的。”
“考虑你个头,”那像是她在自言自语。
“唉,我可是诚心做好事,你怎么可以骂人。”
“诚心个屁,就是在耍流氓!”
我听到她好像卟哧地笑了一下,但速度太快,就没听得真切。
“嘿,我这怎么算耍流氓了,”我把脖子直起来,做出一副极度不解的样子。
她稍稍扭过头瞅了我一眼,“现在就很像,”然后又将头收了回去。
这次我将她的笑看真切了,是那种得意的笑,就像初次认识她时,她取笑我不认识含羞草的笑一模一样。
我不知自己当时怎么啦,就是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激流在我脑子里乱撞,弄得我既兴奋又很不自在。在我愣了片刻之后,我又一次挺直脖子,“这可是你说的,是你说我耍流氓的,我就想耍给你看看。”说着我就展开双臂去搂着她。
“你干嘛,”她的样子很像在拒绝,可又不怎么像,我很难形容那到底是一种什么状态,她的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如果说她真心要拒绝,当时我并没有抱到她,她完全可以起身走人,而我是不会追过去的。如果她不想拒绝,她也没必要使那么大劲,让我觉得她差不多已经将吃奶的劲都使上了。当然,今天回想起来,或者今天再将这些想法说出来,会觉得自己那时是多么的幼稚。可我又不得不说,我真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要明白她的用意,不要明白任何一位我喜欢的女生在做出那种行为的用意。
最后的结果是她在这样假意拒绝之后,被我不算费力地抱在自己的怀里,准确的是她的头趴在我的大腿上。但这样的时间很短,她只趴了不到一分钟,就抬了一下头,说自己很不习惯。可我并没有放手,而她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我们便沉默着。
当时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双手都不知道摆哪里好,我甚至认为我的双手当时是不是弄丢了,或者我之前根本就没有长手,而是后来才长出来的。我的目光只是在她躺下来那会注意她一下,之后还是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看着对面工厂漆黑的侧影与里头明亮的车间。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她突然动了一下,“你刚才的力气好大,把我手都弄疼了。”
“还好吧,”我笑了一下,算是一种自我放松吧。“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力气就那么使出来了。”
“那是因为你笨呀。”
“有一点吧?”我挠了一下后脑,“要不要我给你理理头发,你头发都乱了。”
“干嘛问我,不想理就算了。”
“没有,”我抢着说,声音非常微弱。
我本想再解释点什么,可发现脑子里竟然是空白的,就只好笑一下,才将手尝试性地往她头上移去。那种感觉同样也难以复原,就像我抚摸到一种之前从未抚摸过的舒服,而不是东西什么的。
“有点痛,慢点!”她将右手伸了上来。
我卟哧笑了一下,“那我慢点?”说完这句话之后,我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之前,回到这一切没有发生之前,我整个人轻松起来,不在被什么东西困缚的自由。
“现在怎么样?”我顺着她的发丝往下梳去,像在水里探索着什么。
“嗡,这下挺好的。”她将手收了回去,重新垫在右脸下。
大约这样梳了数分钟后,我看着斜对面的那家制衣厂说,“有个事情想问问你。”
“什么事?”她的头略侧了一下。
“那天我们帮严灿接东西的时候,你心里有没有怕过?”
“有一点,但不是怕被人抓到。”
“那是什么?”
“就是怕她扔得不准,把我们砸到。”
“这应该不会吧。”我的手停了下来。
“怎么不会,后面那条巷子那么窄,她只要一下没扔准,我们想逃走都很难。”
“那倒也是,”我故作思虑着,“不过这样说来,她眼力还是挺好的。”
她没有回答,而是额头在我腿上蹭了一下,像在蹭痒痒似的。
“你怎么啦?”
“脑袋有点迷糊,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又蹭了一下。
“这样呀,要不你睡一下吧,睡一下可能会好点。”
我话刚说完,她就坐了起来。
“你这是?”我不解地看着她。
“不睡了,我估计她们这时已经走了,我们再不去,到时她们又得起疑心喽。”
“可我们才来了一会啊!”我很无辜的望着她。
“不止一会了,已经有段时间呢!”她调皮的朝我笑着。
“可我不太想回去。”
“难不成你想在这里过年?”她的样子看着有点欠揍。
“这倒没有,就是想晚点再走,我想着她们应该没那么快去的。”
她左右打量了一会,然后扯一下我的手,“走吧,回去吧,要是你很喜欢这里,我们下次再来,下次你想呆多久呆多久,但现在我们一定要回去喽。”
“那好吧,”我双手往后撑着,脑袋左右看看,“可是你说的,下次来了我们要呆得久一点。”
“当然,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的。”
我朝她认真的点一下头,然后示意让她拉我起来,她初时没反应过来,以为我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可没有过一会她突然叫了起来,“你可真是个懒鬼!”
“是你要回去的,我又没说回去,要是急着赶时间,就拉我一把。”我的样子应该有几份可憎,但更多的还是得意。
“真是没见过你这种人,”说着她朝我移近两步,“把你的爪子伸过来的吧。”
我装着没听懂。
“把你的蹄子伸过来吧!”她的嗓门明显提高了。
我还是装着没听到。
她有点无可奈何地扭了一下头,然后显得有点压抑的说,“把你的手伸过来,”嗓门突然升高,“还想不想回去了!”
我突然被她吓到,没等她将手伸过来,自己就立了起来。
她没好气的笑了,“真是不识抬举,好心叫你不听,非得要人家骂你才行。”
我一只手捂着耳朵,“小声点,耳朵都被你震聋了。”
“活该,聋了才好。”她侧过身,看着旁边的排水沟,“走吧。”
我嗯了一声,就随她起程。
“你看,那是不是严灿?”我们才走出十来米,她就停了下来,手指着对面那家制衣厂。
“在哪呢,”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就在那棵大山朴树下,看见没有。”
“看见了,她怎么一个人站在那,有什么事情吗,要不要过去问一下她。”
“别去,”她提醒似的看着我,“有些事情你不明白。”
“什么意思,难不成这厂里还有什么她没拿回来的东西。”
“不是,我们边走边说吧。”
“哦,好的。”
大约是我们刚过完马路,她才对我说起严灿的故事。她说严灿在这里喜欢一个男的,年纪比她大很多,但她婶婶张洁云不同意,说那男的什么都没有,肯定是骗她玩的。可严灿不死心,她不相信那男的是骗她的,所以时常躲着张洁云来见这个男的。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她自己说的。”
“什么!她自己说的?”
“是呀,我跟她一个房间,她跟我们房间好几个人都说过。”
“那她还想得挺开的。”
“没办法,她还那么小,遇到这种事情总想找个人说说。”
“我看也是,不过你比她大不了几岁,怎么从没见你说过这等事啊。”我打趣的看着她。
她有点不好气的瞪了我一眼,“没有过怎么说,白痴。”然后加快了步伐。
我在原地停了一会,就立即追了过去。
来到湖北大姐这里时,肖玉芳等人已经来了。一见到我们,肖玉芳就责怪了起来,而李丽则是调侃说我们到哪里寻开心去了。然后大伙一拥而上,甚至有人问我们何时给她们发糖。真是见鬼了,这些人是什么时候发现我跟余婷这点事的,要知道以前她们可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这样的话,难不成不是今天才被发现的。我想不会,也许只是在不久前才被发现的吧,只是她们一时没找到机会,因为此前我们没有这样离开过她们,所以就算她们心里有疑问,大概也终止于友情这层关系上。而今天我们单独离开这么久,她们就瞧出那点猫腻了。
虽然一开始有点不适应,但很快我就应对过来。不过我还是输给了余婷,她就是开始脸红了一会,之后就像个没事人似的吃着自个的东西,她们说了什么,她完全没听到似的。也许是因为看见她这样,我才能那么快振作起来,要不然我得被自己心里那点羞涩弄得只会哈哈大笑。那样子完全像个智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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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生日的那天下午我没有上班,吃过中饭后在卧室里睡了个把小时,就往母亲所在的工厂走来。
跟我一样,母亲那天下午也没有上班,所以我只在门外等了十来分钟,她就出来了。
“妈,你怎么还穿着工作服呀?”离开工厂一里路后我说。
“怎么不能穿了,挺好看。”
“好看是好看,可今天是你生日,穿着它会不会不合适。”
她笑了一下,“没什么不合适的,生日也只是个普通日子。”
“哦,好吧,对了,你今天想去哪里玩。”
“你说这里有什么好玩,你知道的,老妈很少到外去,你说去哪就去哪。”
“嗡,让我想一下,要不我们去逛超市吧。”
“我们又不做饭,逛超市干嘛。”
“去看点别的也行,比如买些水果,要不我给你买件衣服吧。”
“算了吧,你会买什么衣服。”
“行不行,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不去了,太远了。”
“不远,叫个出租车很快的。”
“叫什么出租车,很有钱啊,要真想逛街,就到闹市去逛吧。”
“那里有什么好玩的。”我有点丧气地目光扫视着地面。
“去看看嘛,老妈好久没去那里了。”母亲的口吻听着有点恳求的意思,想必正如她说的那样,她已经很久没出来逛街了。
“那好吧,”我思索着说。
在路边小店里买了两瓶矿泉水,我们便很快就绕进了闹市——具体是指服装市场那块。老实说,我真心不怎么喜欢这个地方,第一,这里太过狭窄,人稍微多一点,你就没办法通行;第二,这里到处弥漫着一种难闻的气味,像二氧化硫,又有点像甲苯。每次从这里路过时,我总觉得自己快要缺氧,或者要中毒似的。这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因为每次路过这里时,我大脑的意识就会多少变得不那么清晰,就像眼前蒙了一层纱。如果呆得再久一点,我还会觉得小脑隐隐作痛,像血液供应不及似的。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说到这,我又不得不多说一句,我算是幸运的,我那些朋友里,几乎没有人喜欢这里,所以我们逛夜市很少来这里。我没有问过她们理由,在我的印象里,我与她们来这里的次数应该没有超过四次,所以没有问起也在情理之中。而至于母亲,我真心不想损害她的兴致。所以进来之后,我尽量克制自己,不要让那种厌恶之情太过露之于形。
可你很难想象的是,母亲到底有多么喜欢这里,我真觉得如果她再不出去,我肯定会死在这里,至少会晕死过去。我记得我们光在同一家店就逗留了半个多小时,而那个下午,我们差不逛完了这里所有的摊位。更要命的是,她到最后居然什么也没买。当然,我有一会死拼着要为她买一件外套,因为她与商家讨了很长时间的价,我是想着找个折中价将其买下来。但不幸的是,只被母亲一句话给骂了回去。
出来后,我真觉得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可这个世界却显得那么无聊,令我一时不知该去往何处。
“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吧,老妈有点累了。”母亲微笑地看着我,那样子多少还带点稚气。
“去哪坐啊,这里到处都是店铺。”我的样子有点泄气。
“那个广场好像就在这附近吧?”
“不远,你之前不是来过,怎么记不住了。”
“老妈那能像你一样到处走的,进厂工作这么久,一次都没去过。”
“那好吧,我带你去,让你尝个瘾。”
广场实际就在闹市的北边,我之前好像介绍过。当然,闹市太大,而具体与广场最近的部分就在服装区西边出口这儿。这里有一家面积不算大的溜冰场,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歌吧,但设施都很简陋,有时你真觉得还不如原唱的好听。而广场就在这众多歌吧的后头,不过它们之间还隔着一条臭气熏天的排水沟,而排水沟靠近广场的那边,还一条大约三米宽的绿化带,那上头被各种垃圾占据着,看着很像一幅抽象画。
我领着母亲走过排水沟上的铁桥,从广场的小铁门进入,这个小铁门就在舞台东侧三米处。进来之后,我本想信步走走的,可母亲却径直往中央的喷泉走去。没办法,我也只好跟了过去,然后像她一样,坐在喷泉外围的大理石上。
一开始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任时间无声的流逝,也许是根本不在乎,所以并没有觉得时间在往前走,亦或者它大概是静止了。
那天的太阳并不大,像个温顺的孩子,空中也没有风,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好天气。我那时想过,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最应该做点什么,比如像儿时一样,与小伙伴们去山上玩;亦或是去河里翻螃蟹、游泳,拆水坝什么的。当然,我指的是那种仅用石头简单堆起来的水坝,这种东西一般只出现在水田的入水口,是一些农民为了往自家的田里蓄水而临时垒起来的。小时候我们非常喜欢干这种勾当,而且每到傍晚时分还会刻意躲在附近,听那农民咒骂的声音,若是听不到,还是觉得很扫兴呢。当然,这样的天气也很适合躺在家里睡觉;如果想想那些还在学校读书的学生就明白,这样的天气,眼望着窗外,醇美的睡意一下就涌了上来,比从高空坠落地面还要措不及妨。但这些事情在此刻都做不了,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我想到了一件更有趣的事情,在这个时候做才更为适合。
“妈,你等我一下,我去找点东西。”我突然站起身,一脸的兴奋。
“你要去干吗?”母亲有点担心的看着我。
“待会你就知道,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说着我就起步跑了。
我听到母亲好像在后头喊了句什么,听得不太真切,大概只是一种奇怪的联觉吧。
从广场出来后,我往闹市的北边跑去,最后在一家照相馆停了下来。我给老板五毛钱,让她卖了一些复印纸给我。交易完成后,我拿着这些纸又快步跑了回来。
“妈,你教我折些东西吧,”我将纸放在她面前。
“你去了那么久,就是为了弄这些东西?”
“是啊,你快别说的,跑得我出了一身的汗。”
母亲责备似的用弯曲的中指磕了一下我的额头,“你呀,就是闲着没事干。”
“这不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也没什么事可干,还不如你教我折东西吧。”
“你想折什么?”母亲拿起一张纸,打量着。
“先折纸鹤,然后再折小狗。”
“小狗简单,可纸鹤有点难,我记得以前教过你的。”
“是教过,”我仿佛想起什么的看着她,“这不都忘记了嘛。”
“瞧你的记性。”
我在她面前尝试地折了起来,“是这样吧,先对折,然后……”
“然后再这样,”母亲将我手中的那张拿了过去,“再对折,先四角对折,然后每个对折的角里再对……”
“哦,原来是这样,我说我怎么就是折不出来,原本还要这样。”
“嗯,这样还不行,还要这样,折好之后,这两个面的两个角还要折过来,然后再这样,你看,纸鹤就折好呢。”她微笑着将纸鹤递给我。
我兴奋地接了过来,“没想到这么复杂,难怪我不会折。”
“我再给你折一次,这次折完之后,你可要自己折。”
“那是一定,这次跟着你折,你折到哪我就折到哪。”
母亲笑容灿烂地抽出一张纸,我也立即拿起一张,她伸出右食指,在舌尖上蘸一点口水,便开始折了起来。而我则非常认真,也很有模有样的模仿起来。
那天下午我们折了很多东西:最初只有纸鹤,之后有组装而成的小狗,还有衣服、心、灯笼、电话、三角形的龙等等。虽然折了这么多,我能记得的也只有其中的两三种,其它的我都还给母亲了。
离开的时候,已经下午五点,走之前我找来一个食品袋,将我们折的东西都装起来。
为了庆祝母亲的生日——实际上根本谈不上庆祝——我们在一家面馆坐了下来,是我们常去的那家河南面馆。我们每人要了一碗烩面,母亲非常特许的让我开了一瓶啤酒,还是瓶子看着比较小的那种,具体多少公升我就不知道喽。
“妈,今天就这样过了,要不给你买个蛋糕吧。”
“行啦,吃蛋糕是你们年轻人的习惯,我们不兴这个。”
“吃一个小一点的,现在去就有。”
“不用,吃面条就行。”
“那好吧,”我拿起酒杯,“那我就在这祝您生日快乐,祝您老寿比南山不老松,福如东海长流水。”说完满饮一杯。
母亲责备似地说了句“怪小子!”然后她的眼角开始有点湿润。
“妈,可能最近我不能再来看你呢,”我吃着面说。
“怎么啦?”她往面里加一些辣椒。
“厂里来了一批大订单,已经生产有几天了。”
“哦。”
“这批订单不同于过去任何一批,这批的数量差不多是过去半年的总和,而且工期非常紧,听说两个月就要交货。”
母亲显得很沉着,“那是挺忙的,要是没时间,少来一两趟也没关系的。”
“我就是先给你透个气,要是你长时间看见我没来,怕你担心。”
“不担心,你说了我还担心什么。”她满意的笑着。
我也笑了一下,“那就好。”
吃完面之后,我们并没有街上闲逛,而是直接将母亲送了回去。临别时她也没什么对我交代的,只说了句让我回去时慢点,就进去了。我在门外看着母亲的背景消失在楼梯里,之后在这里盘桓了几分钟,才起身回去。
一路上显得特别寂寞,仿佛身体里所有的记忆都被抽走,所有的力量都被掏空,让我如干尸般行在大街上。我很不习惯这种感觉,可也只好将目光在两旁的店铺外打量,就好像非这样做不可,非这样做不足以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
后来,我还是抛弃了这种莫名的意识,换之以快步往回赶去;那时我想到的是一种归属感,我认为那家工厂,那家工厂的宿舍能带给强有力的安全感,就像自己的家一样。所以我要快些回去,那样,这寂寞才会以最快的速度从我的身体里离开。
差不多走到工厂所在小区东面的那条大道时,我放慢了脚步,然后吹着口哨,以一种轻松的方式往公寓走来。在我刚走到二楼门口时,便听到楼上有人喊我,声音有点鬼鬼祟祟,是个女生,但不像余婷的嗓音。
“你是谁?”我仰着脖子往上走去。
“是我。”
“严灿,”我的样子应该还不算太惊讶,“你在门外干什么。”
“在等你。”她看着有点不太自在。
“等我?”我一脸不解的望着她。
“是的,等你好久了,”说着她快步走下楼来,“我想找你帮我个忙。”她的样子看着有点羞怯,但也没一会她就显得勇敢起来。
“什么忙?”
“我们到外面去说吧,宿舍里有人。”
“那好吧。”
来到楼外后,我们又往东边走了十来米,在一棵大香樟树下停住。
“什么事情,这下该说了吧。”
“我想请你帮我送一封信。”她面露微笑,是一种不太自信的笑。
“送一封信,给谁。”
“你不认识那个人,他是我的一位干哥哥,他过一会会出现在这条路口,我之前已经对他交代过了,你只管过去就行。”
“可我不认识他呀,万一送错了怎么办?”
“不会,他的头发是棕色的,很短,个子跟你差不多,他可能会穿一件黑色小西装,你过去跟他说是不是找我的就行呢。”
“可这还是很难……”我显得很为难。
“没事的,算我求你呢。”她的样子看着不像是求人,倒更像是一种恐吓。
我思考了片刻,“好吧,你的信呢?”
她从牛仔裤的后袋里掏出折好的信纸,看了一眼之后,递给我。
“怎么没有信封,你不怕我偷看吗?”
“不需要,我知道你不会看的。”她的样子有点憔悴什么的,可能只是有点不安吧。
“哦,那他什么时候到?”我将信纸放在口袋里。
“快了,你就在这里等一下他吧。”
“这么快,那也太巧了不是!”我简直有点不敢相信。
“我也觉得,”她的话像似在对自己说的。“我先回去了,待会他就到了。”说着她就转身走了。
“你不见他一面吗?”我望着她逃离的背影。
她没有回答,身影飞快地消失在门框里。
我怀着一丝忐忑的心情往路口走来,朝四周瞻望几眼,就在路边的一棵大山朴树下蹲着。我不清楚那家伙会不会像严灿说的那样,会很快出现,说不定他要等上一会,说不定他今天根本就不会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余婷前些日子对我提起的那个严灿喜欢的但却比她大很多的男子,很有可能是的,可她为什么说是她的什么干哥哥,这年头真的这种关系吗?我很好奇,很想看看当别人干哥哥的都是些什么人。
不过说来也真是无聊到了极点,我在这里等了半个小时,那家伙也没出现。为了打消的寂寞,我掏出了严灿的信,但我没有打开来看,而是打量着纸张北面。那是一张底色粉红色的比较有记念意义的笔记本纸,上头印有棕色的卡通熊,还有一些鱼、冰激凌与花朵。这些图案勾起了我的一些回忆,使我想到自己的中学时光,那时的人们就喜欢用这样的纸张写信给喜欢的人。我大概还不算一个早恋的人,所以并没有拿它写信给自己的喜欢的人,但在毕业之季,我写了很多信给我的同学们,差不多班里每个人都有。这不是老师或者某些同学发起的,而是我们自觉写的,就好像那时不写这些是不可能的,它仿佛在一夜间变成我们生命里的一部分。
是的,一说起这些,不得不让我想起我的那位老同学,真不知刘桦那小子现在怎么样了,是死了还是活着?活着又在哪里工作?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找到心爱之人?还有,也是最重要的,那狗日的到底有没有想我?要是想我了,为什么不来找我?最后一条可以抹去,就算他有哪个心,也不一定找得到我。算了,这个我不怪他……
正想着这些时,一个男子突然从我跟前走过,棕色的头发,很短,穿着一件小西装,下身着一条浅蓝色牛仔裤,个子不高,样貌看着也不显老。他那时应该没有发现我,所以出现之后就径直往我们宿舍楼走去。我朝他打量了几眼之后,就从树下出来了。
“你就是严灿的干哥吧?”我的声音其实并不高。
“是灿灿让你来的?”他看着很不友善的睥视着我。
“是她让我来的,她让我送一封信给你。”
“那她人呢?”他好像挺不喜欢跟我交谈的。
“不知道,”我的口气也生硬了一些,“她给完我信,就走了。”
“那信呢?”他的表情与口吻完全像是在逼问。
我将手中的信递给他,他显得很不屑地将信扯了过去,看也没看的将其插在衣袋里,然后绕开我走了。
在他离开的那刻,我对他的态度由不喜欢变成了一丝丝的讨厌,所以他走了之后,我也立即离开了。我当时想过要是严灿还等在门口,我该怎么回答,对于这样一个让人生厌的家伙,出于对朋友的保护,我是不是该说那家伙真不是个东西,你还是不要跟他做朋友了;或者我很大度的说,你朋友还挺好的,他对我非常的客气,你的信我很顺利的交给了他。但结果是幸运的,她没等在那里,我也松了一口气,安心地回去休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