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庆则没有想到,来军营附近江中游泳的居然会是个女人,还是个花了妆形似鬼的女人。
白色的铅粉糊在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眉黛也被水冲化了,黑色的水渍沿着眼窝留下,就像流下两条黑色的血泪一般,口脂从嘴唇上向四面八方染开,嘴边一大圈都是红色,像是刚茹毛饮血似的。
乍一看,就跟江南地区,父母吓唬不听话的小孩时,所形容的吃人夜叉一般。
因为这扭曲妆容的关系,看不出女人本来的样子,但莹白如雪的脖颈,和柔滑细腻的手,却可以想象出女子本来该是个年纪不大,颜色娇艳的少女。
视线不小心移到水面上,少女的颈下虽都在水里,但隔着水面却仍能看到那朦胧的轮廓。
虞庆则脸色微红,好在他这几月一直被上级针对,整日于烈日下受罚,皮肤晒黑了不少,因此脸红的并不明显。
他赶紧侧开头,连抓对方的手也不禁松开了些。
在虞庆则打量容珏的同时,容珏也同时在打量眼前这个人。
目光在对方满是虬髯的脸盯了许久,内心抽搐起来。
女人是不会长胡须的,会长胡须的只有男人!
大殷的男子爱美,几乎人人剃须,北地突厥的男人倒是不剃,但也会将胡子修成好看的胡型,像什么新月须,覆舟须,弓须。
然而眼前的人,胡子不剃不修,自下颚到鬓角胡子耷拉着盖住了大半张脸,皮肤赤红,脸比她前世时还黑,身形粗壮,虎背熊腰,一看就是个粗糙懒汉的模样,如果不是鼻梁还算高挺,一双瑞凤眼也含有威势,便是说他一句“丑男”也不为过了。
唐突了杨晏这样的美人,她还能面上笑嘻嘻,心里美滋滋地上相府贽雁提亲。
如今轻薄了这么一个虬髯丑夫,难不成她也要负责任,将他娶进门做正夫吗?
她如今才十四,刚刚要开始新的人生,就要和这么个连胡子都不知道修饰的懒汉连系在一起了?
容珏怂了,想不负责任开溜。
这么想着就将自己的手一抽,没想到这男人看着强壮,手上却没什么力道,她随便一抽,便叫她把手抽出来了。
所以说,男人都是柔弱的,便是看着威猛得像个女人,但终究也不是女人,这是天生体格便生好的。
容珏如此想着,人一侧身就回头往水里扑了出去,脚一踢水,却是踩在了什么软热坚硬之肉壁上,也不管是什么,借力一踩,人就游了出去。
既然不想负责,那就逃吧。
虞庆则手中一空,就看见眼前的女子转身就要溜。
此女毕竟误入军营重地,不能让她就这么走。
他心里想着,就伸手要去抓她,不想一只小脚却啪地一下踩在了他的胸膛上,借力往前冲出丈许,游的就像一条江鱼一般。
与他比水性?
虞庆则一愣,随即笑了,一个猛子往前扑出,从后追上。
他从小在长江边上长大,便是在波涛汹急的长江水里,都能轻松逆流而上,在北方军营里水性能比他好的还没几个!
容珏在前面游着,左右手轮番拍水,嘴在水面上起伏换气,眼见岸边的大槐树已经在向她招手,左脚踝却突然像是被水草缠住了,怎么动都动不了了。
她猛蹬了几下没蹬开,索性仰过身,抬起右脚一脚踹了下去。
因为仰面的缘故,这才看见在后面缠着自己的并非是什么水草,而是那个虬髯男人的右手。
他什么时候追上的?居然能追得上她?
容珏心中惊疑不定,右脚的脚力一时忘了收回,脚底狠狠踢在男人的下颌处。
遭,她居然踹了一个男人……
容珏咯噔了一下。
一想到此地的男人外强中干,软弱不堪,容珏已经能在心里想象出此子再被她踹了这么一下后,双眼一翻,口吐白沫,昏死过去的样子了。
然而她想象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男人只是“嘶”了一声,然后左手擦了擦被她踢了的下颚处,然后瑞凤眼一沉,将她的右脚踝也趁势一抓。一左一右两只手同时发力,抓着她的双脚脚踝,将人往他身前扯去。
容珏刚刚踢人时在水中仰翻了身体,是正面朝上的状态。此刻被他这么一拉,看着男人快速的向自己靠近过来。
不对,其实是她被拖着在向男人靠近!
双腿被岔开了架在对方的腰翼两侧,两人的身体快速的靠近。
看着男人那络腮胡子,容珏心里有点犯恶心,也不管打不打男人了,挣着双腿想将人踹远一些,却不想方才还“柔弱”的男人,如今却像面铜墙铁壁一样,反倒是她的力气,小的像只落水的猧子,在男人面前显得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容珏心下大为震动。
一是惊讶于男人的气力之大,二是震惊于自己力气之小。
不行,回去一定要好好锻炼,不锻炼不行了……
虞庆则将少女拖到了眼前,松开抓她脚踝的手,改而去捞她的脖颈。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来这里?”虞庆则问道。
容珏的双腿虽解了束缚,脖子却被他一把从水里勾了起来,只能仰着头看对方,视线正对着对方的胡茬子。
从来都是容珏俯视别人,何曾被人俯视过,还是对着那邋遢不堪的男人胡子。
“我是容恬之女容珏,我来这儿洗澡。”容珏斜眼横扫,“你又是何人?”
“容珏?”虞庆则念着这个名字,倒是有些意外对方眼中的威势,又问道,“你不像是井陉关的人,你是石邑来的?”
容珏笑道,“在问别人新的问题前,是不是该把自己的回答先说了?”她虽是在笑,但说出来的话,却不带一点玩笑的意思。
虞庆则微微蹙眉,终是回答道,“我是井陉关的守城偏将。”
井陉关驻守的军营里果然是掺入了男人!
偏将是正九品从下的官,在军中一般只能担任百夫长的职位。
原来不过是个手底下有些人的小兵头子。
但作为男人能练出这一身腱子肉,他如此有毅力,虽如今只是个偏将,但以后定会前途不可估量。
与长肌肉这件事上,男人是天生不如女人的,女人随便练几下就能有的东西,他们却是要经过反复锤炼,还得配合饮食才能做到。
杨晏身体瘦劲,无明显肌肉,温纶稍微要壮实些,胳膊腿股上有些明显的肌腱,腹肌也稍显轮廓。而要如眼前男人这般健壮肌肉的,便是女人里也不多。
在前世她只见过两个这样的男人,一个是突厥可汗苾铎,另一个是苾铎帐下大将贺默咄,此二人大约是男人中的异类,但不得不说,能走到他们那个位置,光是看着那身肌肉,就知道付出是极多的。
而眼前的男人,似乎比他两还要再壮实一些。
虽然此处男人当政,牡鸡司晨,但若是多几个像他这样的汉子,再加上晋国的女人们,这国力如何不强!
容珏的思绪已经想到如何增加国力兵力上了。
虞庆则却道,“我回答了,该你说了。”
“我是晋阳城来的。”容珏道。
“呵!”男人却笑道,“我好心问你,你却不老实与我回话。”
容珏挑眉,“恩?”
“从国都来的女人,便只有恒王从宫里带出来的那几个。”虞庆则道,眼中闪过讥讽,“昨夜恒王弃下一城将士百姓西逃,亲信全数带走了,你又是哪个晋阳城来的人?怕不是燕国来的女细作吧!”
“而且国都女子礼教甚严,又如何会有你这样……”大白日在军营外的江中洗澡的女人?
虞庆则话说到一半,没有再说下去,他眼微眯了眯,然后突然鞠水泼在了容珏浮脂卡粉的脸上,伸过右手在她脸上揩抹了起来。
她认真与他答话,对方却半分未信,还怀疑她是敌国来的细作。
男人还真是不知所谓,心思难猜的生物,不管美的丑的,都是七拐八弯的心思。
脸上被泼了水,还被个丑男的大手揩脸,便是如容珏这般好心性的,如今也忍不住动了些火气。
一把抓住了男人的右手,她沉了眼,在是否要打男人之间徘徊。
虞庆则被她抓了手后,与她四目再次相对,不知为何,被那一双暗蕴着威势压迫的目光看着,他的心竟有些一瞬的敬畏,不敢再动。
“嘟——!”
此时江北营地里却吹起了号角声。
虽说被芦苇隔着营帐,两人还是齐齐看向了号角声传来的方向。
那是集合将领的号角声,不是集合士卒的。
虞庆则眉一皱,这是上头有什么命令下来了吗?
容珏也被号角打断了愠怒。
她出来已有半刻钟了,再不回去,就得让王府那三位属吏在她院前大眼瞪小眼了。
随即也没了和个男人纠缠不清的心,说了句,“我就是晋阳来的,信不信随你。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说着头反而往他胸前一靠,从对方的手与胸口之间潜入了水里,在水中一个矮身,从他手臂一旁游了出来,再次要走。
“又想逃!”
虞庆则回过神,立刻伸手去抓,手伸到了少女的身前将人往回一捞,触入手掌的却是烫人的绵软。
虞庆则的脸腾的一下整个如火烧云一般红了起来。
容珏胸前一热,垂头看着那双在自己身前的大手,有些气笑了。
这个丑夫居然这么凑上来,当她是那种不挑食的,来者不拒的女人嘛?
不给他点教训看来是不行了!
虞庆则在意识到自己碰了什么后,就立刻松了手,改抓了少女的左手,声音也放软了些,“你别走,我还有话问你。”
容珏回身,冲他一笑,露出了削尖的犬齿,“好啊,孤我不走了!”
左脚掌往对方右侧大腿一勾,被抓的左手一把反扣住对方的手腕,接着手脚之力快速欺身至他背后。
右小腿往对方右后腰一夹,身体整个贴上了对方宽硕的背,而下颌也支在他的后脑上。
拿着湿脸巾的右手从他颈后绕过,在虞庆则大睁的眼前覆下,然后捂住了他的嘴。
随着一声“你给我下去!”容珏手脚共同发力越出水面,将全身重量压在了他的身上。
两人贴在一起俨如一个整体,而当容珏半个身体凌于水上之后,为了足够支撑两人的浮力,虞庆则就被整个人压沉入了水中。
冰凉的江水灌入了耳中,水下的听觉一时变得格外模糊起来,嘴被人堵住,鼻子猛的吸入了江水,酸涩感直冲脑门。
他四肢共用地扑腾了起来,可少女整个在他身后,够她不到,肩膀后背上又重力压着,出不了水面。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模糊,脑子也昏沉起来,终于手脚发软,不再有了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