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刚被强迫改名的陶斐一脸哀丧失魂落魄的出院替她办事,容珏虽心有不忍,到底没让她再把名字改回来。
她陶啊陶啊的叫了陶斐十多年,突然要叫绯桃,是真叫不出口,就像陶斐公主公主的喊她,她也认了。
毕竟名字是取来给人叫的,叫的人顺口就行。
因喊了长史参军录事一刻钟后来她院里,她如今也闲不得,从脸盆架子上抽了脸巾搭肩上,去院子里冲凉洗脸——方才开门时就见院子里有一大缸的水。
大殷的女人基本是全年冲冷水澡的,只有娇气的男人才会烧热水洗身子。她以前洗澡都是赤膊着一个猛子就扎河里,便是冬天也不例外,除非是天实在冷,河都冻住了,才打井水来洗。
如今脸上还带着渗人的鬼妆,她没好意思顶着这样的脸去江边。
到了院里,却发现水缸空了,里头只剩了个空瓢。
“喂你,过来!”
将边上的洒扫丫头叫过来问话。
林芷儿本是在廊下擦柱子,冷不丁被公主叫住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胆颤心惊地走过去,腿一软就要下跪行礼。
“免了。”容珏一把拎了她的后衣领子,将人提站回去。
然后问道,“里头的水呢?”
“禀,禀公主,水,水我刚,刚用,用了大半……”林芷儿紧张到结巴。
容珏看了眼院里湿漉漉的地面,还有擦到一半的廊柱,心道原来是她刚和陶儿说话的功夫,这丫头清扫庭院了。
问道,“那剩下小半缸呢?”
“剩下的方才让绯桃姐姐打在一个大桶里全拎走了。”
一看不是自己的问题,林芷儿瞬间不结巴了,胆肥到告小状。
“绯桃姐姐刚也不知怎么了,像是梦魇了一般,神情恍恍惚惚的,奴婢叫她也不应。”
被陶斐拎走了?
哦,对,她叫她去恒王院前倒桶墨水来着。
可恒王院里没水吗?非从这院里打水走。这个丫头……。
“没事,大概是改了新名字还没习惯,过两天就好了。”容珏道。
“对了,这哪里有水井池塘,边上最好是没人的,近点的河溪也行。”
“镇将府小,没挖池塘。水井的话,主院与后院都有的,就是人也多。府后倒是有条叫固河的江,因为靠着军营,平时也没多少人去,从侧门出去也不会见到人。”林芷儿道。
“侧门怎么走?”
“出院门左拐就到了,很近的。”林芷儿道。
“好,我知道了。”容珏点头。
林芷儿问道,“公主可是要用水吗?要不要奴婢给您去提桶来。”
“不用,”容珏道,“还是自己去河里洗澡爽。”
说着又拍了拍她的肩,笑道,“丫头谢了啊。”抬步就往院门走去。
林芷儿被她拍的有一阵恍恍惚惚,如坠云中起来。
公主居然拍她肩膀?还谢了她?她怎么有种做梦的感觉。
随即想到那句“还是自己去河里洗澡爽”,不由感叹,“原来公主是要去河里洗澡呀……”
“去河里洗澡!!!”待反应过来,林芷儿的眼唰的一下就瞪圆了,猛地朝院门方向看去。
院门处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哪里有什么公主。
林芷儿捏了捏自己的脸,歪着脑袋自语,“难不成我也梦魇了?还居然梦见公主要去河里洗澡?”
……
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所以容珏健步如飞,几乎快跑了起来。
从侧门出了府,果然看见府侧有一条江,江面宽阔,水流湍急,从城西一路淌过来,奔流往东而去,正是固河。
而固河北岸就是井陉关的驻军军营,镇将府正好是在固河南岸,隔江对着军营的演武场。
此时军营里刚结束了晨练,隔江远眺,还能看见模糊的兵卒影子,提着槊三三两两地正要赶去吃饭,而营地上空也正飘着袅袅炊烟。
容珏大致扫了眼,心道,原来井陉关有八千左右的守卫军。
军队在行军打仗时因粮草运送的问题,吃的都特别紧张,大多时候只能喝粟米粥,吃不上米饭馒头。因粥稀薄,一口大锅也只能管二十来个人的粥。但驻守时,一般粮草充足,就能吃上麦饭豆饭,配上为数不多的腊肉咸菜,一口锅能够三十来人吃的。
一口锅一道烟,有经验的斥候基本可以靠炊烟的数量来判断军队的人数,越是老道的,这误差之数就越小,那些从军十几二十几年的老斥候,甚至可以将误差控制在百分之五以内。
容珏虽不是专门的斥候,但也经常和温纶两个溜出去刺探敌情,倒也有些心得经验,虽有些大言不惭,但这误差也当在百分之十以内。
对于井陉关这易守难攻的狭隘来说,八千的守军倒是够用了。
但想到如今阴阳颠倒,兵营里或许还掺杂了男人,这军队作战能力,又让她怀疑起来。
可能尚不足前世玄甲军十分之六七的勇猛。
叹息了下,容珏可不敢在正对驻军军营的地方洗澡了,万一被军营里的小郎君看见了,那她岂不是成了猥亵之徒了?
沿河又疾走了一段,在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前停下。
此处河床宽阔,水流得也缓了,河里还长了一片金色的芦苇,光苇杆露在水上的部分就有一人多高,如今还长了芦花,正好将对岸的军营完全格挡住。
是个洗澡的好地方!
容珏选定地儿,二话不说就解玉带,宽衣袍,脱了裲裆亵裤,三下五除二地就把自己剥了个干净,脸巾在脖子上一结,鞋子往老槐树下一甩,就往河里蹚。
这固河她第一次来,不知深浅,万一只是看着湍急,其实还不足半人高,那她一头猛子扎下去,怕是要头上长包,所以入河时还是小心了点。
等蹚到水没过胸前后,人就放开了,深吸一口气,头往水里一潜,人就像只捕鱼的鸬鹚,整个消失在江面上。
她水性不错,憋气本是一般人的三四倍长,但重生后的身体肺量远不如从前,所以才潜到芦苇里,尚未游至中央,就已经憋不住从水里又冒了头。
侧头往边上吐了口水,胸腔微微起伏着,因头上的发髻未解,发丝沾水后又变得湿重,发髻有些歪垂,两边额角还贴着落下的弯曲的碎发。
明明是狼狈的样子,可容珏却是久违的胸中开阔。
她上辈子死前一年,在漠北中了突厥可汗苾铎的狼牙箭,箭上涂了狼牙毒,此毒天下只有一颗解药,而这解药在她中箭的两年前就已被连翘用了,所以她的毒,已是无解。太医说她只有一年的命,并且要日日受寒毒浸身之苦。
于是她不能再待在苦寒的北方回了帝都,母皇封她做了太女,让她在东宫里养病,不让她碰冷水,不让她喝烈酒,希望她能多延些时日。
所以算起来,她已经是有一年多没有这块畅快自在地在河里游泳了。
而如今,就算世界变得再异常,她却又有了健康的身体,这便什么都够了。
眼睫上有水滴落,容珏伸掌一捋脸,然后看着一手黑白红的胭脂眉粉,愣了愣。
一高兴她都快忘了自己来洗澡是主要为了洗脸的了。
拿下脖子上的脸巾,抖开后裹在右手上,放到水里吸饱水后,拿起来就要往脸上擦。
“哗啦!”
前方两丈的地方却突然传来一阵水声,吓得她停了动作。
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突然从水里冒了出来,也像她之前那样一掌抹开脸上的水,侧头吐口中的水。
因背对的关系,看不到脸,但从那宽厚的肩膀,满是腱子肉的手臂来看,应该是女的。
容珏心里大松了一口气。
也莫要怪她紧张,主要是上辈子在江州的浔阳江头,她就曾当着杨晏的面赤膊过。那时候杨晏男扮女装隐瞒了性别,而她当时也没见过几个郎君,就以为对方是个长得文气精致的西域小姐,便自来熟的把他当成了要好的姐妹,还邀对方一起脱衣服游泳。
这段往事她后来每每想起就血液上涌,恨不能一掌劈了当时的自己。
如今她一身赤果,连亵裤都没穿,猛一下身前窜出个人来,杯弓蛇影,下意识就会先去辨是男是女。
幸好来者不是男人,应该是军营里操练后流完汗出来洗澡的。
容珏往前游了过去,笑道,“姐妹!如此巧,也来洗澡啊!”
前方人的背却突然一僵,在她的手搁上对方的肩膀打招呼时,一只宽大有力,虎口满是老茧的大手覆在了她的手上。
见到这样一只手,容珏心里更加不慌了。
男人手应该是像杨晏温纶那样,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又怎么会粗壮如此,还皮色偏黑呢?
这是军营里打了好几年仗的老娘们才会有的手!
虞庆则却冷着声转过身来,虎目含威,“军营重地严禁外人靠近,你是何人?”
两人目光相对,惧是一愣。
一个是脂粉鬼面的女人,一个赤面虬髯的壮汉,在这金色芦苇间,固河江水里,四目相对,两手紧握,气氛好不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