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钱一斗?”宋君先被这数字惊了一跳。
胡广元冷瞥了他一眼,“那是昨日的价格了,今早已经涨到一百二十钱一斗了。宋长史你忙着在城外收粟米,自然是不会知道城中的情况。”
容珏问道,“粮已经收了?”
“收了。”胡广元道,“共收了一千一百石。”
容珏挑眉,“一千一百石?”
她早上去米铺时应该是比老胡要早的,但是八家粮铺给的最低价都是统一的百钱一斗,他又如何用一千两银子收了一千一百石的粮?
胡广元道,“微臣是以官衙名义收的,所以价格压了下来。”
容珏摸了摸下巴,问道,“是一家米店收的?还是几家分开收的?”
“是一家收的,”胡广元道,“萧记米铺的掌柜说若是粮都在他店里买,愿意一千一百石粟米只卖一千两银子。”
萧记米铺啊……
容珏从衣袖中拿出八页纸一张张翻看,这是除胡记米店外另外八家店的存粮情况与报价单。
康良米铺存粮最多,有两千三百石。其次就是于记米铺的一千九百石和井陉粮铺的一千八百石。接下去是三家中等规模的粮铺,分别也有一千一百石,一千石与九百石的粟米。最后的两家与胡记差不多规模,都是这两年才开的,但因为不像胡记米店一直平价,所以米粮剩的还算多,分别有六百石与五百石。
而这萧记米铺是三家中等规模的粮铺中存粮一千一百石的那家,在早上她询价时,单斗要价是一百三十钱,比康良米铺还要贵上十钱,可当她说出有大规模购粮意图时,那家的掌柜立刻也将价格降到了百钱一斗。
她当时顺口说了一句“全仓购入的话,康良米铺也是这个价,它家还是今年的新米”,萧记的掌柜又每斗给降了五钱。而当她在其他店铺说类似话时,那些店铺的掌柜的只说自己也是新米,却不曾降价。
“老胡,”容珏突然出声道,“我想向你讨教个事。”
“公主只管问,微臣定知无不言。”胡广元忙坐直了身体。
“你家是做生意的,若是在一处卖同样物品的市场里,这个最低价一般是如何定的?”
“这个,其实关于行商,微臣知道的也不多。”胡广元踟蹰了一下,才说道,“但若是一处市场只卖同一种货物,那老板私下都会协商下最低价,大家可以在货物别的方面有所不同,但是最低的售价却不能低于这个协商好的价格。这也是为了防止相互间倾轧价格。”
“那若是有家低于这个价了呢?”容珏问道。
“那这商铺将会受到其他几店的联合排挤,便是赚了这一时的利益,时间长了,终还是会亏损的。”胡广元道。
容珏点了点头,食指点着自己的下颌,笑着将手中的几页纸交给胡广元道,“所以你说,这家萧记米铺的掌柜是为什么要冒着被其他米店联合排挤的风险,也要急着把粟米卖出去呢?”
老胡家的米铺就算了,屯粮不多,而且价格一看就是亏本的,一旦米粮被抢售完了,就不会对其他家米店有所威胁,但这萧记米店,粮食也不少,价格一开始也是遵循着低价原则的,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它就反水了呢。
“有空的话,帮我调查一下这萧记米铺老板的情况。”容珏道。
胡广元将手中的纸一页页看了,最后递还道,“好。”
容珏道,“不过这事不急,我们先说个急的。”
“我是从泰行铁铺回来的,这第一批铸模的狼牙箭簇已经出来了,有三千枚,其他两家铁匠铺也各有两千枚,一共七千枚的箭簇需要人打磨。另外翎羽也要准备起来了,雁羽是没法弄到了,只能以鸭羽或鹅羽代替,这数量也是不小的。”
“什么箭簇?”宋君先在旁问道。
“片箭,”容珏解释道,“就是将原先的箭截为五段,制成五支短箭,用苇杆做的槽道引箭发射。”
“那狼牙箭簇又是什么?”宋君先又问道。
“不同于两翼箭的另一种三脊箭头而已,这个之后你见到实物就知道了,我就不多做说明了。”容珏道,又问胡广元道,“除了铸箭与购粮外,我们现在还剩多少钱?仓廪中米粮又有多少了?”
“购粮一共是一千零十五两,铸箭的铜用去三百两,给铁匠铺的铸箭费是四百五十两,剩下还有五百五十两。”胡广元答道,“米粮的话,原先剩下的三百石粮食供城中四千驻军与骁卫吃了一天只剩下二百石了,加上新购入的一千四百石的粮食,目前共有一千六百石。”
“你们这千百两的钱是如何来的?王府何时有如此多的存银了?”宋君先皱眉,忍不住又开口道。
不待容珏答他,这次胡广元倒是提前堵了回去,“这钱自然是恒王先前挪用的,除去私建府库,购买河曲马,还买了不少的金银玉器。那箱被恒王带来井陉关的珠宝——宋长史,你难不成还真以为那是皇上赏的吗?”
皇帝要是真这么宠这个嫡子,又如何会把太子废了,还贬出国都提前让他就藩?
宋君先的眼再一次直了,胡广元不再理他,而是对容珏道。
“铁匠铺的钱只包了制模熔钱铸箭,还有砂轮的初次打磨,后续的人工打磨并不包括。而这三百贯铜钱大约可出三万枚箭簇,比原先计划的要多出一万来。臣想着等到时候开战,燕军必也会往城墙上射箭,到时候可以让人捡了燕军的箭矢做新的短箭用。”
“你想的很好,是要多备一些箭簇。”容珏道,心下又算了算。
三万枚箭簇是四百五十两银子,也就是一枚箭簇是十五个钱,这个价格的确已经很是良心,除去箭镞铸模的费用,高炉熔铜的炭火费用,铁匠铺所余其实并不多,全是辛苦钱了。
“现在城中鹅鸭的价格如何了?”容珏问道。
“燕军即将攻城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所以肉价也有所上涨,是原先的三倍,鹅大概一百二十文一只,鸭也要八十文一只了。”胡广元道,“而且用于制箭的翎羽需要是鸭鹅翅尖的刀翎。一只鹅或鸭只能做十根箭。”
“刀翎的事我知道。”容珏道,“老胡,你先去买鹅与鸭各一千只,并从仓廪中取五百石粮,一起送去驻军营地。让驻军营地的伙头兵从今日中午起只许做米饭或者粟饭,不准再熬稀粥了,吃食上绝对不能苛待了士兵,每个人必须吃饱!鸭中午全杀了制成鸭臛,给将士们加餐。鹅下午杀一半,烤咯,让骁卫出城前每人能带上两斤的烤鹅肉。”
“好。”胡广元应道。
容珏看向宋君先,道,“宋长史,你也替我去办一件事。”
“公主要臣做何事?”宋君先只开口问道,却没有提前将事应下。
容珏也没生气,笑道,“还请宋长史与王府剩余属吏下午时再替我挨家挨户去城中百姓家里走一遭,这次不是募兵,我想请城中百姓替我打磨箭簇,粘贴箭羽。”
宋君先的眉方一皱起,容珏便立刻接口道,“并非无偿,打磨箭簇,安装箭头,并粘贴箭羽,合格做出一支成型的短箭,可付两钱的工费。”
胡广元道,“安装箭簇与粘贴箭羽倒是不难,箭头按上后只需用胶后再在外面用细线缠缚,至于箭羽,也只需要提前剪好刀翎,并在箭筈处画好对应的黑线,寻常人也可以对着黑线粘贴翎羽,只是……打磨箭簇,普通百姓也能做吗?”
容珏道,“这个我问过泰行铁铺的老板。老黎跟我说,二次打磨箭簇并不难,一般人经过指导也是能做的,只是不如专业铁匠师傅来的熟练,一个时辰只能磨个两三枚。”
“这样的话,加上安箭头与粘箭羽,一支短箭只要一个时辰的功夫。”胡广元道。
“是,只要城中有三分之一的百姓愿意帮忙制箭,这七千只短箭下午就能做好了。”容珏道。
宋君闻言却出声道,“一个时辰才能制一支箭?那百姓劳作一个时辰不是只能得区区两文钱?”
容珏笑道,“宋长史是觉得钱给少了?”
宋君先皱眉道,“若真是人力不足需要百姓帮忙,那也得按照正常的工钱给,一支箭若是六个钱,那百姓放下手中工作来替府衙制箭才不会有损失。”
“铁铺中安装打磨一支箭的价格便是两文,百姓因为不熟做的慢,就得给六文钱?如此定价,的确百姓没有损失,但让铁匠们如何肯服?”胡广元嘲讽道,“另,除去购买鸭鹅的四百两银子,如今存银仅有一百五十两,箭却有三万支,一支箭六文钱,这多出来的三十两银子,宋长史你来出吗?”
宋君先冷笑道,“好!这钱就从老夫的俸禄里扣,老夫也绝不能让百姓有所亏损。”
“你们两个都给我安静。先听我把话说完。”容珏打断道,有些头疼地看着这一中年一青年的两个男人,叹笑道,“一支箭就是两文,多了没有,也不需要宋长史你自掏腰包垫这个钱。长史别忘了你还扣着半年的俸禄呢,别到时候年终一分钱没拿到,还把家抵进去了,让人看了算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府里多苛待人呢。”
宋君先吸了口气要反驳,容珏却再次止了他的话头,“至于百姓,我也不会让他们有所亏损。城中大半的百姓是种柿树为生的,城外并没有粟米,这次米粮价格大涨,对于刚收了粟米的人家倒是影响不大,但对那些以种柿树为生的果农日子怕是要不好过了。”
“宋长史,这次制箭的百姓主要就是找这些果农,你统计好每户制箭的数目,每制满十支箭,可以水患前的米价从官衙里买一斗粟米。”
水患前斗米五钱,而现在却涨到了百钱,与百姓而言,若能买到五钱一斗的米,相当于赚了九十五钱。
宋君先这才将腹中的大口陈气吐了出去。
胡广元道,“公主是想拿出三百石粟米给制箭的百姓?”
“对。”容珏道,“老胡你是觉得不妥吗?”
胡广元摇头,“这样倒也好,可以减轻百姓的压力。”
先前米价大涨,胡记米店却仍是以原价售米,只是限制了每户的购买数量,只将平价的米卖给最需要的百姓。掌柜的在昨日听他的话将粟米全部低价卖给官衙后,如今井陉关剩下的就都是百钱一斗的米铺了,城中那些缺粮又困顿的果农的确是要难以为继了。若是能以制箭而换取购买低价粮的机会,对那些百姓倒也是一种援助。
“另外关于翎羽的事,两千只鸭鹅也只能够两万支箭,剩下的翎羽,就请宋长史挨家挨户请人制箭的同时,也带上今日新募的百人小队一起去百姓家中收禽类翅尖上的刀翎和茅厕中金汁吧。”
宋君先道,“金汁收集倒是容易,但刀翎要百姓如何肯给呢?虽然只是剪去禽类翅尖的羽毛,但现在已经入秋了,天气渐冷,禽类没了刀翎病了又怎么办。”
“宋长史只管带人去收,他们会愿意给的。”容珏道。
“燕军即将攻城,井陉关危急,人们在听到石邑城破后钱粮被劫的消息后,自然不会想井陉关也被攻破,自己也落了同样的下场。所以多少是愿意为守住城关提供帮助的。只是他们只是普通人,若是叫他们上战场作战,也是会怕死不愿意。所以早上募兵时只有百人响应。”
容珏笑道,“但若只是让他们只是提供家中的粪水,剪一些禽类的刀翎,与他们的身家性命没有大的侵损,又能起到抵抗燕军的作用,又为何要反对呢?”
胡广元道,“所以公主上午让我去募兵,除了想给真正底层的百姓一口饱饭吃,主要是为了把燕军即将攻城,井陉关危急的事散出去,让百姓知道?”
“这是一点,还有一点,我是想让他们拒绝募兵。”
“拒绝募兵?”
“嗯。”容珏道,“曾有人跟我说过,人都是喜欢折中调和的,当你想求人办一件事时,若是怕对方会拒绝,不妨先诚恳地求他做一件更难且一定会拒绝的事,对方在第一次拒绝后,就会在心里觉得对你有所亏欠,所以当你第二次提出真实的要求后,他往往出于弥补的心理,就答应下来。我便是想让百姓第一次拒绝官衙的募兵,等第二次提出合理的请求,他们便不容易拒绝了。”
不管是制箭,还是刀翎和金汁。
容珏说着,又想起当年自己在江州的庐山时。
那时正是九月,枫树林里是一片撩人的火色,少年穿着一袭青碧色的女装襕袍,斜倚着枫树漫不经心地对她说着这些话,修长地食指与中指随意地在空中一夹,就夹住了一叶飘落的红枫。
林中有风吹过,舞起细软的鬓发,少年弯而亮的桃花眼角坠着抹浅笑,枫叶被他戏于指间,薄唇翕合间,容颜俏绝。
容珏那时觉得这漫山的火树都不及杨晏的一个笑来的摄人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