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州城的夜晚,比起京城,热闹了许多。
秦楼楚馆,饭庄酒楼,装点在大大小小的街道中,显得无比繁华。
“胧月轩”便是其中最负盛名的一家。
即便已入深夜,胧月轩的门外,依旧灯火通明。
胧月轩的主子,不知名字,不知来路,一手琴技出神入化,禹州城内,都称一声“琴姑娘”。
琴姑娘年方几何,无人知晓。只是这数十年来,容貌清纯可人,一双剪水秋瞳摄人心魄,竟是未曾有过衰老。
岁月在她身上,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琴姑娘坐在二楼的雅室,把玩着别人新送来的玉雕。
玉雕模样精致,瞧着是一尊美人像,碧色的水玉纹路清晰,一位撑着油纸伞的美人活灵活现。
只是琴姑娘就这样把玩许久,竟是露不出一丝笑意。
曲儿琢磨不透她的意思,只能试探道:“姑娘,这玉雕,可还合您的心意?若是觉得不满意,大可以丢出去,免得污了姑娘的眼。”
琴姑娘没有出声,倒是不再把玩那玉雕,抬手放到了一旁的架子上。
架子上摆满了各种精致的玉器,玉雕放到架子上,瞬间便不再起眼。
若是有了差不多的东西放在一起,就不再是独一份的,再美好的东西也只会成为被无视的一部分。
琴娘看了它一眼,吩咐道:“它也定期擦拭一下,免得积灰折了光彩。”
曲儿应了声“是”,随即退下。
琴娘的灯烛,总是会一直烧到天明。
她惧怕黑暗,受不了没了光亮的地方,曲儿总是会提前点上,免得琴娘担惊受怕。
曲儿关上琴娘房间的门,在空隙中,透出星星点点的光。
快要清明,雨水多了起来,伴随着夜夜呼啸的强风,曲儿听着这些风声,忽然有些惧怕。
她被琴姑娘带回胧月轩时,便是这样一个晚上。是清明。
那年饥荒,乱葬岗满是孩子的尸体,有的七八岁模样,有的甚至还在襁褓中。大部分都是女孩,还活着便被扔出来,免得争兄弟的东西吃。
在饥荒的时候,女孩是最没用的。丢到乱葬岗还算是仁慈,有的人家实在过不下去,甚至会剥了姑娘家的皮,吃人肉过日子。
她算是最幸运的一个。
被丢到乱葬岗后,遇见了很多被抛弃的女孩,她们饿得骨瘦如柴,见什么吃什么,若是没有东西吃,她们也会争抢还未腐烂的同伴尸体,有时死的人少,即便是已经腐烂,也难以逃脱被吃的命运。
灾难面前,人性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在狼面前,吃人的人比它们更可怕。
她便是这样,一直活到了见到琴姑娘的那天。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年清明,白骨铺满了荒山,琴姑娘在雨中撑着纸伞,一路走来,衣衫整洁,竟是滴水未沾,一尘不染。
就好像......天上的神仙。
她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看过去,不太明白这样的姑娘怎么会出现在这荒山的乱葬岗。
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有刚死的,有死了有些时日,骨肉分离,只剩白骨的。
她立在尸体中间,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但是琴姑娘却看着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呆呆地,看着琴姑娘白玉般无暇的脸,回道:“......曲儿,已经没有姓了。”
自从被家中丢到这里,便已经没了姓氏。
琴姑娘伸出手拉她时,她还有些犹豫。
这么美的姑娘,她这样一双肮脏的手,怎么可以碰她......
琴姑娘道:“跟我走吧。这里不是你该留下的地方。”
彼时,乱葬岗只剩下了她一人。
上一个死掉的女孩,是她亲手杀死的。如果不是她的血肉,她活不到今天。
曲儿颤抖着,问道:“你不怕我杀了人吗?这样多的尸体,许多都是我亲手杀死的......我不仅杀了人,还吃了她们皮肉,喝了她们的血......”
每个夜晚,她都不敢入眠,生怕别人会杀了自己,好继续活着。
直到最后一个人死在自己手中。
琴姑娘却并不在意,她抿唇轻笑:“可是你不杀她们,她们也会死在这里,不是吗?或许,连你也会葬身于此,化为白骨。”
她说的没有错。
荒山上什么都没有,山下也是闹饥荒的,这世道下,根本无法苟活。
琴姑娘继续道:“跟我走吧,我会让你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东西。”
所有......我想要的?
曲儿从一开始的犹豫,慢慢变得坚定。
乱葬岗只剩下她一人,还不知何时才会有别的被抛弃的女孩被扔到这里,现在,她能活下去的路,只剩一条。
“好。”
那天,她的声音因为许久没有进水而嘶哑,但是语气里是希望。
能活下去的希望。
一晃十年,又快要到一年清明,她长大了,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而当年带她离开那吃人之地的琴姑娘,却似乎并不会老去,容貌一如当年。
禹州城内更是传言道,琴姑娘这副模样,已经有数十年了。没有一个人见过她衰老的样子。
曲儿点起走道的烛火,整条走道慢慢亮了起来。
她整理了下有些凌乱的衣摆,推开自己房间的门,又轻轻合上。
曲儿坐到一面铜镜前,仔细地看着自己的轮廓。
眉眼愈加清晰......脸颊也没了原来的稚嫩......
时光在她身上走过,留下了那样多的变化。可是琴姑娘却一直没有变过,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一样。
曲儿灭了铜镜前的烛火,在黑暗中躺到榻上。
还有这黑暗,她在乱葬岗时,也曾惧怕过黑暗,刚来到胧月轩时,夜夜难以安睡。如今竟是可以在黑暗中安心地闭上眼,很快便回熟睡,在睡梦中,什么都不会记得。
十年,她忘记了一场噩梦。
曲儿的眼睛慢慢闭上,再没了动作。
均匀的呼吸声开始响起。
对面的房间,却难得安宁。
李玄安看着那女子的虚影,平生第一次,真正见到了故事中的角色。
——
“可是他们为什么想要谭娘消失呢?”
“谭娘在阴时阴日出生,又是个女子,天生便是煞星。她及笄那日,恰逢清明,大雨连绵,整个禹州城闹了水患。......谭娘总归只是个弱女子,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人物。人们为了活得顺心又安宁,便决心杀了谭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