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简闻言一凛,沉吟道:“吴重方才在酒楼里对你竖起一根指头,原来竟是让你登上舂山的意思?”
叶凉道:“从前师父让我上山砍柴时,也是如方才那般伸手朝上一指。我觉得他多半是要我上山去。”
宁简蹙眉道:“那可奇了,吴重总不会指望你自己去将刀宗杀死吧?”
叶凉想起师父说了让自己跟着这两人走,料想其中必有深意,便照实答道:“先前在酒楼堂中,师父对我说了一个‘饿’字,又看向行囊,那并非是我师父突然饿了……”
宁简道:“那么到底是如何?”
叶凉道:“若我想的不错,师父说的其实是‘鄂州’的‘鄂’字,行囊里却有一封他从鄂州‘晴川刀’那里取来的书信。——他是要我将这封信交与刀宗。”
宁简回忆片刻,道:“去年秋天,我与你师父也是在鄂州‘晴川刀’的地头上会面,那时他手里确似也捏着一封信。”
叶凉神情微振,当即道:“那我须快些上山,送完信便赶回酒楼去。”
宁简淡淡道:“你真当刀宗是那般容易见到的么?”
叶凉怔了怔,道:“我也没别的法子,总须试一试。”
宁简道:“燕寄羽要借重你师父来杀刀宗,定会极力相护,但眼下酒楼中情势凶险,只靠他与李素微两人,也未必能支撑许久……”
叶凉讶然道:“正气长锋阁的六位阁主不是都在么,为何宁姑娘却说只靠他俩?”
宁简恍若未闻,径自继续道:“嗯,燕寄羽既告知我柳续正在棺材铺里,多半是想让我去找柳续求援。”
叶凉闻言沉思起来,回望了一眼春风酒楼,但见两爿木门紧紧闭着,恍如从此再也不会打开了,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慌乱,脱口道:“宁姑娘,我知你是我师父的朋友,请你……请你指点我该怎么办。”
宁简淡然道:“我不是吴重的朋友,他是死是活,我都不在意。”
叶凉“嗯”了一声,低下头去,却听宁简又道:“但你不妨随我们一同去见柳续,凭他的修为,若赶去酒楼,多半能帮燕寄羽护住你师父;即便你仍要去见刀宗,也可请柳续指点你上山的路径。”
叶凉默然点头。
宁简又道:“你也可以留下来等候方白。——我不知吴重与方白交情深浅,但若方白稍后能赶到,情形便大有不同了,酒楼中的这些人,只怕无一个是方白的对手。”
叶凉摇了摇头,道:“宁姑娘,我跟你们去找柳续。”
宁简道:“也好。”言毕当先朝西边行去。
叶凉跟在主仆两人身旁,忽道:“我觉得方白根本没来昆仑。”
宁简一怔,道:“为何?”
叶凉道:“我和师父去年见过方白,他当时说自己心负枷锁,自困于衡山,去不得昆仑,我想他既是武林中的顶尖人物,应当不会食言的……嗯,我那时瞧见他神情倦得很,似乎已经心灰意冷,我觉得他是当真没有来,多半是那位岳阁主诓骗弓魔,想让弓魔有所忌惮。”
宁简微微颔首,道:“那位岳阁主倒确是常常说谎。”顿了顿又道:“那咱们便等见到柳续再做计较。”
说着忽而想起不久前陈彻曾问她到昆仑是不是来寻柳续,她当时说了“不是”,却不料此刻终究还是要与柳续相见,一时间心中异样,忍不住瞥向陈彻,但见他抬手揉了揉一双困眼,闷头走着,却似根本没在听自己说话。
叶凉看到陈彻背着两个大行囊,步子摇晃歪扭,满脸疲累之色,似乎随时要睡倒在街上,便道:“陈兄——嗯,我记得师父说过你姓陈的,你可要我帮你拿行囊么?”
陈彻一愣,随即道:“那自然好。”说完将两个行囊都递给了叶凉。
叶凉背起那两个行囊,将自己的行囊抱在怀里,默默走着,环顾镇子左右,依稀听见有不少屋子里都有轻微的刀剑交击声传出;惊疑中转头瞧去,却见宁简与陈彻神情淡然,丝毫不以为怪,仿佛没听见那些声响似的,不禁心想:“他两人果然见多识广,比我镇定得多了。”
走出几步,又发觉身旁这对主仆迈步间快慢一致、颇为默契,似曾一起行过许多路;看了一阵,忍不住扭头回顾,春风酒楼已远得望不见了,心中顿时一空,一瞬里不知为何,想到的却并非吴重,眼前只是莫名闪过了在临江集的山中,篱笆小院里的那株桂树。
“离山半年多了,也不知那树有没有枯死……”叶凉默然转念,猛地省悟了一件事:只要自己不离开那株树,那树是不会离开自己的;但师父却并非那株桂树,自己也不是树,自己与师父只怕迟早是要分离的,更何况师父眼下便是生死未卜,而自己在这世间除了师父,再没别的亲人朋友了。
想到这里,竟莫名有些羡慕那株桂树,心头难以抑制地涌上一抹浓郁的孤寂,忽而瞥见陈彻正伸手指着自己怀里的行囊,神情紧张而郑重地凝望自己;刹那间胸口阵阵暖热,张了张嘴,却似有些哽住了,随即一笑,连声道:
“你也要帮我拿行囊吗,那可不必了,那样岂非成了咱俩互换行囊、谁也没帮到谁么,你放心,我自己能拿得动的……”
陈彻忽道:“我记得你在酒楼里说过,你的行囊里有一张烙饼。”
两人默然对视。
叶凉道:“……原来你是想吃烙饼?”
陈彻道:“嗯。”
叶凉道:“……那方才是我误会了。”
陈彻道:“嗯。”
叶凉挠了挠头,取出烙饼递给陈彻。
陈彻大口吃了起来,片刻过去,已吃完了半张烙饼,看了看叶凉,似有些不好意思,便问道:“你方才在想什么,看起来似是想得出神了。”
叶凉轻声道:“我是在想,一株树无人看顾依旧可以生长,但一个人却终究难以孤零零地活。”
陈彻闻言哑然,低头继续吃了几口烙饼,随口道:“嗯,你说的对。”随即似也觉自己说得敷衍,便一边吃一边又道:“我看你年纪很轻,却能说出这般有道理的话来,那是很厉害了……嗯,我今年十九,你呢?”
叶凉道:“我下山时是十七,如今转过年来,已经十八了。”
陈彻道:“哈哈,原来你比我还小一岁。”瞥见叶凉身上的行囊,赶忙又道:“嗯,但你的力气比我大。”
叶凉一时分不清陈彻是不是在称赞他,便没再接话;不多时走到了街口,但见石街中央矗着一个颇为巨大的石舂,却听宁简淡淡道:“料想这便是镇名的由来了。”
三人走近那石舂,未及仔细端详,一瞬里都低声惊呼起来:那石舂底部铺了些枯枝,枝上却横着一颗双目圆瞪、齐颈而断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