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彻本自昏昏欲睡,骤觉周遭炙热,抬头与燕寄羽对视了一瞬,丹田里顿时鼓鼓地一跳,如有火苗从腹中蔓延开来,仿佛神魂即要被燕寄羽的目光点燃;惶然之际,伸手扶在桌上,忽然啪的一声轻响,竟将桌沿掰断了一块。
眼下堂中众人正都注目于燕寄羽,却没人留意陈彻;陈彻暗自将那块桌木捏在手里,随即手心莫名一紧,低头却见那木块竟被自己捏成了粉末。
惊疑中再度望向燕寄羽,却见燕寄羽从江海余身边经过,走近了吴重那桌,取碗倒酒,神色淡然。
燕寄羽端起酒碗,回身道:“江兄,请了。”
江海余漠然一笑,随手举碗与燕寄羽的酒碗相碰;刺啦一声,两人碗中酒水竟瞬息干涸不见,只余一缕纯白的雾气浮腾而起,在两人之间聚散变幻,忽而凝如鸿鸟般,朝着江海余的眉心飘飞而去。
江海余脸上青气一闪即逝,眉宇间一皱一弛,宛如张弓射箭,堂中振起一声短促的弦鸣,那缕白气似遭无形劲力撞击,霎时消散。
满堂寂静,空余一阵鸟鹊振翅声。
方天画站在燕、江两人之旁,忽然心神一凛,只觉一抹清气犹如被截断的鸿翼一般顷刻刺近了咽喉,侧身急避,那一片若有若无的气羽随即穿堂而过,没入了门外的茫茫春雨。
侧头再看铁风叶,却见他脸颊上擦出了一线血痕,长发被削断了许多,却也正自侧身张望门外。
龙钧乐轻轻拊掌,笑呵呵道:“好个弓魔,竟能饮下这一碗‘惊鸿影’。”
燕寄羽缓缓垂下酒碗,轻叹道:“江兄此来舂雪镇,想是已不打算生离了。”
江海余淡然道:“无论如何,江某不会是这屋里最先死之人。”
“江兄好狂妄的口气,”方天画闻言一笑,环顾堂中,看到宁简陈彻那桌,似才发现堂中有这两人似的,讶然道,“咦,这两位小友是谁?也是燕山长的朋友么?”
燕寄羽淡淡道:“方兄当真不识得这两人么?”
方天画当即摇头道:“我自然不识,难道燕山长也不认得吗?”
燕寄羽默然不语。却听岳凌歌笑嘻嘻道:“这位小兄弟名叫陈彻,正是他在青石镇上接了温楼主的青锋令;他身旁这位宁简宁姑娘么,却是柳青眸的刀术传人。”
燕寄羽恍然颔首,打量了两人一阵,问道:“却不知两位是因何来到这镇上的酒楼里?”
宁简闻言一怔,道:“燕山长,不是你命雷姑娘带我们前来的么?”
燕寄羽微微皱眉,道:“雷姑娘?哪个雷姑娘?”
宁简道:“是金陵雷家的雷缨络。”
燕寄羽点头道:“原来是雷澈的小女儿,我倒也有所耳闻,却是素未谋面。”
宁简与陈彻对视一眼,均迷惑不解;宁简沉吟片刻,道:“燕山长,我有一句话想要请教,不知燕山长可愿意答我?”
燕寄羽道:“但讲无妨。”
宁简道:“请问燕山长——‘天地仅一隅,朝夕只一日,困于其中,如何解脱?’”
燕寄羽目中锋芒一闪,道:“宁姑娘,你是自己问我,还是替别人问我?”
宁简犹豫片刻,直视燕寄羽道:“……是我自己要问。”
燕寄羽道:“这一问,我并非不能答,只是却不能在此时此地回答。”
宁简道:“那要在何时何地?”
燕寄羽斟酌了一阵,却只道:“等时机到来,我自会答你,料想就在近日。”
众人闻言相顾,神情惊疑。方天画忽而笑道:“这一问听来似与云荆山的刀术相关,没想到燕山长竟也能答。”
顿了顿,又看向岳凌歌道,“岳公子,不知方白究竟几时能至?”
岳凌歌皱眉道:“算来方前辈也该到了,恐怕是途中遇事,耽搁了一些时辰。”
方天画颔首道:“嗯,咱们这些老骨头眼看就要打个你死我活,却也不必牵累小辈,既然这屋里的人已经太多,不如就让宁姑娘与陈兄弟先行离去吧。”
堂中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接口。
燕寄羽沉吟道:“嗯,方兄所言不无道理。”说完淡淡地看了吴重一眼。
吴重恍若未见,却转头对叶凉道:“饿。”
叶凉心中一动,与师父对视了片霎,点头道:“师父,你饿了么?”
“嗯。”吴重看了看行囊,对着叶凉伸出一根手指。叶凉想了想,道:“行囊里还有一张烙饼,师父可要吃么?’
陈彻听闻“烙饼”二字,困意稍减,顿觉腹中颇有些饥饿;但见吴重没说要不要吃饼,却转口道:“方兄与燕兄所言,我也深以为然,那便让我徒儿也跟着他俩走吧。”
燕寄羽颔首道:“令徒年纪轻轻,确是不必陪咱们耗在这里。”
方天画目光一闪,微笑道:“吴重师徒不是局外人,我看还是都留在这里为妥。”
吴重瞪眼道:“你看个屁。”言毕站了起来,伸手推了推叶凉,又道:“你先走。”
宁简忽道:“陈彻,咱们走吧。”陈彻答应一声,当即起身,却听燕寄羽道:“宁姑娘,柳续也在镇上,你可要去见他么?”
宁简一怔:“他……他在哪里?”
燕寄羽道:“他正在镇子西边的一家棺材铺里。”
宁简默然点头,走向酒楼门口,忽听陈彻问道:“龙掌柜,你这店里可有四鳃鲈鱼吗?”
龙钧乐闻言微愕,随即笑道:“有是有的,恭候客官下回光顾。”
陈彻“嗯”了一声,随着宁简走出门去。
与此同时,吴重走在叶凉身后,推着他也走向门口。叶凉缓步回头,未及开口,吴重便又重重推了他一下,脸上呵呵笑着:“你小子,磨蹭什么。”
堂中一静,师徒俩走出数步,一时却也无人上前拦阻。
铁风叶忽然笑了笑,迈步走向叶凉;燕寄羽与李素微对望一眼,神色微变,却均伫立未动。
“小子,且不着急走,我还有话问你。”铁风叶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拍向叶凉肩膀。
吴重笑道:“铁兄有什么话,问我也是一样。”说着随手架住了铁风叶的胳膊;两人手臂相触,吴重脸色骤白,身躯晃了晃,似乎险些跌倒,下一瞬却仍继续迈步,将叶凉送出了门去。
叶凉站在春雨中,回过身来,颤声道:“师父……”
吴重扶着门樘,缓缓坐在酒楼门口,端详了叶凉片刻,神情宛如从前在临江集时坐在黄昏的风里看着叶凉练剑,笑嘻嘻地冲着叶凉抬了抬头,道:“快走吧,我还死不了。”说完似有什么涌上了喉头,用力吞咽了几下。
叶凉怔怔看着师父,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
吴重语气不耐道:“快走快走。”说着慢慢地撑起身子,返身掩上了门。
叶凉在街上呆立片刻,忽而朝着镇子西边大步行去。
宁简与陈彻相顾一眼,唤道:“喂,你去哪里?”叶凉步子一顿,回头道:“去师父要我去的地方。”
宁简走近几步,又道:“他要你去哪里?”
叶凉略一犹豫,伸出食指朝上指了指,神情认真,低声答道:“上舂山,见刀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