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小乞儿竟还有帮手,”吕玉寒冷眼打量着宁简,道,“未敢请教姑娘姓名?”
宁简手腕翻转,握住刀柄,闻言蹙眉不语。
吕玉寒见状便道:“姑娘身法迅疾,出手利落,必是名门弟子,又何必为了区区一个无名小子为难在下?在下‘飞光门’吕玉寒,平素最爱结交朋友……”
宁简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喃喃道:“嗯,究竟该叫什么名字好呢?”
吕玉寒一愕,道:“姑娘是在说自己的名字么?”
宁简仍自认真思索,随口应道:“我方才刚学得刀术,第一次出刀之前,总须为自己的刀术想个好名目。”
吕玉寒目光闪动,道:“不知姑娘师承何人,尊师传你刀术时,没告诉你名目么?”
宁简道:“嗯……他让我自己想。”随即瞧见前方远远地似还有一道人影,便又问道:“那人是谁?”
吕玉寒听她语声已渐渐不那么清冷,不禁微笑道:“那人便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白马长戈’,方天画方盟主。”
宁简颔首道:“那他会帮你么?”
吕玉寒怔了怔,道:“这个……在下为何须方盟主帮我?”
宁简淡淡道:“因为我这便要杀你。”
吕玉寒神情微紧,轻笑道:“姑娘说笑了,咱们无冤无仇……”说到这里,忽听远处的方天画悠悠吟道: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他嗓音粗犷,浑不似文人墨客,却将这阙词吟出了苍莽阔落之感,仿似野店昏灯里豪侠惊梦,抚剑喟叹。
陈彻听见这词句,心弦一颤,站直了身躯,遥遥望向方天画。吕玉寒回头望去,疑惑道:“方前辈?”
却听方天画默然片刻,继续吟道:“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吕玉寒听得皱眉,四下环顾,但见长街空落,地上铺着一层稀薄的月光,却与词句中的热闹情景浑然相异,可是不知为何,心中竟乱哄哄地难以平静,仿佛方天画的语声一瞬里活过来了似的,正在周遭浮动。
宁简持刀静默,亦是心头微微恍惚,刀刃在夜风里颤出一丝轻鸣。吕玉寒顿时收摄心绪,回过头来紧紧盯着宁简,神情戒备。
陈彻怔怔呆立,过往经历匆匆过眼,恍如车马般从身旁疾驰而去,转瞬便与方天画的语声一般模糊;耳听着凄冷风声,忽觉心口锐疼,似乎即要被天上新月钩走一切心事,茫茫然中,莫名想起了柳续的那副字,不自禁地轻声呢喃:
“竹声新月,依旧竹声新月……”
吕玉寒无意间与陈彻目光相触,只觉陈彻眼中似有刀意夺眶而出,一霎里如遭斩伤,竟忍不住想要闭眼。
——忽然眼前一阵摇晃,仿佛周围朦胧晕散的月光倏地收成了长长的一线,惊凛中眨了眨眼,却见宁简已掠至自己身前,电光石火之际,猝然看清了她的容貌,恰逢方天画吟出了尾句:“……花月正春风。”只觉她的眉目在淡淡的月光下惊艳如刀,不禁心中一动,身躯缓缓软倒,涩声道:
“你,你究竟是谁?”
宁简轻轻扶着吕玉寒,将他放倒在地,目光却一直盯着远处的方天画。
长街寂静,方天画背对三人而立,衣摆在夜风中飘动,自始至终都未曾回头。
宁简松了口气,回身对着陈彻招了招手,留意到他眼神清亮而锋锐,不禁微微一怔。
陈彻走近了,低头瞧去,却见那柄短刀已深深插进吕玉寒胸口,就像是从他心窝里长出来似的。
宁简轻声道:“你来拔刀吧,拔出刀他便会气绝。”陈彻“嗯”了一声,俯身蹲下,握住了刀柄。
吕玉寒身躯抖动起来,眼皮翻动,瞪着陈彻,嘴里含糊道:“世事无常,真没想到,我竟是死在你阿狐手里,居然是你这个小乞丐……”
宁简冷声道:“这不叫世事无常,叫天道轮回。”
吕玉寒一愣,低声笑道:“不错,哈哈……我若不逼他学狗叫,便有人逼我学狗叫了,只怕我仍难逃一死……这是命数,果真是天道轮回……”
宁简当即问道:“你说什么?是谁逼你?”与陈彻相视一眼,均觉惊疑。吕玉寒说到这里,气息渐弱,神色古怪地笑了笑,却不再开口。
“吕大少,你不是死在阿狐手里,”陈彻低头看着吕玉寒,认认真真地说道,“记住我的名字——我叫陈彻。”
言毕拔刀在手,站起身来,吕玉寒当即毙命。
陈彻静默片刻,将短刀递向宁简。
宁简接过了刀,沉吟了一阵,忽道:“我想好了,从此我的刀术就叫‘春风’。”
陈彻点了点头,忽然听到了轻轻的击掌声。
“春风如刀,秋水似剑,都是动人心魂之物啊。”方天画叹息一声,转回身来,“……真是好名目。”
陈彻低声道:“就是他打伤了柳大侠。”
宁简神色顿凛,持刀的手缓缓抬起,指着方天画。
却听方天画微笑道:“我若真想杀死柳续,眼下便可赶去棺材铺,正好将他送进棺材。”
宁简一怔,道:“方前辈,你……你与吕玉寒不是一伙的?”说完便觉问得多余,若方天画真与吕玉寒结伙,刚才绝不会袖手不救。
方天画道:“我岂不知他为恶甚多,只是看他还有些用处罢了。今夜两位代我先杀了他,倒也甚好。”
宁简犹豫片刻,将短刀敛入了袖中,道:“那你为何要伤柳续?”
方天画道了声“问得好”,随即却径自继续道:“这吕玉寒虽是吕东游的远亲,但在飞光门里地位并不高,他心有不甘,一意攀附于我,想让我助他成为下任门主,正好近两年我行事颇有不便,就一直让吕玉寒替我出面联络……”
宁简忍不住打断道:“联络什么?”
方天画走到两人近旁,打量了两人一阵,忽而莞尔:“小姑娘,你虽收了刀,但袖中的刀意却比方才更盛了,显是仍信不过我。”
宁简心中一凛,蹙眉道:“那便如何?”
方天画点头道:“你新得了柳续的刀意,便能领悟到如此之深,可谓是天生的刀客了,柳续传刀的眼光果然了得。”
宁简道:“方前辈,你究竟意欲何为?”
话音方落,倏然听见远处街上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似有许多人正自走过来,不由得愈发惊疑。方天画却不回顾,抬起头来仰望月色,怅然答道:
“夜半春风,刀意凉初透,此情此景,岂不该欢宴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