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彻一时也听得错愕,不及细想,便要起身冲上去,却见方天画忽然侧头看过来,似是察觉到了自己,霎时间心神紧绷;片刻后,方天画又转回了头去,淡淡道:“吕公子怎不说话?”
吕玉寒干咳一声,停步答道:“晚辈以为,如今正值隆冬,却哪有……哪有春风?”
方天画颔首道:“不错,隆冬时节,春风已老,那是不该有的。”
吕玉寒又是一怔,随即“啊”了一声,似有所悟,道:“方盟主莫非是指‘春风眼’吗……嗯,也不知那柳续此刻躲去了何处,他能在方盟主手下逃得性命,也算有点本事了。”
“有点本事?”方天画嘿嘿一笑,“当时我与铁风叶合力一击,却仍是没能留下柳青眸。”
吕玉寒讶道:“这柳续竟有这般厉害?”顿了顿,语气更是惊惑,“铁前辈也来青州了?我却、我却一直不知……”
方天画道:“但我所言的春风,却并非是说柳续。”
陈彻渐听心中渐冷,他虽不知铁风叶是谁,却也明白了方天画似已与吕玉寒结伙,而柳续也是被方天画所伤;眼看着方、吕二人继续交谈,耳中却听不进去了,只觉一道道困意如怒潮般涌上眼帘,一时间只想要丢了短刀,从此睡倒在地,生死不管。
可是刚微微阖眼,却又难以抑止地对自己生出深深厌弃,心想:“我本也不是吕大少的对手,眼下再多出一个方天画,却又有何分别?不如就试上一试,嗯,反正也不麻烦……”
不知不觉中,陈彻咬破了唇舌,心神微振,却听吕玉寒又道:“料想那柳续仍躲在城中某处,是否要晚辈召集人手,四下里搜寻一番?”
方天画笑了笑,道:“我知他是躲去了一家棺材铺,且随他去吧。”
“这,这却……”吕玉寒默然片刻,赞叹道,“方盟主行事出人意表,神鬼莫测,晚辈实在佩服。”
方天画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请问吕公子:不知你今日为何要让一个少年学狗叫?”
“方前辈见笑了,”吕玉寒微微一笑,“此事说来也怪,晚辈今日频频遇到乞丐讨钱,正觉苦恼,却听一位路人说,若再遇到讨钱的,不妨让他学一学狗叫,若肯学才给银钱;后来晚辈在赌坊门口遇到那个小乞儿,当时兴起,便让他学了。”
方天画闻言沉思良久,叹道:“看来冥冥中自有天意,若无那三声犬吠,我与铁风叶便也未必会对柳续下手……”
吕玉寒愕然道:“竟有此事?莫非那犬吠声其实是什么不寻常的暗号吗?”
方天画默然不语。
陈彻躲在暗处,脸色惨白,听方天画话中意思,似乎若非自己学了狗叫,那柳续便不会受伤失约,说不准便能救下自己的朋友;一时间心中既惊疑又愧悔,不禁僵坐在地。
方天画忽道:“吕公子,我看你似乎还有些私事未了,我便先去前边等你。”
吕玉寒一愣,随即听见街对面蹿出响动,却是一个少年走了过来;转头再看方天画,却见他已信步走到了数丈之外,身影模糊在月色中。
陈彻走到吕玉寒身前站定,吕玉寒斜眼一瞟,道:“原来是你这小乞丐。”目光却仍追着方天画,又叫道:“方前辈,请你稍待片刻,晚辈这就了结此事。”
方天画闻言顿步,头也不回地道:“如此最好。”
吕玉寒沉下一口气,看向陈彻,冷笑道:“你喝了我的刀酒没死,若是此后老老实实地讨饭,本也能再当几十年乞丐,却偏偏要来送死。”
两人相对而立,陈彻本以为自己再见吕大少,一定会恨得浑身打颤,可是此刻心中却莫名平静,恍惚看到自己的朋友嘴角挂着懒散笑意,正对自己说:“嗯,这事不麻烦,可以试试。”
吕大少瞥见陈彻竟似在轻笑,皱眉道:“你这小乞丐,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陈彻道:“我其实很怕。”
吕大少冷声道:“是么?”
陈彻道:“嗯,但我不是来送死,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杀了你。”
吕玉寒一怔,不怒反笑,身形倏然晃动,右手已掐住陈彻的咽喉,将他凌空提了起来。
陈彻双足离地,一瞬间猛抬右臂架住吕玉寒的右手;同时拧腰侧对吕玉寒,用身躯封死了吕玉寒左手的出招方位;随即左手持刀平贴着自己的腹部疾刺而出,刀锋顷刻间便触到了吕玉寒的胸襟。
吕玉寒本待催发“壶中日月”的刀劲,忽觉衣襟破裂,胸口隐隐一痛,霎时惊得脸颊煞白。
——陈彻先前便知凭吕玉寒的修为,即便自己设法偷袭,多半也会被吕玉寒提前察觉,于是便堂而皇之地走到吕玉寒面前,故意激怒他,料想他素来轻视自己,多半会再度使出惯用的扼颈招式;而在前来当铺之前,陈彻已再三思虑,自觉似已找出了吕玉寒这一招的破绽;又反复回想宁简击倒当铺伙计时所用的拳法,只觉颇可用来破解这一招,但知自己没有内功,出拳无力,非得以刀代拳不可,故而之前在棺材铺里便未将短刀归还。
眼下陈彻出刀即中,短刀已刺入吕玉寒胸口半寸;吕玉寒冷汗涔涔而下,急运起十成内劲,聚在胸腹间,迸震出去,将刀刃震得偏斜;一霎里陈彻虎口开裂,整个人如遭车马撞击,倒飞出去,短刀在半空里脱手坠落。
吕玉寒一低头,只见胸前被划出了一道浅长的血口,惊怒中厉笑一声,迈步走向陈彻。
陈彻勉力爬起,定了定神,想要躲避,却觉刀劲透体,周身酸麻难动。吕玉寒走到半途,瞥见短刀在月下冷冷发光,当即伸脚踢在刀柄上,短刀急飞而起,破空直刺陈彻眉心——
当是时,陈彻忽觉眼前月色一阵乱晃,却有一道身影挡在了他身前,接住了短刀。
陈彻眨了眨眼,只觉双目刺痛,喃喃道:“……宁姑娘?”
宁简右手抬起,鲜血从指缝里不住滴落,闻言微微侧头,道:“我来取我的酬劳。”
陈彻张了张嘴,想问问宁简为何会来帮他,为何又决定接下了他的雇托,可是一瞬间又心想:“太麻烦了,太麻烦了,又何必再问?”
他默然看着宁简,心口怔怔地一痛,仿佛有一抹刀痕猝然刻在了心间;白日里他初遇宁简时,只是觉得她容貌很美,却也并未留心去记她的模样,但此刻他觉得自己忽然间就记住了,虽在寒夜中看得模糊,却又记得和他心里的苦痛一般牢固而清楚——
那个月光下紧握刀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