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彻将那阙词默念了一遍,从前他虽跟秦老丐学过识文断字,但终归也不甚通晓诗词,有些字句的意思便不怎么明白,只觉得读完之后心头空幽幽的,恍如误入了一处深深庭院,思绪转来折去,却找不到出路,便愈觉怅涩;看了一阵,目光停在了“竹声新月”四字上。
柳续忽道:“陈兄弟,你莫非是瞧出了什么?”
陈彻却只久久端详着地上的丝帛,一时不答。
柳续目光微动,转头对宁简道:“宁姑娘,稍后我便传你刀术,但咱们却仍是平辈论交,你不必拜入停云书院,咱们也不算师徒,你看如何?”
宁简颔首道:“我本来也只是想学你的刀术,并不想拜你为师。”
柳续一怔,莞尔道:“如此甚好。”
宁简道:“嗯……你先前提到的‘吴重’,究竟是什么人?”
柳续讶道:“怎么,宁姑娘也认得他?”
宁简道:“我是数月前在滁州左近遇到了他,他这人很是古怪,瞧着不会武功,不似武林中人,却能看破我的出身,对我说了一些怪话……”
柳续道:“什么怪话?”
宁简道:“譬如他说只要我能见到你,就一定能学到你的刀术,我当时听了却是不怎么相信的;他还说——”
说到这里,神色倏忽异样,犹豫片刻,转口道:“嗯,他说话实在是太……太过怪诞,不提也罢。”
柳续淡淡道:“这吴重不过是个江湖骗子,他的胡言乱语,宁姑娘也不必当真。”
宁简沉吟片刻,点头道:“我遇见吴重时,却也恰逢他正在行骗,是在一处小江村的酒馆里,他赌棋使诈,骗得了一坛酒;我听酒馆中的客人们说,这吴重还收了个小徒弟,却什么也不教,每日里只是支使徒弟砍柴干活……”
柳续听到此处,神情顿紧,截口道:“你说吴重收了徒弟?”
宁简道:“嗯,怎么了?”
柳续却只沉思不语;宁简自遇到柳续以来,从未见他脸色这般凝重,心中也自惊疑。良久过去,却听柳续苦笑道:“没什么,只是怕他误人子弟罢了。我想起从前他曾吹嘘过,说自己修成了一项名为‘心术’的奇技,也不知会不会传给徒弟……”
宁简道:“心术是什么?”
柳续道:“这心术据吴重自己所言,又名曰‘心外之心’,究竟是什么,世上无人知道,想来只是他自己胡乱杜撰的。”
说完看了陈彻一眼,问道:“陈兄弟,你还没瞧完么?”
陈彻抬起头来,却已经眼眶泛红。宁简蹙眉道:“你究竟看出了什么,瞧一阙词却把自己瞧哭了。”
陈彻抹了抹眼睛,道:“我只是觉得,这‘竹声新月’四字,好像与其余的字有些不同。”
柳续道:“你觉得哪里不同?”
陈彻神情迷惑道:“我起初觉得这四字似乎写得比其余的字更早,要早很多年;可是看了一阵,却又觉得其实是写得更晚,简直像是今夜才刚刚写下似的……”
柳续颔首道:“白天我在当铺门口初见你时,便看出你天分很高,但此时才知,你的天分却比我看出的更要高得多了……陈兄弟,你所言不错,这‘竹声新月’四字里,其实藏有一路我多年以来也未能参透的武功。”
宁简闻言一惊,不禁也瞧向地上的那卷丝帛;柳续目光灼灼地注视陈彻,道:“陈兄弟,我想请问一句,这四个字,你能看懂吗?”
陈彻低头又端详片刻,想了想,茫然摇头:“我看不懂。”
柳续沉吟不语。宁简看向柳续,问道:“这四个字是你自己写下的,你却自己也参不透么?”
柳续轻叹道:“不错,正是如此。”
陈彻道:“柳……柳大侠,你是武林高人,一定什么都经过了,我想请教你一件事情。”
柳续道:“陈兄弟请讲。”
陈彻道:“嗯,我想知道,人生最苦,能有多苦?”
柳续默然片刻,淡淡答道:“依我说来,人生最苦,不过内外交困四字。在外,躲不过世道艰险;于内,求不得心中所愿。”
陈彻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一瞬里心想:若是如此,那于我来说,便是此刻最苦了。随即又道:“柳大侠,请你传授宁姑娘刀术吧,我便先走了。”
柳续一怔,道:“陈兄弟,你不妨也留下来看看。”
陈彻道:“我丹田损毁,看了也不能练的,嗯,我还有别的事须做,咱们就……咱们后会有期。”说完只觉胸膛里深深发闷,一时间心想,不知那些江湖故事中的侠士在说出“后会有期”之际,心中是否也是这般苦涩?
却听柳续叹道:“近日里‘龙骨丹青’萧野谣也在青州,若你俩能相遇,我倒真想瞧瞧他会如何画你。”
陈彻一愣,欲言又止;方要转身离去,却听柳续道:“陈兄弟,瞧你神情,莫非是已见过萧野谣了?”
陈彻不料柳续目光如此敏锐,便道:“嗯,他给我画过像了。”说完便从衣襟里取出了那张脏油纸。
柳续接过看了一眼,道:“果然是龙骨。”随即还给陈彻,又道:“你收好这张纸,以后或有用处。”
陈彻“嗯”了一声,虽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以后”,更遑论“用处”;却也没再多言,径自出门离去。
他在空荡荡的街上走了一阵,只觉困意不断涌来,极想坐倒了酣睡一场,转念又想,过不了多久,只怕便可一直睡下去了;这般一想,困意倒似淡去了不少,便在夜风中疾行起来。
少顷,来到吕记当铺附近,却见当铺的门兀自敞着,屋里已点起了灯烛,有几个店伙计正在清点损失的银两,口中不时迸出几句牢骚谩骂。
陈彻虽久闻吕玉寒的恶名,却也不知他究竟住在何处,便想着来当铺查探一番,当即凑近门边,偷听当铺伙计们说话,得知他们已将遭劫之事知会了吕玉寒,眼下却正等着吕玉寒亲来当铺处置。
听了一阵,陈彻便悄然蹑行到街对面,寻了个暗处蹲下,将那柄柳续给他的短刀捏在袖中,静静等待。
半晌过去,吕玉寒来到了当铺门前的石街上,身旁却另有一个身形高瘦的汉子;陈彻眼看吕玉寒没带得许多仆从,方自微微松了口气,忽而却又辨出那瘦子赫然正是青箫白马盟之主,“白马长戈”方天画。
但见吕玉寒从旁引路,微微躬身,似是对方天画极为恭敬;方天画晃晃悠悠地迈步,宛如一缕畸长的孤魂,缓缓飘行在夜色中。
霎时间陈彻心中砰砰急跳,拿不准方天画与吕玉寒究竟是何关系,犹豫不决之际,却听方天画道:“夜长事多,未曾想竟忙乱到了此刻。”
吕玉寒赔笑道:“方盟主实在辛苦,晚辈本想略尽地主之谊……”
方天画道:“那春风酒楼,该已打烊了吧?”
吕玉寒笑道:“想来是打烊了,不过若方盟主还有酒兴,便请到舍下……”
方天画忽道:“春风酒楼打烊了,那么春风也打烊了么?”
——这一问极是古怪,吕玉寒怔了怔,一时接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