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儿先掀起水缸一角向外看,确认远处没人这才爬出来。他的眼前站着一个驼背十分严重的老者,好像背着一口大锅压弯了腰,加上脖子有点长,竟跟老龟有几分神似。
老者眉毛很长,从两侧眼角耷拉下来,一双老眼目光精明地看着半天儿,教训似的问:“你整啥伤天害理的事儿了,那老些人撵你?”
“给人家车撞了。”半天儿朝远处望,心不在焉地回答。
“给人车撞坏了你不赔钱,还跑?”
“那是劳斯莱斯,撞掉块漆都得八九万,我那摩托车才九百块钱买的。我用啥赔?”
“八九万是不少,”老者用一只只有三根手指头的手捏着下巴思考,“那我帮你省这么多钱你是不应该给我分点儿?”
“啊?”半天儿一下子收回心神,“你……你要多少啊?”
“一半儿吧,给我四万。”
“哎我去你大爷的!”半天儿好似吞下一颗炮弹,“你这是穷疯了啊?”
“我救你一命呢。你一条命还不值四万块钱?”
“值是值,可我没有啊。我要是有四万就跟他们讲价了,还用得着跑得跟孙子似的吗?”
“那你有多少?”
半天儿翻翻兜儿,掏出几个零钱扔在水缸底子上,“就四十,爱受不受。”说完就向杏树林子里走。
“你干啥去?”老者抓起零碎纸票子问。
“我回家。”
“你从那走不怕人家堵你?”
“那你知道有别的道儿吗?”
“看你上哪去。”
“回县城。”
“搁这边往西北走,过山是一片稻田地,你踩着稻田梗子出去就看着人家了,村儿里有蹦蹦,到县城没几个钱。”
“都给你了,还哪有钱打车!”
“走也行,能省一半路呢。”
半天儿心里不爽又无计可施,只能折回来往西北走。路过房子时,他忽感口干舌燥,便问:“龟仙人,你这有水吗?”
被这么称呼老者也不在意,一边把钱捋好一边回答道:“房后有井,自己打。”
半天儿来到房后,看见一口青石板古井,过去摘下水桶扔进井里,而后摇动轱辘,片刻就打上一桶清水。
水清澈透明,带着爽人的凉意,他小尝一口,舌尖微微发甜,随即把脑袋插进去狂饮起来。等喝足了,他又举起水桶给自己淋了个透心凉,这才心满意足。
神清气爽之后,他不再那么烦躁,好打听的毛病又犯了。他点着一支烟,回到房前找龟仙人。不见人,直接推门进屋。
龟仙人的屋子跟房子一样,只要是涉及到木头的家具全都保养得很好,但除了木头的东西,其他的就跟好几十年没用过似的。此时龟仙人躺在一截塌了半边的炕上,半天儿轻咳一声,直接用湿漉漉的屁股坐向一把雕花椅子。
不等屁股挨上椅子面,龟仙人“噌”的一下跳起来,“起来!木头怕潮。”
半天儿吓一跳,赶忙起身。等他回过味儿来,叽歪道:“我还以为你跟那埋地雷了呢!椅子不就是给人坐的么……”
“你咋还不走呢?”
“我好奇,又回来了。”半天儿坐到屋地一石墩子上。
“你好奇啥?”
“我好奇你这老木匠手艺不错,为啥自个儿在这杏树林子里讹人不出去挣点钱呢?”
“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是木匠来的?”
“你看你这屋子,木头的东西都精雕细琢的,再看这棚顶、山墙和炕,你不是木匠难道是瓦匠啊?”
“摸黑儿穿针——你还真有点儿眼力。”龟仙人细小的眼睛瞄着半天儿的烟。半天儿取出一支新的给他点上,“我看你也是岭上那村的吧?怎么着,让人给撵出来了?”
“撵我?我呸!”龟仙人情绪激动。
“得嘞,您的事儿我也不便知道。但看在四十块钱的份儿上,你跟我说说活鲁班这人到底有多大能耐。”
龟仙人忽然又有点兴奋,深吸一口烟,缓缓道:“这人可了不得。他三岁从艺,七岁精通锛凿斧锯,十五岁师成将奇门遁甲之术与木工技艺融会贯通,别人生产为器具,他生产为造化神通,尤擅各种其奇巧器械。唉……”龟仙人忽然神伤,“只可惜时运不济,流落此地……”
“这样我就放心了……”半天儿最后一点疑虑消除,脑海中忍不住联想出九巧麒麟臂的模样,接着又想到八万块钱饥荒,赶忙起身往屋外走。
“你打听他干啥?”龟仙人似没唠够,追着问道。
半天儿掐灭烟头,笑嘻嘻起身,突然白他一眼,挖苦道:“您也别跟这吹别人的牛逼了,自个儿多学学,您要是有人家那两下子何苦跟这敲竹杠呢?”说完,他一溜烟儿跑到屋外。
龟仙人抄起拐杖追打出去,半天儿已杳无踪影。
足足走了十个小时,半天儿才终于看见咸州城的高塔。天黑透了,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古老的城镇沉浸在雨幕中仿佛一场海市蜃楼。他刚躺到炕上,电话铃响,一个自称施工队队长的人请他出马。
施工队队长最近承包政府大清河护堤维修工程,本来是个非常有赚头的活儿,可不知得罪了哪方神仙,半个月前工程车刚刚开上河道就下起瓢泼大雨,工人们驴赶着又撤出来,可刚到工棚雨就停了,他们马不停蹄地转回工地,刚挖一锹土,又是乌云密布。
如此折腾了三天,工程一点进展没有。队长看天气预报说接下来两天还有雨,决定等这场雨过去再开工。可等待的这几天天气晴朗滴雨未下,等他们回到工地上,瞬间暴雨倾盆。队长心里憋着劲儿,下令顶雨开工,干了一个小时,一辆挖掘机突然翻进河道,司机被压在下面,等挖出来的时候人已经呛死了。
半天儿听后认真琢磨一阵,查了本地相关资料,又去隔壁小卖铺的麻将桌旁探听一番,最后通知栓子请几天假跟他一起去解这个难。
隔日黑云压城,一辆面包车在迎恩门前把二人接走。司机是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自打上车开始眼睛就时不时通过后视镜瞄着栓子,每瞄一眼脸上肌肉都崩出笑的力道,但始终没敢笑。
半天儿看着窗外,不敢正视栓子也不敢对视司机。
来到河道工地,司机话都没说跳下车跑到一辆翻斗车后面放声大笑,听声音都要背过气去了。
栓子对着后视镜蹭了蹭脸上的腮红,抱怨道:“我就跟你说这么画不行,跟他妈哪吒让炮崩了似的。我自个儿都臊得慌。”
半天儿揉揉脸上僵硬的肌肉,一本正经地回道:“你不懂,在宗教里,丑代表着能力。你看那些菩萨金刚哪个不是丑八怪?”
队长和一群人围上来,恭敬地拉开车门。先扶手将半天儿请下去,接着又看见栓子,愣在原地。
其实也不怪别人反应这么强烈。昨晚栓子得到半天儿通知立刻跟工头请了假,当晚就住在出租屋。今天早晨起来,半天儿给他套上那件以红肚兜为基础的童子服,又把他两个月没剪的头发扎了两个朝天揪儿,脸上涂一层草木灰,左右脸各擦一片夸张的腮红。他一米八多的大个子,浑身黝黑结实的肌肉,方脸阔腮,浓眉大眼,如此装扮确有些滑稽。
半天儿一秒入戏,捋捋长髯,皱眉问道:“队长觉得有何不妥?”
队长赶忙收回目光,“不敢,不敢。看您徒弟这模样就知道您是得道高人。”
半天儿迈步走向河道,见河道两旁停着十几辆各种功能的工程车,工人们郁闷地坐在石头堆上抽烟张望,出事的挖掘机已被拖出河道,浑身泥沙侧歪在一旁。
河风阵阵,阴冷潮湿。半天儿道:“我这徒儿天生呆傻,却是玉皇大帝华盖上的流苏转世,你告诉大伙儿切莫嘲笑恼了神灵。”
队长连连点头,不再敢有半分不敬。
半天儿立在土堤上,环顾辽阔河岸,道袍翻舞,顾盼神飞,引得工人们下意识朝这边聚拢。
看一会儿,他伸出右手,栓子照约定好的从阴阳搭子里取出罗盘放在他手上。
他右手轻轻在罗盘表面摩挲三下,指南针微微转动,指向北方。他又调转方位做同样的动作,眉头时皱时舒。末了,他将罗盘交回。栓子又把一把一米多长上面刻着八卦和八门等复杂符号的桃木策尺交到他手上。
他朝南方立起尺子观察片刻,用手掐住一个刻度,不动声色地朝下游走。
队长和好事儿的在后面跟着,每人提着一把伞。
半天儿微笑,“今日河神告假,只阴不雨,莫带雨具。”
队长将信将疑,收起雨具交给跟班。
半天儿下行九十九步,又举起尺子朝原来的位置竖起,上下移动三次。最后,他收起策尺,一捋长须,“队长糊涂,此地乃东海龙王所属清河神府邸,你未敬神即开工惹怒了他老人家。他念你祖上行善积德并未报复,只兴风作浪提醒你,怎奈你仍不明所以。他这才掀翻车辆,要一水命之人性命。幸好贫道来得及时,否则此地定将三日死一人。”
队长表面应答,小声问跟班死的人是什么命,再回头时,服得五体投地,“道长能破解不?”
半天儿再捋胡须,“贫道师出终南山,得三清真传,下届山神土地河灵皆有些颜面,可帮你做法了结此怨。”
“太好了,用啥您就吩咐?”
“取一尺半见方水沉木板一块,一条大姑娘缠腰布截二尺一段共四段,拴于木板四角,买整二十一斤猪头一个,另取一青花鱼缸。明日我开坛做法,你们随我沿河问路,红绸断处猪头落地,即为河灵府邸,你们摆上供桌供果即可风停雨驻,保工程顺利。”
“这……”队长面露难色,“别的都好整,可这二十一斤的大猪头不好买吧?道长神通广大,能不能替我置办?用多少钱我双倍给您出。”
“唉……”半天儿长叹一声,拿出老顽固特有的神情,“你此言又是对河灵不敬。贫道也无法帮你了。徒儿,走。”
“别别别,”队长赶忙拦住,“我整,我整。道长您就放心,东西我保证置办齐了。”
“罢了……”半天儿止步再叹,看着队长天灵盖,“你头上白虹贯顶,渡此小劫即为大富大贵之人。贫道就许你一个法子,少一分你的力,多一分我的颜面,也算助龙飞天。”
“谢道长。不知道是啥法子?”
“买一黑一白两个猪头,各取一部分,拼凑成二十一斤即可。河神质问时,我自与其对答。”
“多谢道长。”队长一躬到底。
之后众人再无言语,默默地在河岸上走了好一会儿,直到中午时分乌云散去果真没有下雨,半天儿才打道回府。这一下子,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又高深了不少。
当晚,半天儿给栓子布置机宜。隔日一辆奔驰把师徒二人接到工地上。
当时下着小雨,河中泥沙翻滚。半天儿手持拂尘在前面走,栓子右臂伸直抓着红布,下面吊着水沉木板,板上是阴阳双拼猪头。其余的人在队长的带领下抬着上供用品沉闷地随行。栓子右臂的神力让他们万分相信这小子真的是玉帝身边的神物。
在半天儿的计划里,四条红布中的一条撕开一个口子,应该很快就会被扯断,但栓子这小子打心眼儿里还是觉得半天儿每个布置都是一种仪式,没能领会其中奥秘,只扯了一半儿,结果众人沿着河道一直走了三里多地,猪头也没掉。
半天儿有些着急,趁着工头上厕所的功夫低声问:“你丫到底弄没弄啊?咋走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断呢?”
“咋了?时间长就失灵了?”栓子有些后怕。
“那倒不是,”半天儿忧伤地看看远处,“主要是我走不动了。”
“师父你这——”
“差不多行了,再走十步你松手。”
栓子还没享受够这种受人敬仰的感觉,但还是按照吩咐走十步之后松了手。猪头落地摔开两半,人们按照事先的布置冲上来以最快速度朝河摆上供桌供果和鱼缸,队长提着裤子跑上前用麻绳将猪头缝好,摆在供桌正中央。
半天儿退散众人立于供桌前,抽出策尺朝天一指,念念有词,“元帅有令,赐尺度人,受持不怠,与尺同升。急急如律令!”说完,他将策尺插入猪头中间的缝隙。
一阵妖风瞬间袭来,河水似真得到什么指令似的“哗啦啦”翻滚。半天儿就着声音取出桃木剑将祖传的坑蒙拐骗剑法挥舞一通,而后准准朝猪头一劈,貌似坚韧的麻绳在桃木剑的钝刃下整齐开裂,猪头翻开两半。
人们呆愣愣地伸长脖子观望。半天儿放下桃木剑,撸起袖子空手朝鱼缸一挥,高声道:“此间河神,为吾关奏,速速显灵,参拜上清!”说罢,原本空空的鱼缸兀自升满水,一条长须巨丑黑鱼凭空出现在鱼缸底部。
半天儿收势,招手唤来队长,吩咐道:“河神已现身,有什么请求赶紧膜拜求请,切记不能让外人听见。”
鱼缸是队长亲自从花鸟鱼市买的,实打实的陶瓷,刚才他又紧盯着半天儿一举一动没见任何破绽,此时跟见鬼了似的,立刻跪地扣头,喃喃许愿。
待他虔诚地说完愿望,半天儿又一挥手,“河灵听令,为吾关奏,不得停留,有功之日,名书上清。且退位!”黑鱼悄然消失,鱼缸中只剩下半缸清水。
这次法成之后天气并没有什么明显变化,甚至晚上还下了场小雨,但隔日天空怒晴,一轮骄阳普照大地再无雨兆。工地鸣放鞭炮按时开工,队长敲锣打鼓将剩余聘金送到半天儿住处,还带去一个包工头。
工头请求半天儿给他看看祖宅风水,半天儿本着不能可一只羊薅羊毛的原则本想拒绝。可他又想到雨季已经过去,入秋钱就不那么好赚了也就应下。
之后的几天他有活就接,很快攒够八万块钱。一算时日,距离与活鲁班的约定已经超出三天,他赶忙带着现金去杏花岭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