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心事了去,两人心情舒畅地回到镇子。分别前半天儿再三叮嘱栓子千万别把老栽楞的事儿跟别人说。栓子问为啥,半天儿告诉他越是跟这种怪人打交道就越要讲诚信,要不然指不定啥时候遭报复。他还叮嘱栓子尽快跟本地的工友打听打听是不是附近真有一个人叫活鲁班。
第二天俩人见面,栓子说全体工友都打听遍了,也没人听说哪有叫这个名儿的。半天儿琢磨着可能老栽楞脑子有问题没记太清楚,事儿就搁下了。
接下来几天都在下雨,半天儿电话不断,但他继续抻着,白天走街串巷游览各处遗迹。
他发现这座古城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毁了,唯独留下一些破庙,什么崇寿寺、狐仙堂、将军家庙、衙神庙等等五花八门。其中像清真寺这种被人重新装修过还在使用,像崇寿寺这种只剩下一座古塔,其他的基本都剩下断壁残垣,大大小小一共有十二座。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比较奇怪的现象是,这座古城建造之初好像花了很大力气将地面填平,任何一条街道小巷都是水平的,没有一点儿坡度。
晚上他就养精蓄锐回忆些道术口诀,偶尔买些吃的给老栽楞送去。
老栽楞很多时候都不在,在的时候不是“面壁思过”就是躺在棺材里,他也不打扰,把东西放下就走。唯独一次老栽楞正往棺材里跳被半天儿拦下,好说歹说让他喝了一杯白酒。结果老栽楞非说半天儿下毒害他,蹦跳着围着山追他好几圈,直到酒劲散去才作罢。
打那以后,半天儿再也没进过庙,送东西只给他挂在门口。
转眼过了多半个月,半天儿觉得时机成熟,陆续开始接活。业务覆盖周边大小城镇。
一般请得起他的都是有钱人,到哪都是好吃好喝好招待,什么宝马大奔路虎坐了个遍,当初被饿扁的身子渐渐恢复了些元气。
这一日他给一个商人看完祖坟,想去买点朱砂,回来时便让人给他送到老城区。正赶上那天是星期天,羊马市开市的日子,他手持拂尘闲遛,在一个卖旧算盘和孔明锁的摊位前听见摊主吹嘘自己的东西是出自活鲁班之手。
他上去跟摊主套话,得知在城外通山岭有一个老木匠外号叫活鲁班。摊主说这活鲁班祖祖辈辈都是木匠,尤其一辈儿还受过明熹宗皇封得了个世袭的爵位,后来清军入关,他家逃难到关外,就此定居。
半天儿高价买一把算盘,又问活鲁班之前是不是住在杏花岭。摊主告诉他杏花岭跟通山岭是同一个地方,杏花岭因为杏花林得名,但几年以前为了改善交通把岭打通修路了,名字就改成了通山岭。
他又详细问了方位,谢过摊主,之后买了一辆二手摩托车,骑回老城。隔日,带上攒下的七万块钱,骑车直奔通山岭。
凭借半天儿这好事儿的性子特地跑去问问老栽楞的事并不是没有可能,但这次他主要是觉得如果这个木匠真有打造六吕囚牛印的本事,说不定能给栓子打一套假肢——以前他在京圈里听说过,明熹宗时期的能工巧匠能造义人行走三个时辰。
盛夏时节,骄阳似火,群山如碧。半天儿骑着二手摩托飞驰在绿油油的田野上,起先思绪飘飞,直到穿过一片平原,路过两座大桥再绕过一个山头看见一片杏树林,他满心的欢喜全都变成一个疑问:这么远的路老栽楞是怎么蹦过来的?
岭下地势陡峭,道路盘山,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如世外桃源一般坐落在岭顶高地。他在村口停下摩托车,用铁链将其拴在一棵杏树上,步行往里面找。
眼前可见村落保留着最原始的模样,朴实的黄泥茅草屋,干净整洁的木栅栏院落,大公鸡蹲在树上朝山下鸣叫,黄狗闻到陌生味道狂吠不止。
村子里似乎没人,只有远处村头响着节奏明快的伐木声。他循着声音去找,路上遇见几个衣着华贵的人捧着一个精致的四方盒子迎面走来。想起在山下看见的几辆豪车,半天儿明白这些人是特地来为家中老人求骨灰盒的,心里不由得一喜一悲。
喜的是这地方真有一个受人追捧的木匠,悲的是这个木匠不要只做骨灰盒就好。
声源处是一处山石围砌的宽敞院落,木杆挑起一座简陋门庭,院子里二十多人正在忙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在锯木板、有的在刷油漆、有的在量尺、有的在削楔子,所有程序使用的都是最传统的工具,看不到任何现代化的东西,盒子连接也都是榫卯结构,极其精巧。不少毛坯盒子随意地堆在院子一角,孩童围着它们乱跑。
他隔着墙头看一会儿,见所有人都在干活,唯独一个身穿黄色褂子的白发老头儿立在门口一丝不苟地看着大家工作,不时还指点哪里差了两厘。
从气势和举止上来看,此人应该就是活鲁班。半天儿轻咳两声,走进院子。
人们回头看他一眼又继续工作,一个年轻少妇迎过来问:“纯手工骨灰盒。你要啥料子的?咱家有柏木、松木、楠木、柳木、桐木都是上等货。样式有仿古的、欧式的、东南亚的。”
半天儿一听业务这么熟,心里凉了半截。他礼貌地回答,“我不买骨灰盒,我想打听一人,活鲁班是在这儿吗?”
女人一听,回头看向那老者,“爷,找您的。”
活鲁班投来深邃的目光,打量半天儿半晌,开口问道:“找我做价钱翻倍。”
半天儿一笑,按照江湖礼节拱拱手,“买卖成不成在缘分,价钱对不对在商量。今儿晚辈来看中的主要是您的手艺。”
活鲁班眯起眼睛,又细细端详半天儿一阵,面无表情地朝屋门比了个请的手势。
俩人进屋,隔着一座纯木茶几相对落座。茶几古色古香,是从一座大树根子上削出来的,桌面一角留有一段树根,弯曲挺起,似一条飞龙拔云而出,龙头处挂着一个红润的小葫芦。
看着这个精巧的木工活儿半天儿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待那个少妇沏一壶茶送过来,他道:“实不相瞒,晚辈今天到此是有一事相求。”
“要什么料子的?”
“呃……晚辈不打骨灰盒。”
“那要打棺材?”
“也不打棺材。”
“那你要打啥?”
“晚辈久仰活鲁班大名,特来向老师傅求一件巧器。”
“啥巧器?”活鲁班的思维跟他的穿着一样干净利落。
“实不相瞒,我的一个朋友头年出了场车祸,左胳膊截了肢。生活十分不便,市面上卖的假肢只中看不中用,晚辈闻听您木工造化巧夺天工,不知您听没听过一种由纯木打造跟真手无异又能活动自如的义肢?”
“不用跟我套话,老夫祖祖辈辈都是木匠,怎会没听说过九巧麒麟臂?”活鲁班闭目合眼,似在责怪半天儿的冒失。
“晚辈该死,不应向老师傅问这种可笑问题。”半天儿并没听说过什么九巧麒麟臂,心中有点画魂儿,但他不敢露怯,拖慢语速察言观色,“这九巧麒麟臂——您可会打?”
“一会儿说求,一会儿又不相信。你让老夫如何回答你?”
这句反问颇具江湖风范,半天儿心里更踏实一些,陪笑道:“既然您老喜欢直来直去,晚辈也就不拐弯抹角了。这九巧麒麟臂想必十分复杂,如果您老有这本事,晚辈就求您给我打造一副,价钱您只管开口,只要合理,我绝不还价。如果您老没这本事也是情理之中,半天儿仍敬您才华。”
这句话看似简单,实则话里有话。意思是你要是有这本事就让我见识见识,价钱好说,你要是没本事,咱俩买卖不成仁义在。
活鲁班冷哼一声,随手点起一袋烟,起身走到靠墙一口大木头箱子前,推开箱盖从里面掏出一个沉重的长条塑料袋,里面隐约可见一叠厚厚的纸。
回到茶几前,他将茶具清到一边,接着取出塑料袋里的东西小心放下,竟是一本一米长半米宽的古籍。古籍在重力作用下自动向两边展开。封面是蓝色的,可见修补痕迹,右侧由毛笔描着几个大字:《公输巧器谱》。
半天儿闻到一股古董的味道,心潮澎湃地看上去。活鲁班翻开封面露出第一页,上面是一幅极其复杂的机械构造图,大体上判断是一辆战车,各个部分详细分解,用看不懂的符号和文字做着标注。
不等半天儿细看,活鲁班又快速向后翻,其他页也都是同样复杂的机械构造图,每一页是一个独立的物件,可惜速度太快,半天儿跟不上,只看到有一页是类似鸟类的飞行器,有一页是暗藏玄机的玲珑塔,还有一页是一个内部繁杂的怪盒子,看模样正是六吕囚牛印。
翻到后半部分,活鲁班停下,古籍上出现一条被分解的木头手臂。半天儿目瞪口呆,下意识站起。
这手臂大体由三部分组成,一部分是手腕和手掌,一部分是小臂和大臂,还有一部分是一个背包状的盒子。所有这些部分都被拆解到最小的单元——每个手指骨的规格、手臂中管道的直径、手臂头上牛皮镶口的厚度等等,密密麻麻地布满一页。
半天儿对古代销器儿也略懂一二,此时他能看出这条机械手臂是通过牛筋连接轴承关节实现运动的,所有牛筋最终进入木头箱子,在里面经过转换,又从箱子另一端出去束进一个肩膀状的罩子,看样子应该是罩在肩膀上的。
用一条胳膊控制另一条胳膊。这个答案解决了半天儿心中一直以来假肢动力来源的问题,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他恭敬地站直身子朝活鲁班鞠躬,“老师傅,我朋友的手臂就拜托在您身上了。”
活鲁班仍旧一幅冷漠面孔,缓缓合上古籍,又慢慢悠悠地卷起来放进塑料袋,最后才抬头看向半天儿,“十五万。”
这跟半天儿预期价格差不多,他立刻从兜里掏出七沓百元大钞放在茶几上,“这七万留下当订金,器成之时另一半如数奉上。”
活鲁班瞄了瞄钱,“七日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半天儿已被图纸折服,不敢问为何如此迅速。他又看这老家伙是一个不太喜欢闲聊的人,也没再打听老栽楞的事儿,报了他趁栓子睡着时测量的手臂尺寸后,离开村庄。
下山的一路他想象着栓子装上假肢之后的惊喜劲儿,心里也跟着舒坦,不禁哼哼起北京小调。
来到山下,山坡更陡,那几辆豪车还停在路边,之前遇见的人正要上车,他想减速从旁边绕过去,谁知道闸线突然崩了,躲闪不及,一头撞在一辆车屁股上。
随着“哐当”一声巨响,所有人都蒙了。半天儿从车顶爬起来也有点发蒙,但他见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掏出棍棒围上来,瞬间又清醒过来。
他瞄一眼车头,看见机器盖子前端的小飞人,知道这一下没十万块钱下不来,跳下车撒丫子就往野地里跑。
壮汉们在后面追赶,辱骂声不绝于耳,好在路不是很平,双方始终保持着距离。不过体力向来不是半天儿强项,也就十几分钟,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靠住一棵大树无法前进一步。
脚步声临近,眼见着就到近前,他四处张望,忽然望见右前方山杏林子掩映着一座大草屋。
他绷住最后一口气力气向草屋跑去,途中见草屋破烂不堪,屋顶上一半茅草一半石棉瓦,墙是黄泥土,唯有门窗油亮精致,有种把金子镶在石头块子上的违和感。
半天儿一瘸一拐地来到门前,泥墙上挂着几串干辣椒、干玉米和红姑娘儿,还有一把生锈的镰刀,墙下倒扣着半拉水缸。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水缸掫起来钻进去,心说要是被找着就只能放赖了。
水缸的响动先从屋内引来一阵脚步,那人走到水缸旁边刚要趴下往里面看,就听远处几人骂骂咧咧地冲过来,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摘下镰刀迎上前。
人们在远处交流。追兵趾高气昂地问那人看没看见人过去,那人告诉他们没有。追兵又要求搜搜这座草屋,那人不知做了什么,将追兵弄得吱哇乱叫,不一会儿就都消失了。
脚步声再次出现,镰刀被挂在墙上,一只脚用力踢了踢水缸,“出来吧,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