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半天儿的记性记住一条走过的路并不难,可走着走着,他突然意识到前面没再有敌人的惨叫传来,反倒响着一种“砰、砰”的声音,像是某种独特的枪声,而且声音正以均匀速度前进,似并没有被迷宫和木偶影响。
他加快速度,一个挨一个地转过岔口。直跑得满头大汗,终于来在最后一条通道前。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可以听见敌人已率先到达四方石室,正在逼问老喂龙人半天儿哪去了。老喂龙人倔强地咒骂他们是叛徒,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
半天儿不是当缩头乌龟的人,贴墙根小心靠上去。随着距离拉近,石室内的情况更多地展现在他眼前,两个武装人员驾着老喂龙人,另一个狠狠地往他肚子上塞拳头。
半天儿不确定老喂龙人还有没有杀手锏,没着急现身。可是突然,施暴者失去耐心,拔刀刺中老喂龙人的大腿。他这才急忙跳出去,大喊一声:“爷爷在这儿,放了我的救命恩人!”
石室中四人一起转头,两人放开老喂龙人朝半天儿跑来。老喂龙人趁机挣脱,高高跃起,拉动一面铜镜。
刹那间,地动山摇,迷宫移动起来,墙壁朝半天儿迅速夹紧。半天儿连忙后撤,跳进一旁的岔路。岔路紧跟着也向一起靠拢,他又向前狂奔,看到一面正在分开的空间跳到里面。
石墙分开一定宽度停下,形成一条新的通道,震动也在此时归于消沉。他爬起来茫然四顾,猜到是老喂龙人触发机关改变了迷宫的格局——现在所有通道都变了位置。
这里到底他妈有多少机关!半天儿怒火上涌。这时,头顶传来咒骂、打斗的声音。他寻声上望,看见墙壁上沿挨着棚顶有一条狭窄的裂缝,声音正从裂缝里传来。从距离判断,敌人和老喂龙人在几道墙之外的地方。
他正想喊过去吸引敌人注意力,却被一声刺耳枪响震慑在原地。等枪声散去,那边一片沉寂,再无任何动静。
半天儿心头一阵颤抖,但马上又冷静下来。他分析局势:首先老喂龙人是没救了,现在再暴露自己位置得不偿失;其次这几个喽啰领到的命令是抓他,那他们就一定会顺着通道继续前进——他们肯定有什么特殊的方法在错综复杂的道路中找到出路,如果最终摸出去,栓子和潇潇就危险了。
所以现在,他只有先一步摸清迷宫,在合适的地方埋伏,才能同时保护自己和栓子他俩!
起初裂缝让他看到一条捷径,可这墙足有四米多高,且墙面覆盖着藻泥无比湿滑,根本爬不上去。他打消这个愚蠢的念头,转而回忆起进入迷宫之后的每一次转折和岔路。
从本质上讲,迷宫并不可怕,就算它死路千条,也总会有至少一条生路,所以常人如果耐心标记出走过的每一条错路,多花一些时间摸索总能找出去。但迷宫可怕在,很多深入其中的人一旦走过一些死路就会怀疑到底有没有出口,心里一旦接受了死路的判断,就算生路就在一旁也不一定能找到。
半天儿自然不是那种被自己吓死的人,而且他跟常人相比,还有一种先天优势,就是记忆力。
他趁着自己方向感还很清晰,捡起一块碎石,先在墙面上用十字箭头标出入口和出门的方向,然后循着记忆对准方位把入口、来经过的每个岔路、中央石室位置、出口以及刚刚封闭的两个通道按顺序画出来,得到迷宫的一部分。
在这张图上,他看见此前的生路是先向左走,抵达边缘,接着再贴着跟中央石室仅有一墙之隔的路不断向右,最后在出口附近拐一圈回到石室内。他们分开后,他又按照老喂龙人的口诀向左边拐了一大圈,最后切回中轴线,找到铜蟒。
他凝视着这张图,再回想刚刚目力所及范围内石墙移动的两种方式,最后确定,石墙移动看似变化万千,但只能形成一种结果,就是原本横向的通道变成了竖着的通道,竖着的通道变成了横着的。
他调动所有脑细胞将自己画的图记住,然后闭上眼睛回忆,再睁开眼睛检查,确认没有遗漏任何一个细节后,在脑袋里把那条生路的横竖关系转换,最终锁定一条新的生路。
半天儿被称为斗爷绝对不是浪得虚名,平常时间他偷奸耍滑能用嘴的绝对不动手是因为他懒,但在情况不准许他懒的时候,他总能让随行者大开眼界。
此时没人见证他的智慧,他也不想显摆自己的智慧,拿着那块石头一边不断留下记号一边向前摸索,一路没有走进任何一个死胡同也没有走过任何一条重复的路。
他估摸着时间,感觉出路已经不远了,开始纳闷敌人怎么还不出现。就在这时,一侧一条岔路内传来一声呻吟。
岔路里的火把灭了,墙角黑漆漆的暗影里依稀能辨别出老喂龙人畸形的身体。他急忙在洞口标出方向,跑进去查看。
老喂龙人双手垂着,胸口一个弹孔冒着血,黄马褂变成了黑色,身体下面也积了一大滩血液。他贴近看,见老喂龙人面无血色,一双眼睛转向他,眼皮吃力地上挑,嘴唇微动,似要告诉他什么。
一瞬间,他明白自己中了计,再抬头,前面黑暗中捅出来一支枪管,回头看,洞口也被两个人拦住。他举手投降,被迎面一脚蹬在脸上,而后被粗暴地捆住双手带走。
接下来的时间,三个武装人员一个人在前面拿着微型声呐仪器找路,一个人押解半天儿,最后一个背着奄奄一息的老喂龙人,所有人冷漠而迅速地行进,好像会动的石雕。
他们走出迷宫,回到外挂长廊,又顺着台阶返回地面,最终跟荷枪实弹的人群汇合。
人群正仰头望着城墙,爬墙人聚集在一个乐佣下面,一个剃着平头面目黝黑的恶汉隔着垛堞讲对讲机,不多时人群中央传来他的声音:“九爷,上不上炸药?”
让半天儿惊讶的是,这一边的对讲机并不在白九爷身上,而是在一个身着迷彩装拄着登山杖的人身上。此人捏住按钮,回答道:“不急,精通巧锁机关的斗爷来了。”
说着,他转过头,脸上堆出笑容。半天儿一瞬间好像心脏挨了一拳,因为对面不是别人,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古城开发商。再看白九爷,正低眉顺眼地站在他一旁。
“哦,对了。”开发商看出半天儿的疑惑,“忘了介绍,鄙人才是满洲正白旗后裔,这个人不过是我的一个奴才。”说着,他看见半天儿脸上的脚印子和眼角的淤青,愤怒地转向三个押解人员,“这是你们干的?”
“他……”踹半天儿的人想辩解,欲言又止。
“你们中一定是有人耳朵不好使了。我说的是请天儿爷过来助我一臂之力,这就是你们请人的方法?”
“得了,”半天儿轻蔑道,“别在这装大尾巴狼了,这个白九爷也不止一次要杀我,我就不信不是你的意思。”
“他说的是真的?”开发商斜眼看向白九爷,慢条斯理地问。白九爷低头,健硕的身子抖如筛糠。
“这么说是真的了。”开发商微微点头,长叹一声,“鄙人这一世英名都毁在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手里了。来呀,行家法!”
“行了,行了——”半天儿不想陪他们演戏,只想快点切入正题,可不等他说完,两个兵丁就把白九爷推到河边,不顾他“功劳苦劳”的哀求,对着后脑勺就是一枪。
九爷身躯一震,摸摸后脑又摸摸脑门,一头栽进黑水里。人“蛹”随即在水中翻起血花。
半天儿脸都白了。他行走江湖多年,什么性格的人都见过,唯独没见过为了拉拢敌人杀自己手下的。
开发商笑吟吟地解释道:“这几年我一直在忙别的事,把寻找金窖的事儿托付给他,为了方便,才让他用我的名号。你们之间的恩怨我也知道一些,都是为了刘家后人手里的那张拓版壁画,不过天儿爷放心,这事儿跟我不挨着。这次你要是帮了我,以后我说不定还能还你们一个人情。”
半天儿摸不透这开发商,不敢轻易使诈,顺势拱拱手说:“既然不是您的意思,按照江湖礼节,咱属于萍水相逢三分近,想让我帮什么忙您就直说吧。”
“不急,不急。有你坐镇,剩下的事儿只是时间问题。先容鄙人处理点家仇。”开发商走向被丢在地上的老喂龙人。他的步子如性格一样沉稳。
这个倔强的老头儿嘴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却始终没有咽气,此时看见开发商双眼竟冒出一股精光,身体一拱,险些坐起来。
开发商蹲下,抹开老喂龙人脸上的乱发,盯着他的脸说:“我祖上都跟我说喂龙人身躯伟岸、高明卓异,今日得见也不过就是普通人嘛!得了,我也不是冷血无情的人,你闭眼上路吧,咱们两家的世仇就此解了。”
老喂龙人的血几乎流光,哪怕只是闭一下眼睛都不可能再睁开,可他就是瞪着眼,似要用眼睛杀死开发商似的。
开发商深吸一口气,“既然这样,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来呀,把他给我架起来。”
两个武装人员抓着老喂龙人的胳膊,把他挪到一块石头旁,脑袋枕在石头上。另外的人递出一把开山刀,开发商接过刀子,愤然砍向老喂龙人后颈。
刀子切开半个脖子,头与身子藕断丝连。开发商接连又是数刀,直至老喂龙人的头滚落一旁,他才气喘吁吁地丢掉刀子,仰天道:“老祖宗,你们的砍头之仇今天我报了,你们的在天之灵可以瞑目了!”
有人递上一块手绢。他擦掉脸上的血沫子,吩咐道:“尘归尘,土归土。扔河里吧。”
说完,他点燃一支烟,若无其事地回到半天儿身边,“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半天儿半晌没能反应过来,特别是当他看见老喂龙人掉落的人头上眼睛仍大睁着时,内心受到的震撼难以言表。
“等您吩咐呢。”最终,他开口。
“哦对,我先给你看样东西。”
人群闪开一条路,又随着开发商向一架仪器聚拢。仪器上有一块屏幕,上面是龙门和附近城墙的轮廓,龙门中间是海浪状的青蓝色静止画面,能辨别出河的形状和杂乱无章的巨石。半天儿认出这是一台热红外成像仪,但没搞明白开发商想让他看什么。
他正要问,开发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耐心一点,年轻人,你会大吃一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