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破旧黄色马褂,年纪在五十岁上下,脸型方阔,皮肤显现出一种常年见不到阳光的苍白,一条花白辫子在脖子上缠了几圈,穗尾搭在胸前。他的左腿很长,向外支出一个很大的角度才让身体站平,左胳膊也是外翻的形状,而且裸露的双手都是如太保一样的黑色皮肤增生,好几根手指沾在一块。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三人,用一种古怪语调开口,“叛贼的人来了,你们且跟我走。”
半天儿细听周遭动静,果真听见有人在悬崖下面交谈,并且声音正在上移,间或有枪栓拉动的声响。
时间不准许他跟畸形老人详谈,只凭感觉初步判断这人不是敌人,便招呼栓子和潇潇跟他走上外挂长廊。
隔着栏杆向下望,可见龙门前多了三十几个全副武装的人,一部分顺着墙边台阶向大乐佣的平台爬,另一部分聚集在拱桥边,白九爷和铁四眼在他们中间,很明显是一伙儿的。对比之下,铁索上的木偶全都失去了作用,有的躺在地面上,有的耷拉在半空中,似一具具死尸。
身形所限,老人长腿划圈,短腿点地,虽然卖力却走得不快。好在他们前进的方向与敌人上来的方向相背,距离没有拉近。
来在长廊尽头,老人拐进最边上的一扇石门。半天儿停步观察,见里面幽深笔直,跟木偶大殿并不是通的。
时机成熟,他三步两步绕到老人面前,拦住去路,“老前辈,休怪晚辈无礼。但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您最好说清楚您是什么人,否则晚辈无法分辨您是敌是友。”
老者目光落在半天儿脸上,庄重威严。一瞬间,半天儿仿佛看到了老栽楞三十年以后的模样,大为惊骇,“您是……”
老者捋捋蓬乱的胡须,“不假,老夫正是第三十三代喂龙人苏和台的父亲。”
苏和台。半天儿第一次知道老栽楞的名字,竟有些惊讶。
栓子却也出奇地听懂了,立马跳上来,一副跟同学家长告状的气势,“你那损儿子刚才要对潇潇图谋不轨你知道不?你赶紧把他交出来,让我教训教训他!”
半天儿回想起在辫子坟木偶出手相救,又想起瀑布顶上的黑影,已然明白了什么,挡住栓子,道:“别计较了栓子,在辫子坟救咱们的正是这位老前辈。”
栓子一愣,气焰消灭,低声咕哝,“救人应该是个好人,为啥养出了个王八蛋儿子?”
老者看向潇潇,“吾子之过,老夫在这里陪个不是。希望你们看在老夫的面子上,原谅他。”
叶潇潇歪歪嘴,“谢谢您救我们。但现在您打算怎么办?这条路是通往哪里的?”
话音未落,门外远处有人踏上长廊,交谈着朝这边走来。老者做出禁声的手势,继续带他们朝通道深处走。
走了一段,老人再次开口,“这条路是喂龙人出入困龙阵的密道,前方有一处迷宫,我已布置好,你们放心跟我走吧。”
“老爷子,我有一事不明,既然您是老栽楞……呃……我是说苏和台的父亲,为啥不养育他?而是任其在野外自生自灭,弄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半天儿的好奇心占了上风。
“祖皇太极设下这困龙阵,又敕封喂龙人世袭爵位世代护阵,为的是保佑大清江山源远流长。可你们这些外来人比我清楚,大清早已经……”
“看来老栽楞说的没错,他父亲果然也是喂龙人。”半天儿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第三十二代喂龙人,察克苏。”
“所以您是觉得清朝已经覆没,守护金窖已经没有意义,才没有让老……苏和台世袭爵位?可他分明还在履行喂龙人的职责啊?而且据我看到的,他把责任看得比自己生命都重要。”
“唉……”老人叹息,“本来我将犬子托付给鲁家匠官,命其守住喂龙之秘,怎奈鲁家变故,又将秘密告知犬子,他才又穿上喂龙人的官袍。加上鲁家对喂龙之秘一知半解,吾儿又异常执著,这才使他半生如孤魂野鬼一般。实属可怜……”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觉得老栽楞可敬,人活着总得追求点什么,金钱、荣誉、酒色等等,能把责任排在第一位的,都是英雄。”半天儿如此说着,忽然也找到了自己对老栽楞恨不起来的原因。
“屁!”栓子啐了一口,“他不也是个色魔?还要传宗接代。”
“这事儿怪不得他,”半天儿解释道,“他是做好跟闯入者拼死一搏的准备了,怕死后无人看管困龙阵,这才出此下策。”
“啧,”叶潇潇赞叹道,“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他有几分可爱了。不过……金窖为什么又叫困龙阵?”
“你们能找到这里,应该是见过记录官了吧?”老人问道。
“记录官?”半天儿不解。
“古城中满姓之人。”
“老满洲!”半天儿又是一惊。
“他应该给你们讲过祖皇太极出生时的祥瑞之兆。”
“您是说黑龙?”
“黑龙赐予祖皇太极一件宝物,得之可得天下。祖皇太极建此困龙阵将黑龙和宝物困在龙门后。宝不出,江山可不灭。”
“那也没好使啊!江山灭了一百多年了都。”栓子把自己不会唠嗑的本领发挥得淋漓尽致。
“所以,龙门后真的是龙?”潇潇追问。
“也许吧!”老者语调沧桑,神情慈悲,“建阵者殉龙,护阵者不得开启龙门,龙门之后是啥,只有死去的人知道。”
听到这,半天儿想起他姥爷给他讲的风水阵。古来山水有灵皆为龙脉,龙脉包罗万象,作用也不一样,其中一种龙脉可孕育主掌天下之人,被称为帝脉。所以就衍生出了破龙阵、困龙阵、降龙阵三种帝王风水阵法。
破龙阵阴损,每朝每代的皇帝都会派遣风水先生满天下的寻找正在孕育的帝脉,断其头,压其身,以把新的帝王扼杀在萌芽状态;困龙阵与之相反,皇帝觉得自己君临天下也是龙脉护佑,派高人设阵困龙,既让他的本命龙不断孕育,又不至于成型飞走,这个阵法多用大量金银珠宝喂龙;降龙阵则是帝王要把有可能变成帝脉的龙脉变成普通龙脉的阵法。
说到底这些不过是帝王的迷信思想被道士利用产生的奇异文化现象,皇太极这个困龙阵估计困住的是地下这条黑色水脉。可如果真的是个困龙阵,建在这里就好,没有必要派人守卫呀!
想了一会儿,半天儿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个困龙阵应该还是个护宝阵,护的就是黑龙赐予皇太极的宝贝。可什么宝贝这么神通广大?得之可得天下?
他不敢确定,又不想毁了老喂龙人对他的好感,便绕个弯,“甭管这困龙阵里是啥,想要拿走是不可能了。不过我听您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喂龙人这朝廷三品大员手下应该还有一些佐官啊!现在有叛贼闯进来,为啥看不见他们?”
“佐官?”老者语气变得愤懑,“一百五十多年前他们是佐官,辅佐我的祖先修缮机械、配置药汤、量布造衣、记录事纪。自那之后没有佐官,只有逆臣贼子!”
“他们为啥不再听喂龙人的指挥了?”
“何止是抗令,那是篡权!白姓之人本是喂龙人的副官,掌管本地正白旗兵马助喂龙人守城,可那一代副官既然觊觎江山,联合所有佐官试图取出龙阵之宝,颠覆皇权。幸得此阵有多种防御设施,这才使那一代喂龙人以一己之力将其镇压。自那以后佐官失佐,喂龙人独自扛起圣旨,誓死护阵。唯独可惜的是仍有叛贼逃脱,为了报复,将此地说成是金窖,引得天下各门盗贼不断骚扰。”
“原来如此,”半天儿点点头,“不过可能不是他故意把困龙阵说成是金窖的。我听姓白的说过,出去的人疯了,估计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把这里想象成了黄金遍地的宝藏。姓白的这次来,为的也是挖金子。”
“篡权者天诛地灭!”
说到这,身后有脚步声进了通道口,几道白光朝前面照来,随即脚步加快,枪械锵锵。白光同时也照亮了前方区域,通道被两面石墙堵住,中央留下一条两人宽的狭口。
半天儿吩咐道:“栓子,把大人背起来。”
栓子是个没大心的主儿,听了一路故事早把老栽楞的仇忘在脑后。这会儿听到师父命令,立刻背起老喂龙人快跑起来。
进入狭口,左右两支燃烧的火把各照亮一条同样宽的弧形狭道。老者吩咐走左边,而后取下墙上一支火把,将灯架旋转。右边的道立刻有一个人皮木偶倒垂下来,披头散发,胸口露出用于吐武器的孔洞。
沿着左边走一段,出现三条路,老者让走右边,又放下一具人皮木偶……就这样他们连续走过三十几个岔路,放下多具木偶,来到一个四面开路的正方形石室内。
石室四壁长满苔藓地衣,无数潮虫受惊乱窜,间接告诉半天儿此处离有新鲜空气的出口不远了。他打量着四扇石门上挂着的斑驳铜镜,自言自语道:“一个困龙阵居然设下这些陷阱,看来祖皇太极真的是不想让宝贝被人偷走啊!”
老喂龙人没回答,爬下栓子后背,扶墙喘息。这时,曲折的狭道深处传来一声惨叫。他深吸一口气,指向四条通道中的一条,“从此门走,逢双向左,逢单向右,可穿过迷宫。之后有一扇对开石门,门前有一只铜蟒,左眼三转向右,右眼三转向左,再轻按蟒头,可开石门。逃命去吧!切记不可对外人提起此地!”
“您不走吗?”
“我不能走,想我入窟未死,命中注定要将叛贼斩草除根,替祖先清理门户!”
“入窟未死!?”半天儿猛然想起自己忽略了喂龙尸府里那些喂龙人干尸的存在,“所有喂龙人最终都进入了喂龙尸府?”
“喂龙人自幼服药插针,以塑造金刚之躯,新一代喂龙人继位之时,老喂龙人授予密道位置,之后入窟吞食石心莲待死,体内药物会与石心莲毒素作用,使死尸万年不腐。当年我吞下石心莲,身体生变,却未死。这就是宿命!”
“为何喂龙人要入尸府?”半天儿追问。
“祖训如此!”老喂龙人脸上出现不耐烦的神情。
“那不对呀……”半天儿捕捉到老喂龙人言词里的闪烁,“尸府上只剩下两个神龛,应该是您和您儿子的。建阵者怎么可能知道喂龙人只能传到第三十三代?”
“放肆!”老喂龙人老眼涌出一股凶狠,“你等闯入者本应与逆贼同命,但我念在你们良善未泯、善待我儿,今日饶恕你们,还将喂龙秘闻讲给你们听。你等满足心愿即可,不得再觊觎更多秘密!”说着,三个木偶出现在三扇门里,只把出去的门留下。
半天儿见这架势,知道不退不行了,赶紧拱手告辞,带着栓子和潇潇逃走。
路上潇潇不停追问:“我们真要走吗?”
栓子也一脸舍不得,“金子还没找着呢!”
直至通过迷宫,前方看见石门和铜蟒,半天儿回答,“喂龙人绝对不单单是看守困龙阵的官职,白九爷也指定不是只想要金子。不把这一切弄明白,我当然不能走!”
“你什么意思?”潇潇警惕地停下。
“但你们得走!”说完,半天儿迅速跑回迷宫,留下一串话,“潇潇,我要是没出去栓子的假肢就拜托你了。栓子,让赊刀人给老刘捎信儿,告诉他以后安全了。”
“师父我跟着你!”栓子要追,被潇潇拉住,“没有他,你能从迷宫里走出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