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儿的目光循着那片水雾望,发现它恰好飘向山顶的古庙。此时已能看清楚,那庙灰瓦黄墙,一扇方门两口圆窗,是很典型的古道教庙宇。只是不知为何庙脊中间缺了一块,好像被咬掉一口,一团火焰悬浮在缺口上方。
雾气在火焰处停留片刻,消失了,庙里跟着传来一声惊叫,听音色像是栓子。
半天儿一惊,几步跳进水里,连游带跑地来到对岸,蹬着台阶向山上狂奔。途中他看见这座石山黑中透红,表皮散布着红色结晶,竟是一座巨大的赤铁矿石。来在半山腰,他又意外地发现在上游还有另外几座同样的锥形怪山沿河分布,山顶也各有一座古庙和一盏灯火,与周围坚硬的岩石比起来,这些矿石山就像是山洞长的火疖子。
栓子的尖叫变成打斗的声音。半天儿用完最后一口力气冲进庙门,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放开我徒弟!要不然我打死——”
不等话说完,他不争气地瘫痪在地上。
栓子回头,看见是半天儿,立刻像小孩儿打架看见自己家长过来了一样,爆发出超强战力,将被压在他身下的人胳膊生生掰断。那人没出声,飘忽立起,双腿一跃,“嘎啦啦”向上飞去。
半天儿听见这声,知道是那个怪女人,但不懂为什么她没有发动机关袭击栓子。目光追过去,怪女人已顺着房顶的缺口飞到庙外,缺口里静静垂着一条铁索,系在尊位上一个三倍人形的巨大神像背部。
栓子把半天儿拉起来,关切地问:“师父,你没事儿吧?”
半天儿龇牙咧嘴,看见栓子浑身都是水,回答道:“我没事儿,你呢?脑子没进水吧?”
栓子一听忽然乐了,甩了甩义肢,“哎师父你说邪不邪性?这条假胳膊都救我多少回了!我现在觉得假活鲁班才是个真正的高人。”
半天儿终于松一口气,心说真他妈是傻人有傻福,居然自带一块浮木。
他向前爬,在断肢旁边坐下。拿在手里一看,竟然是一段木肢包裹着一层皮革。木肢做工考究,断掉的肘关节可见精巧零件,小臂也是肌肉线条,尤其是那只手,各个关节都活动自如,跟真手一样。再看这层皮革,油润有弹性,薄而坚韧,竟是人皮。
回想在山上的情景,半天儿心中豁然开朗,自言自语道:“居然是人皮木偶!”
栓子立马询问。
半天儿告诉他人皮木偶术是先秦时期墨子与鲁班斗智产生的一种终极机关术。《墨子·公输》中记载公输盘(即鲁班)为楚王造云梯欲攻打宋城,墨子知道后来到楚国面见楚王竭力劝阻,结果楚王仗着有云梯,仍决意攻城。无奈,墨子只得在楚王面前与鲁班模拟攻城。最后鲁班所有机械用尽,墨子仍能抵御进攻,楚王遂取消攻宋计划。但此事也拉开了这两位先秦机械大师较量的序幕。
在之后一次“文斗”当中,鲁班使用各种器械终于破坏了墨子的城池防御体系攻入宋王宫。但就在鲁班洋洋得意欲将宋王砍头时,墨子却问:“你怎么确定王座上坐得就是宋王本人呢?”
鲁班道:“宋王身边有楚的奸细,知道他的容貌,怎会看错?”
墨子笑而不语,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宋王人偶,宋王身上立刻射出无数钢针将周围楚兵射倒。
鲁班彻底服了,询问这是什么术。墨子遂告诉他宋国的能工巧匠现在可以制作真人大小的人偶,内藏机关,外敷人皮,乍看上去跟真人无异,但只要对这个人进行进攻,立刻就会触发机关,周围九尺无所生还。
在战国时期这个术到底有没有被用于战争历史没有记载,但传到后世,有很多王公贵族都会请人制作这种人皮木偶替身,以备关键时刻自保。到了清中期,雍正皇帝为了对付朝中乱党成立特务组织血滴子,这支队伍惯用的做法就是将人皮木偶投放在乱贼家中,待乱贼自动触发机关毙命。因为那时人偶上布置的多是砍头机关,就有了后世武侠小说和影视作品中杜撰出来的“飞帽砍头”的武器“血滴子”。
栓子问半天儿这些木偶是不是就是在山上救他们的人,如果是的话,为什么刚才那个怪女人会饶他。
半天儿正想回答,忽听头顶传来“哗啦啦”的流响。他抬头上看,见洞口垂下来的铁索已经绷直,并且持续用力,将原本坐在高位上的神像吊起。
此时观察,半天儿猛然意识到这尊巨大的神像居然也是一个人皮木偶。它整体造型为一个纤瘦的女性,面容妩媚带着诡笑,身穿轻薄长衫,脑袋上盘着清代女性的头饰,双臂弯曲,两只手里各拿着一只大如锅盖的铜镲,像是一只乐佣。
乐佣上升,四肢耷拉下来,正好从圆洞转移到庙外。他们追到庙门口,见神像沿着一根铁索滑向地下河上游,因为有雾气,没多远就不见了踪影。
半天儿搞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又见一个黑影从天而降,落在一块岩石上。是一只男性木偶,戴着斗笠穿着马褂,赤手空拳僵硬地站着。他一秒反应过来,扑倒栓子滚进庙门后。
下一秒飞针破衣而出,有的钉在门框上,有的飞进屋里钉在供桌上,“嗡嗡”的回响让他们后背发凉。
人偶发完机关立刻飞走。同一时间,另一只木偶穿过庙顶圆洞落到供桌上。半天儿拉着栓子滚进供桌前的死角。
这只木偶也射出无数钢针,击中地面擦出火星。待钢针发射完毕,半天儿猛地起身抄起供桌上一面铜锣朝木偶的腿拍去。不料木偶先行一步钻出圆洞,铜锣拍空。
供桌上还有一对正常大小的镲。半天儿把锣交给栓子,自己一手攥着一只镲急匆匆朝洞外走去。
栓子追着问:“现在咱俩干啥去,师父?”
半天儿道:“木偶不可能自己动,得有人操控,你觉得是谁?”
栓子想了想,“皇太极?”
“滚犊子,肯定是老栽楞。潇潇也在那。”
“在哪?”
“乐佣飞去的方向。那东西指定有特殊作用。”
庙中方一日,庙外已千年。头顶的“蛛网”不知何时捕获了不计其数的人皮木偶,它们如麻雀一样分布着,如蝙蝠一样倒吊着,不时某个就会落到地面,接着就是人的喊叫和枪声。
九爷的人也进来了。从声音判断,他们已经走散。
半天儿叮嘱道:“这次如果再被九爷抓住咱俩没有任何筹码了。记住,只要看着他的人,能杀就先杀了,不能杀就赶紧跑。”
栓子下意识用锣挡住半天儿,“师父你干啥去?”
“我啥也不干呐。”
“啊……我还以为你要走呢。”
“我他妈就是先告诉你作战思路,别到时候我要杀人你又出来当和事佬。”
“咱真要杀人啊?”栓子咧着大嘴。
“想想被他们捅死的老满洲,再想想黄仙堂的无辜老太。他们这些江湖人士每个人身上都有血债,杀死哪个都不冤!”
“明白了!”栓子挺起胸膛,“尤其是那个虎子,妈蛋的,嫌我多余。下回见着我一锣拍死他!”
两人达成共识,向山下转移,但从上向下看这条狭窄陡峭的台阶几乎就是垂直的,他们想快也快不了。途中又有几个人皮木偶相继落下,好在它们只是机械,只懂大范围扫射,二人借着锣镲和岩石的遮挡并没有受伤。
接近山脚,四只木偶一起落下,前后左右将他们包围。前面的木偶率先被激发,胸口两把弯刀弹射出来,被栓子用锣崩飞。继而,其余三个木偶一起运作,卡簧弹动的声音如同阎王爷的传唤。
半天儿瞥见下面的阶梯已没剩多远,抬腿一脚蹬在栓子屁股上。
栓子“妈呀”一声顺着台阶滚下去,皮糙肉厚的身子压倒弯刀木偶,突破一条血路。
半天儿自己也急忙抱成团向下滚,身后无数钢针飞溅,打在镲上、岩石上,让他不寒而栗。
两人一直滚到水边才停下,没等喘口气,又有两个木偶落在身旁礁石上。半天儿看到礁石下面的缝隙,再次抬脚把栓子踢进去,他紧随其后,但稍晚一步,屁股挨了两针。
手电光从洞底射来,光后是神情惶恐的大耳朵。栓子想起师父的叮嘱,举起铜锣就要拍,结果先被一把柳叶长刀顶住了喉咙。
半天儿大叫,“等一会儿耳爷,您听这是啥动静?”
大耳朵迟疑一下,下意识将注意力调整到耳朵上。半天儿迅速把镲举到他耳边用力拍响。大耳朵脸都绿了,身体触电一样痉挛,柳叶刀落底。
栓子也明白过来这大耳朵既然能搜集微弱声响就一定害怕巨响,举起铜锣对着礁石就是一下。大耳朵捂住耳朵,癫痫发作一样蜷缩进洞里,连连求饶。
师徒二人终于逮着报仇的机会,哪肯轻饶,甩开膀子卖力敲打。可怜这大耳朵天赋异禀练就的绝活此刻却变成了致命弱点,敲打半晌,他突然嚎叫一声发疯似的冲出洞外。
一个木偶落在他面前,双臂紧紧箍住他的上半身。下一秒,木偶嘴巴张开,一把飞刀穿透他的脑壳。
大耳朵滑落到地上,木偶就要飞走。
半天儿大喊一声,“抓住他!”栓子即刻出洞薅住木偶的一条腿,半天儿跟随而出,高高跃起,对着木偶脑袋上方横扫过去。
一条夹着金丝的细绳被砍断,木偶粉身碎骨一样散落在地上。
半天儿把它拉进洞穴,正欲坐下,忽见栓子脸色大变,“师父,你屁股!”
已经晚了,半天儿屁股挨地,两根钢针更深一步。他闷哼一声,面皮颤抖地调转身子撅起腚,齿缝挤出几个字,“赶紧,给我拔了。”
栓子拔出钢针,半天儿舒服了一些,开始脱木偶的衣服。期间他发现这木偶的胸口有一个崭新的弹眼儿,再看木偶嘴里的卡簧,他忽然明白这些木偶是重复使用的。
栓子注意不到这些细节,呆呵呵地看着木偶的手臂和自己的义肢,好像在琢磨能不能换一下。
半天儿将扒下来的衣服丢给他,吩咐道:“穿上。木偶没有自己选择目标的能力,老栽楞肯定在某处看着咱们。这样他兴许他就分辨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