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警方来说,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好消息是,宋炎喉咙中的头发找到主儿了,是柳庄柳三狗的闺女柳媚的。坏消息是,柳家的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柳大狗腿脚不便,柳二狗是个先天痴呆,跟柳大狗一起生活。柳三狗案发时间和柳大狗在地里浇地,且有王东魁和销货点[37]的掌柜证明。柳四狗是养老女婿,十五年前就嫁到外地去了,已多年没有来往过。柳五狗在山西下煤窑,经调查,他一直没离开过工地,更不可能千里迢迢来到直周。
金四九抽空去侯镇医院把眉骨的线拆了,还有点结痂,一碰就疼。这才几个月,刚在市里了结了一个大案,直周城又来一个。晚上,他站在派出所大院看了几圈,就值班室有点亮光,四处黑黢黢的。外面的马路上,不时传来三轮和拖拉机的声音,嘣嘣嘣嘣的柴油机声以及咣咣当当的车箱撞击声由远及近又迅速远去。牧羊人也赶着羊群从沙河沟子回家了,空气中传来鞭子在空中嘹亮的声响,羊群蹄子哗哗啦啦像雨点一样碾过油漆路,咩咩的叫声像一支回家的歌谣。
金四九抱着草衫子,躺到院里西南角的大杨树底下,透过哗啦啦的杨树叶子,看着依然湛蓝亮丽的天底,一架闪着银光的飞机一闪一闪在天底无声地划过,像大海里飘过一只小小的船。金四九看着辽阔的天底和小小的飞机,突然感到一阵压抑和孤独。他知道,是眼前的景象触发了他心底一直潜藏的东西,那东西像老虎一样在笼子里昏睡,这架无辜的飞机不仅惊醒了它,还打开了笼子。
促织[38]的叫声提醒他该吃晚饭了,但他一点胃口都没有。派出所不管饭,这几天一直在吃烩饼泡糊涂[39]、烩馒头泡糊涂、果子[40]泡糊涂,昨天在柳庄和陈鹤群吃了一顿卤子面,咸的胃里冒酸水。他给陈鹤群打电话,问他吃了没有。陈鹤群马上说,“你要请客啊?正好,我还没吃。你等着,我一会就到。”
陈鹤群就是侯镇人,过了十来分钟,就骑着一辆自行车赶到了。值班室的小张看到他,知道他找金四九,没说话直接往西南角的大杨树的方向指了一下。
“在这儿装鬼呢?你说你一个刑侦学院的教授,挂职的副所长,躺在草衫子上干什么?”陈鹤群呼喇着头发,把自行车靠在杨树上,树干上一只蝉蛹已爬了一人高。
晚上吃饭不能开公车。陈鹤群说,“县刑侦大队孙一水有私家车,我见他开过,要不叫上他好给你当个司机?我顺便沾你点光也坐一回。你给他打电话一定行,我打他不一定有空。”
金四九马上想起来孙一水昨天晚上想请他吃饭的事。在柳庄等到孙一水,一起忙活到傍黑天,又是取血样,又是逐个审问,散伙之后孙一水要回队里总结,便没请成,金四九回所里泡了一桶方便面。现在有空,也有心情,正好也有些事跟孙一水交换一下看法。自从来到直周到现在,金四九人生地不熟,再说上头又没说让他主导案件,他名义上只是个来帮忙的,说得不好听一点,只是个参谋。所以大家拿他当客人,什么都不麻烦他,这让他老大不自在。在这么下去,他就申请回去。
在直周警方眼里,唯一能用到他的地方大概就是宋炎尸体胸部的几个符号,又是圈又是叉的。他来当天在刑侦大队开会时,郭旆问他对这个案子怎么看,其实关键是想知道那串符号的事,只有这个才应该是专家教授的领域。众目睽睽下的会议室内,金四九唯独没有提及那串符号。他当然可以推测一下可能的含义,但结合案发地的人文环境,他又觉得不大可能。说一种缺乏根据的不可能的猜想没有任何意义。
根据案发地的环境,他的初步判断凶手应该是一名孔武有力的男性,直周警方跟自己的观点一致。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叫柳媚的女人,这可能是一个突破口,尽管柳家人已被初步排除在嫌疑人之外,但并不能排除与柳媚有关的其他人,比如她也许有一个男朋友,再比如,也许柳家会雇佣了杀手,这并非完全不可能。
金四九给孙一水打电话,孙一水嗓音有些沙哑,背景里还传来乱糟糟的汽车声。他说今天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在调查柳媚的社会关系,现在才下晌,刚从队里出来。孙一水最后懒洋洋地问了一句,“派出所那边有什么新情况吗?”
金四九下腰卷了一下草衫子[41],然后直起腰用脚蹬了两下滚成一个卷,“我一天还没出工,趁着凉快正想上晌哩。正好我有情况给你汇报汇报。”
孙一水一听,声音马上提高了一大截,像病恹恹的突然来了精神蹿了个高,“真有情况?那个什么……你吃饭没有?昨天想给你接风,时机不巧,一起吃个饭,顺便说说案子,正好我现在还饿着肚子。”
金四九笑了,靠在杨树干上蹭着后背,这里连个洗澡的地方都没有,浑身刺挠。一蹭着痒痒的地方,得劲得龇牙咧嘴,他倒吸着气,边说,“我在派出所大院,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哪里有饭店。”
孙一水开着自己那辆红色奥拓,嘎嘎啦啦地往这边赶,明天会不会再看到郭局那张苦大仇深的脸,就指望今晚上金四九了。十分钟以前队里还在开会汇总今天的情况,他感觉刚刚出现的一线曙光转瞬即逝,柳家的人有不在场证明,连他们的那些社会关系,什么七大姑八大姨三舅姥爷四舅爷现在都可以被排除嫌疑。柳媚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割亲家。如果柳媚跟宋炎之死无关,那么宋炎的喉咙里为什么会有她的头发?
孙一水就刚走到侯镇派出所门口,就见路旁的大杨树下站着两个黑影,远光一打,看清了,陈鹤群和金四九。陈鹤群正在抽烟,瞥了一眼,拍了一把金四九就过来了。他拉开副驾驶侧的车门,又掐着烟屁股用力吸了一口,才甩手把烟蒂弹得老远。
“陈所,你也没吃饭?”
“我吃了,这不也要趁机给你汇报汇报。我是正的,金教授挂的可是副职,不能越位,这是组织纪律。”陈鹤群嘿嘿笑了两声,一听就是在说玩话。
孙一水也不多说什么,拉上二人就掉头往回走。金四九问他去什么地方吃。孙一水说,“有个卖羊汤的地儿,熬的羊汤比豆浆还白,我请你们吃羊汤,市里肯定没有这么正宗的货。”
陈鹤群嘿嘿笑了两声,“孙队,金教授头一回儿来,不能光吃羊汤,怎么得也得有两个硬邦菜。”
孙一水说,“请金队吃高档点的,也有,也不是请不起。也不怕金队笑话,这是国家级的贫困县,政府有令,无论对公还是对私,凡是请客吃饭聚餐,人均不能超过县一中住宿生的一天伙食费。”
金四九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地方有这种规矩,拿学生做标准。陈鹤群说,“整个县就一所高中,除了家在直周城的,其他学生都住宿。伙食费一个学生每顿饭大概三块五。”
“能吃到什么?”
“卷子两个,五毛,小米饭一碗,五毛,素菜一勺一块,荤菜一块五。一共三块五。”陈鹤群咧着半边嘴,抽出一根烟叼在嘴角,没点火。“我当年上学的时候比现在便宜,我一天才三块钱,平均一个月一百块钱,每个月回一趟家,我爹一个月粜[42]一布袋黄豆正好。”
三人拉着呱,感觉很快就到了地方,饭店不大,临街。看来生意不错,也许是因为天热,所以摊子干脆摆在了街上。一根竹竿挑着一盏二十五瓦的白炽灯斜斜地从屋檐下伸出来,昏黄的灯光下有三四张桌子,坐满了大声划拳的人。从他们一身的泥水看,是盖房班的。
老板姓崔,认识孙一水,领着三人从灯光下穿到院里,有两张大桌子,老板抹了一下里面的方桌,又随手拽了三张杌子放好。
孙一水说,“三碗羊汤,六个烧饼,再来盘落花生仁儿,要炒的不要煮的,一盘羊脸儿,有藕的话再来个藕,六瓶啤酒。”
老板说,“羊汤要羊肉的还是羊杂的?”
“羊肉的。”
陈鹤群说,“超了!肯定是超了。犯了规矩就会拿你的!”
孙一水说,“那怎么办?就算三碗羊汤六个烧饼,也是超,总不能啃烧饼,我宁死也不能磕碜教授,是不是?不怕。”
金四九嘿了一声,看着陈鹤群说,“原以为咱俩是一班的,到底是知道远近啊。直周的规矩我也听说了,你俩也别唱双簧,这顿饭我请不就得了?”
孙一水一拍大腿,“读书人就是通情达理。”
“我已经吃了好几天烩干里泡饭了,吃得我反胃,就为这我也得请你们是不是?”
“方言学得倒快,馒头不叫馒头叫干里了。”孙一水说。
“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
老板扭个遭先把啤酒送来了,左手对把抓着三个大杯子,啤酒是竹叶青,老板特意说了一句,“送两瓶啤酒。”
孙一水脱了上衣,到出茬台旁边的水龙头下洗了洗脸,回来时啤酒已经倒满了。孙一水待会还得开车,所以以茶代酒,跟二人碰了碰,喝了一气儿。
孙一水说,“我有一个猜测,今天在队里也讨论过了,你们说,柳媚会不会是被宋炎所杀?”
崔掌柜和他儿子各端着一个大托盘,点的菜一次性上齐了,说了声“不够再点”便走了。
三人琢磨着刚刚的问题,你看我我看你,大门口划枚的声音此起彼伏,声音最大的那个舌头都已经不打弯了,兴致勃勃地高声叫着,“俩俩,三儿,魁,魁,[43]你哩,你哩……”
一只母鸡扑棱着翅膀从南墙根歪脖子椿树上掉到猪圈上,呼噜着嗓子向上看了看,估量着再也不可能回到树上去了,便悻悻地用翅膀裹了裹双腿卧在原处。
“不能……”金四九缓缓摇头,“我是说,就现在掌握的情况看,不大可能。”
“她跟宋炎扯上关系,逼迫宋炎离婚无果,再加上被传染上性病,极有可能以此相要挟,宋炎为掩盖这层关系和自己患病的真相,产生杀人动机。”
“宋炎可能希望她死,但是不大可能有杀她的意愿,杀人是死罪,他所要掩盖的真相,根本不值一条人命,更不值他冒死刑的危险。换句话说,就算柳媚闹得人尽皆知,他能损失什么?仅仅是丢一点人而已。”
陈鹤群抓了一把落花生仁咯嘣咯嘣吃着,插话说,“在农村,其实女方更怕人知道这种桃色有关的事,整个家族都抬不起头,以后有了孩子都找不到好茬儿割亲,让人嚼一辈子舌头。”
“得了病没有钱治,纸包不住火,早晚都要让人知道,所以这是她自杀的直接原因。”金四九晃着酒杯,看着杯子里的亮光才知道天上有月亮。
孙一水嗯嗯了两声,用筷子夹了个烧饼递给金四九,“先吃,凉了吃着就不得了。”
金四九把烧饼劈半撕开,闻了闻,才忽然觉得饿得受不了。三人埋头吃饭,秃噜啪叽一会工夫扫光了烧饼和羊汤,顿觉精神了不少。
金四九撩起T恤擦嘴,反正这衣服也该洗了,“吃了这多年的饭,感觉像现在这样才是真正的吃。”他盯着空了的碗,接着说,“与宋炎比,宋修德也许更有动机!”
陈鹤群说了声,“我嘞娘,是真哩。”刚夹了一筷子羊脸悬在盘子上忘了往嘴里送,像定住了似的。
“我操!”孙一水拍了一下桌子,低声骂了句,“他娘个腿……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