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金四九,原以为是个教书匠臭老九,一直不吭不呛的,一张嘴就是干货。”孙一水摸出两根石家庄,扔给胡建一根。
昨天晚上吃饭到很晚,把醉醺醺的金四九和陈鹤群送回去之后,到家又把案子的所有的材料从头到尾整了整,他感觉正在打开局面。
孙一水把思路捋顺当了,一大早就跟胡建碰头,胡建认为他说的对。当然孙一水没说昨晚上吃饭的事,喝了三嘟噜竹叶青,花了一百三十多块钱。这钱是金四九掏的,他说一天的差旅费都用不完。孙一水在直周这么长时间,头一次听说去异地还会有差旅费,折算一下,竟然比自己的工资还高。仔细想想,也没有什么理由心理不平衡,人家金四九在大城市,是公安厅直属的刑侦学院教授。他昨晚上对金四九说,“听说刑侦学院每年有四期培训班,等这个案子完了,你推荐一下,给我培个训镀镀金。”这个事他没跟胡建说。
孙一水主要跟胡建说了两点,这都是昨晚喝羊汤的成果,这也许是宋炎案发以来最重要的发现。
第一点,宋家可疑。与宋炎相比,宋氏家族的其他成员,特别是宋修德为了家族颜面和自己的名望更有可能谋杀柳媚。只有是宋修德谋杀了柳媚,才能解释在宋炎死后,宋氏家族为什么表现得这样反常。一问三不知加上欲言又止的样子,都让人觉得他们很诡异。宋氏家族对警方一点都不配合,甚至对警方何时能找到杀害宋炎的凶手也漠不关心。为什么会这样地不合常理?因为他们知道谁是凶手,是柳家的人。如果警方查到凶手,必然连带出柳媚的死与宋家有关。这实在是一种两难的境地。宋氏家族是直周的富商,并且宋修德这几年一直热衷做慈善,如果成为杀人凶手,毫无疑问这一生的基业会毁于一旦。
第二点,柳媚可疑。她之所以可疑,是因为宋炎尸体中的头发是她的,案发现场那枚残缺的指纹也可能是她的。她的身高不足一米六,体重不足一百斤,瘦弱得像一根竹子,单独作案的可能性很小,但并不能排除她和另一个男人共同犯罪。只有是共同作案,也许才能合理地解释案发地为什么可以是密室。两人合谋杀人之后,她在室内将门反锁,男人从房顶用绳索将她小心地提出去,这跟从井里打一桶水没什么两样。烟囱的直径,完全可以装下一个瘦弱的女人。
胡建说,“这两条路是相互矛盾的。”
孙一水说,“只要有一条路能走通,这个案子就通了,这叫一通百通,一顺百顺。”
上午十点,警队兵分两路。孙一水带七名队员和侯镇派出所所长陈鹤群一起去柳庄,要开馆验尸。另一路是金四九和胡建,两人去直周城,再会一会宋家的人。孙一水乐观地估计,这两条路起码有一条能走通。只要能通,就真的是一通百通了,顺藤摸瓜走到底这案子就结了。
起风了。对直周来说,没有什么季节是该刮风的季节,只有哪个季节风更大。现在就应该是风最大的时节了,早饭后开始起风,然后越来越大。下午天会变黄,如果在野外,风中的尘土会打得人睁不开眼,晚上躺在床上可以听树帽被裹得呜呜响。金四九来这里之后才知道,只要风够大,就算一棵大杨树也能响出卧听松涛的效果来。风在天亮时会停一阵,道路吹得比脸还干净,树叶子碎干把儿还有尘土都不知道卷到哪里去了。直周城里没有扫路车,这可能是大风带来的唯一好处了。
孙一水这一路人多,开了两辆猎豹越野,还有一辆长城皮卡,拉着六把铁锨、两把三齿、一把锛和两根花纹钢扁口撬棍。
柳三狗没料到警察昨天才走打了个转磨儿又回来。柳小峰接到陈鹤群的电话,大跑小跑地来到柳家的时候,柳三狗就知道出事了。他正在院子里饮马,顺便给马刷刷毛。柳三狗从街门一步蹦到过道棚里的时候,把搠在墙上的一捆高粱秸给撞倒了,哗啦一声响,差点惊了马。
曹彩云正在出茬台上端着簸箕簸麦子,打算一会送到磨上去。她垂着胳膊端着半簸箕粮食直愣愣地看着柳小峰,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支书是村里的人头,一年到头就算下大雨都要背着手迈方步的,哪有这么慌里慌张?
柳小峰说,“等会去地里吧,警察来了,要刨坟。”
柳三狗栓了马,走到出茬台上,抻开布袋让曹彩云把簸箕里的粮食倒进去,然后攥了布袋口,一使劲背到背上向大门走去,经过柳小峰身旁,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时候来?”
柳小峰咧着嘴,看了一眼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左右,他擦着呼呼冒的汗,小心地说,“再过个一顿饭的工夫差不多。”
“那我先去磨上一趟就回来,早知道躲不过去。”说着,耸了一下背上的粮食大踏步地去了。以前一次磨八十斤,现在同样的尿素袋子,只要半股装子[44]就够了。天热磨多了吃不完生虫。
刨坟是大事,柳媚已死的事一下就掀明了。柳小峰在村口的南北马路上等来警察,就坐上警车带路直接去了坟地。柳媚的坟在一片谷子地里,谷苗还不到人的膝盖。坟很小,土堆上长的一层蒺藜秧像一顶帽子,坟后有两棵灯笼草,已经开出了浅粉色的花,在风中摇荡。按说坟头应该有三四块砖搭起来的小庙屋儿,用来烧纸上供,这坟好奇怪竟然没有。也许是谁家拉水,拿走垫水桶了吧。
柳三狗和曹彩云哭哭啼啼地坐在一边,屁股下面压倒了一尺谷苗。柳大狗和柳二狗也来了,蹲在隔岭儿上抽烟。远处有很多人,比看响器还热闹。
柳小峰指着土堆对孙一水说,“就这。”然后扭头冲柳三狗喊了一声,“刨了啊。”也不等搭话,低声恨恨地说,“刨,刨,刨它个狗X哩[45],死了也不让人安生……”一转身,眼泪哗哗掉,背向众人,面向南面的太阳,四周任何方向,都是一望无际。禾苗被风刮得像舞蹈的人海,整齐划一地摇摆,叶子的反光强化了视觉效果,像是海水。他没见过真的海,但是他觉得海水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柳小峰走到柳三狗身旁,递给他一根紫钻,拿出煤油防风打火机给他点了。柳三狗说,“从哪里烧?就地还是火葬场?”
柳小峰说,“烧烧烧,这个死妮儿有什么好烧的?也不管大人,自个儿说走……”
柳三狗一骨碌站起来,“不烧?”
“他们说,就是打开看一眼,马上就坉[46]坑,不烧。他们是公安,不是民政局的,不管火葬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柳小峰回头扫了一眼,坟头已经刨开了,两位民警跳到了坟坑里往上扔土,有人喊,“慢点慢点,到棺材了……”
棺材板露出来了,孙一水发觉不对劲,喊柳小峰过来。
柳小峰双手摸着屁股哈着腰小跑过去,瞪着已露出来的棺材板,有点不对劲,哭丧棒[47]哪里去了?埋人填土的时候,那些哭丧棒会扔到棺材盖儿上。他瞪着孙一水,“刚才来的时候就没见小庙屋儿……坟形也不对劲……”
孙一水指着棺材,“弄开!”
一名民警在坑里往边上站了站以防踩到棺材,然后用锛别了别棺材盖,竟然很轻易地错开了一道缝。柳小峰拍了一下大腿,“坏了!”下葬之前,佐钉[48]用了三支蝴蝶隼卯死了的,断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打开。
众人合力拉出棺材盖,棺材里哪还有尸体。
“空坟?”孙一水凶巴巴地瞪着柳小峰,柳小峰心里发毛,转移视线,掠过人群看着黄蒙蒙的天际,有一股巨大的旋风在沙河的方向盘旋,那里正是宋家的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