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一水在公安局被骂得焦头烂额,回来之后一直歪歪着嘴,说话的声音比平时都能高出八度。胡建说他现在正找一个合适的筒子出气,人要憋着气,一定得发出来,不然会憋坏。孙一水可是一个会憋着自己的人吗?铁定不是。
孙一水给金四九打电话,想请他晚上吃饭,“来好几天了,也没给你接风。”侯镇上有一家小饭店,离派出所也不远,他想到那里,顺便说说案子的事。侦破工作现在有了一点进展,宋炎尸体喉咙中的那团没根的头发DNA已提取出来了。只是那枚指纹,由于残缺得太厉害,怕是没什么价值。
金四九告诉他现在不方便,正在去柳庄的路上。
孙一水问,“有线索了吗?”
“先去看看才能确认。”金四九说话的声音很大,背景声是柴油机狂躁的吼叫,他正坐在一辆农用三轮车里。孙一水知道这边有很多这样的三轮,烧柴油的,斗子上加装个帆布棚子,里面放几个小板凳就能拉客。他猜对了一半,金四九坐的不是拉客的三轮,是拉化肥的。
陈鹤群的方法起了效果。侯镇柳庄的村支书柳小峰来了消息,一个叫柳媚的女人和宋炎有关系。从侯镇去柳庄有一条近道,是土路,高低不平,很多坑,汽车走不了。要是开车,就得绕很远。柳小峰在电话里告诉陈鹤群,他侄子正在镇上买氢肥,刚通过电话,会让他来派出所接他们。
两人现在坐在三轮上,车箱子里堆着五袋子碳酸氢铵,散发出刺鼻的气味。金四九本来想坐到上面,那样牢稳。陈鹤群说,“肥料沾到屁股上会化,不怕杀[30]屁股你就坐。”
金四九摸了摸化肥,蛇皮袋子潮乎乎的。不得已,也只能学着陈鹤群坐到只有二指宽的车帮上。三轮一颠,屁股上像挨了一棍子。金四九左手扒着车厢前面的横杠,右手死命抓着车帮,腿也用上劲,这样还能减轻屁股上因颠簸带来的疼痛感。
三公里的土路,金四九感觉像是走了多半天。下车的时候,直不起腰来,感觉屁股没了。柳小峰在大队门口看着金四九哈哈笑,一看就知道他一定就是市里来的专家了。他拽下脖子里的毛巾,往金四九身上拺[31]打了几下,把荡在身上的灰尘扑打下去。
柳小峰也不啰嗦,马上带路去柳媚家,边走边东拉西扯着柳庄。这里的人绝大部分人是柳姓,一个祖宗传下来的,连“主子[32]”都一样。
村里的房子挺高,现在已经不再时兴瓦房了,因为不能晒粮食。临街的墙壁,刷着一溜溜的白灰打底黑色标语。柳小峰指着那些房子,自顾说,“谁比谁盖得高,低了压运,屁!钱都瞎了。”
柳媚家住在一个闷头胡同里,在最里头,一进胡同就看到她家的街门开着,影壁墙没抹灰更没贴瓷砖,还是毛茬。“柳媚的爹有弟兄五个,名字倒好记,从柳大狗排到柳五狗,她爹是柳三狗。”以前人迷信,起的名贱好成人。
柳三狗和老婆曹彩云正在院子里铡草。曹彩云蹲在一截用来当墩子的树根上,双手掐着一捆玉黍秸往铡刀下一送,柳三狗把铡刀往下一压,咔嚓咔嚓地把玉黍秸铡成二指长的碎段。两人身上落了一层土。金四九打量了一下,院子东南角有个马棚,一匹枣红马露着脑袋,正拱在槽里吃玉黍秸,鼻子里不断发出突突的喷气声。马棚外面放着耘锄[33],两个三角形的锄铧闪着雪亮的光。
柳小峰从柳三狗手里接过铡刀把,“这是派出所的,去屋里说两句话,我来铡。”
柳三狗看了老婆一眼,神情慌乱,马上笑了笑,“支书,啥事啊?”
“你不知道啥事?去屋里说去,这里土大。”
柳三狗点点头,把箍在头上的毛巾扯下来擦了擦汗,把两位警察让到堂屋。
“柳媚呢?”陈鹤群也不用自我介绍,村支书已经介绍过了。
柳三狗说,“串亲戚去了,没回来。”
“去谁家了?哪个村?”
柳三狗眨巴了几下眼,便哭了,“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反正是串亲戚去了,不在她姨家,就去了她大舅家,不在她大舅家,就去她二舅家了,也可能在她姑奶奶家……”他擦了擦眼泪,“什么事啊?为什么是派出所的人,这事都是镇里管,我们又没犯法,你们是不是来抓她?”
陈鹤群知道事情有点不妙,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要怕,我们不是来抓人的,你看,我们是走着来的,不是开车来的。”
柳三狗歪了歪头,向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没看到警车,往地上擤了一下鼻涕,伸脚踩住蹴了蹴,“我以为你们来是要火化她……”
陈鹤群和金四九同时吃了一惊。陈鹤群说,“人……没了?”
柳三狗点着头,张着嘴巴没哭出声音,眼泪顺着脸往下淌。
“啥时候走的?”
“夜儿个是五七。”
金四九翻开手机日历,倒着数了数,看了一眼陈鹤群,轻声说,“5月5日。”柳媚比宋炎正好早死了一个月。
陈鹤群思维有点乱,“不是……这……”他看了金四九一眼,怎么这么巧?
柳三狗长长吐了一口气,“伤的小口,只在家停了一天灵,怕火葬,所以闷了丧也没出殡,半夜黑咾就埋了。”
“这事谁还知道?”陈鹤群怕他撒谎,找个佐证。
柳三狗往院子里指了指,“支书就知道,那天半夜里埋人的时候也有他,怎么,他没跟你们说?”
陈鹤群呼地站起来,一步跨过门限子走到院子里,拽住柳小峰把他拉到过道棚[34]下,还没开口,柳小峰就慌忙小声说,“这事我不能知道,我是支书,不火葬是违反政策的事,我又有参与,你是公家的人,我怎么能说自己知道?”
“事实上呢,你知道不知道?”
柳小峰说,“我知道,埋人那晚上有我。柳三狗跟我虽然门儿远点,也总算是一个家哩,遭了这种事,我不能不帮。柳三狗就这一个闺女,想土葬。一出事他就找到我,说想土葬。你说我能说什么?”
陈鹤群点点头,“那成,你也到屋里来,土葬火葬这些事不归派出所管,我就当不知道。镇上的宋炎死了你也知道,人命关天,我是来调查这事的。”说着,拉着柳小峰的袖子往屋里拽,他步子大,力气也大,拽得柳小峰一溜小跑。
柳三狗老婆曹彩云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用耙子[35]耧了耧院子,拍打了几下衣服,走到屋里,坐到角落里,眼睛都肿了。
陈鹤群说,“我们是来调查一起凶杀案,这么大动静,你们应该也听说了……”
柳三狗还没开口,曹彩云怒声说,“这个王八羔子死得好,做了这么没良心的事,就该不得好死,这是报应。”说完低声哭了一声,“我可怜的妮儿啊……”丧事一直背着,不敢声张,怕旁人知道了告发。
事情不复杂,从头说,也就是去年的事。宋修德在直周城有一个家电门市,柳三狗从店里买了一台彩电。买来没多久就出了毛病,柳媚就送回到店里换货。那天宋炎正好在店里帮忙,一说是柳庄的,离得不远,三里五乡的也好说话,但是新货没有了,便让柳媚先回家,货一到就给她送家里去。过了三天,宋炎果然来送货,给柳媚留了电话,说再出毛病直接给他打电话就行了,不用跑到直周城。两人就这么认识了。
柳三狗也不知道两人到底见过多少次面,在什么地方见的。现在猜,可能是在宋家桃树林里。柳三狗在沙河边上有块地,离宋家桃林不远。柳媚才十七岁,知道这事见不得光,还是天天往沙河边上的地里跑。柳媚死前的那段日子,她一直像有心事,闷闷不乐。那天,柳三狗跟媳妇去耘地,柳媚说不舒服待在家里。两口子下晌回家就发现她死了,屋里有两个空了的“快杀毙”农药瓶。这药是去年剩下的,是用来杀除第三代棉铃虫[36]的,剧毒无比。
柳媚死得很难看,从痕迹上判断,她本来应该想死在床上,结果滚到了院子里,七孔流血,屎尿弄了一身,连上衣都抓得稀烂,披头散发露着一对雪白的奶子瞪着眼睛死在灶房门口。
柳媚死了之后,柳三狗从柳媚的手机上发现了他跟宋炎的微信聊天记录。柳媚死前还在质问他为什么要骗她。宋炎说,跟我没关系,谁知道你是跟哪个光棍瞎整出来的。柳媚床上的枕头下,有一张纸,只有一行字:得了这个病不愿意拖累家人,随便埋到哪里去都行。
陈鹤群问,“是什么病?”
柳三狗垂着头,闷声说,“艾滋病。”
一直默不作声的金四九说,“6月3号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柳三狗说,“6月3号是哪一天?初几?”
柳小峰马上对金四九说,“我们习惯上说阴历,说阳历不习惯。”
金四九说,“今天是10号。”
柳三狗板着指头数了数,“那两天晚上在浇地。”
“有证明人没有?”
“浇的是西地,跟我大哥,还有村里的王东魁伙浇的,那块地离机井太远,一家的水龙带不够长,再说我们三家的地块挨着,晚上浇地一个人也顾不过来,又得看水,又得铺带子卷带子,3号和4号晚上都在浇地,白天得睡觉养精神。门口销货点掌柜知道,我早上下晌的时候买烟,进出过道口他都能见到我。”
“多少地,浇两天?”
柳小峰插话说,“这个没有必要撒谎,白天热,水好蒸发,所以我们都黑咾浇地,土里还能多吃点水,浇地用电比照明贵多了,一个字一块多。”
金四九看了一眼陈鹤群,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柳三狗弟兄几个都叫来。还有谁会比柳家人更有强烈的杀人动机呢?他站起来对陈鹤群说,“我给孙一水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