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抵挡着众人围攻,让宋修德向桃林方向逃。宋修德会意,因为那里有一间小屋。
宋修德瞅准机会,一溜小跑越过油漆路,上了土路,曹景凯看在了眼里,马上追了上去。情急之下,江有沱下了死手,当场打死一个,重伤一个,余人作鸟兽散。
宋修德刚跑出不到五十米就被曹景凯摁倒在地,正要下手,江有沱赶来一脚踢在他头上,然后用一把三棱刮刀摁在其脖子上。曹景凯不敢乱动,交出了弹簧刀。江有沱以审讯的名义把曹景凯劫持到桃林小屋内,宋修德并没有反对,他想知道宋修礼这伙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杀宋炎,为什么要杀他?就是为了两片林地?
在桃林小屋,江有沱用那部抢来的手机照明,在宋修德刚开始审问曹景凯时用三棱刮刀捅了曹景凯右大腿主动脉、左腹及左胸。曹景凯挣扎着爬向门口,没动几下就昏死过去。江有沱清楚,动脉被三棱刮刀刺伤,死不救。
宋修德没想到江有沱会当着他的面杀人,早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呆若木鸡。
江有沱圪蹴在他面前,用手机照着他的脸,幽幽地说,“你怕杀人?”他的脸下半部分煞白,上半部分隐在影子里,像是恐怖片里的野鬼。
宋修德很惊恐地看着他,哆嗦了两下嘴唇,可什么也没说出来。江有沱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他一向是那个谦卑得连正眼看人都不敢的人,怎么突然间会居高临下、气势凌人呢?这里面有事!
“你还记得,二十年前,被宋炎欺负过的那个女孩吗?你把她埋哪儿了?”
闪电像电焊火化一样闪耀在门口,所以小屋的地面上不断闪现着矩形和平行四边形。江有沱背对着门,他的脸整个埋藏在影子里,宋修德在手机电筒灯光照射下,这么近的距离竟看不到江有沱,所以他伸手挡了一挡那煞白刺眼的灯光。
江有沱在他伸手的瞬间,把手机递了过去,在宋修德本能地抓住手机的瞬间,江有沱猛然站起绕到他的身后,左手托着他的下巴壳,右手咔嚓展开那把单刃弹簧刀,没等他说话,刺啦一声割开了他的喉咙。这一刀,极深,极长。
宋修德的心脏像一个高压抽水机一样,狠命地把他体内的血液通过他脖颈上的缺口喷了出去,洒在地面,发出唰的一声响,跟屋外的雨声有些相似。
江有沱解开宋修德衬衫上的扣子,在他前胸中间用匕首自上而下刻了六个数字:999666。
江有沱拨通宋修义的电话,告诉他遇到了袭击,在槐林路口。放下电话,江有沱擦了擦三棱刮刀和弹簧刀上的指纹,把三棱刀塞到宋修德的手里,把弹簧刀在曹景凯的手里握了握,塞到他的身下。
然后,他走到门口,搬开门外侧地面上一块青石板,石板下露出两个螺栓,是固定门框用的。两个铁鼻子从门框下缘底下伸出来,被螺栓固定,压上青石板之后,看不出异样。
他从门侧淤泥中拿出一把事先就准备好的活口扳手,拧下螺母,把固定门框的铁鼻子从螺栓上起下来。
门框构造有点特殊,大概是因为当初为了省事。门框从室内安装在墙体上,上部左右两端分别被一个U形铁卡子扣在墙壁上,每个卡子被四个大号的膨胀螺栓固定在墙上,门框两端从卡子一侧冒出来寸许,就像死囚脚上的那种老式的死镣。
门框下端失去固定之后,整个门框连同其上的门,就成了一面落地推窗,像风箱的风舌一样,轴在上方,从下方推开。江有沱在屋里关好门,插上门闩试了试,门闩能透过门框上的固定环插在砖墙上预留的小洞里。他把门闩插进小洞里以后,掀了一下门框,铁棍做成的门闩把那块砖上的小孔给弄豁了。这样,等宋修义来的时候,他踹开门,就能造成门闩不仅固定在了门框上,还插在墙内的假象。一旦认为门闩插在墙内,即便知道铁门“推窗”式特殊构造,密室也会永远成谜,杀宋修德的凶手便有了唯一性,只能是在密室内的曹景凯。
宋修德死后,江有沱作为他的保镖,要找宋修礼“报仇”,这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宋修德死于曹景凯之手的假象。主要是做给宋修义看,同时借机除掉宋修礼。
那天晚上,本来计划好去找宋修礼,杀掉他之后再去“投奔”宋修义,然后杀掉他。他惦记柳小霞,所以先去看她。江有沱心里清楚,他对柳小霞有愧。他杀了她儿子和丈夫,还不能告诉她自己是凶手。他在心里是很可怜这个女人的,她是无辜的。柳小霞的一番话让他改变了方案——去宋修礼家杀人,不如让宋修礼来八风镇。那样就可以利用正当防卫“合法”地杀掉他们。为了加强“正当防卫”的效果,他提示宋修礼多带些人来。见到宋修礼后,江有沱成功激怒对方。宋修礼仗着人多,抄凶器杀江有沱,正合了他意。结果,宋修礼被抓,其余手下没剩活口,八个手下全部被杀。而江有沱由于涉嫌“防卫挑拨”故意杀人也被抓。
本来,金四九在江有沱被抓后打算去桃家庄调查槐花的事,恰巧上级让他去市里开了一周研讨会。江有沱在看守所被关押期间提出请律师,直周律师不敢接。江有沱手里有一张救命的牌,那就是周正奇。
金四九从市里回来之后,江有沱用金四九的手机联系上周正奇,在他的帮助下,江有沱被释放。其时,金四九正在桃家庄调查,已获知了真相,意图抓捕,但江有沱已控制住了宋修义,来到了桃园。
整个事件从开始捋到眼下,现在宋修义跪在地上,头上留着血,江有沱右手握着枪,左手抓着宋修义的领子,似是怕他跑掉。
“你是怎么复制柳媚的指纹的?”金四九只是好奇而已。指纹克隆并非难事,现在城市里的上班族指纹打卡,为避免迟到扣钱,会让同事帮着刷指纹。指纹模现在到处都有卖的,比儿童玩具还便宜。
“指纹模,县一中旁边的商店里有卖的。”江有沱说。
有人喊,“开棺!”
宋修信的坟墓已被挖开,棺材已朽烂得布满裂纹。几名警察跳到坟坑里,把棺材盖掀起来放到上方的土堆上。平地突然刮起一个小小的旋风,卷起了黄土,滴溜溜转着,像个摇摆的漏斗在桃林里悠荡。那漏斗越来越大,眨眼成了一个高楼一样的黑旋风横冲直撞,然后摇摇摆摆往沙河的方向去了。
宋修义吓得够呛,一个劲地磕头,嘴里嘟囔着,“奶奶啊,奶奶啊……”
孙一水和胡建站在坟坑上沿,盯着棺材,一具姿势狰狞的骨架靠在后部的角落,左腿卷曲,脚尖外撇,右手垂落在蹬直的右大腿骨上。骨架的头歪向左侧,长大嘴巴,像是哭,又像是呐喊,头顶还有头发,很随意地垂散开来。衣物已腐朽为碎片散在各处,无法分辨款式和颜色,只是右脚穿着一只还没有完全腐烂的橡胶底的回力运动鞋。骨架附近的棺材板上,到处是长短和深浅不一的抓痕,大概是因为当时棺材板已腐朽,材质变软的缘故。骸骨的主人在进入棺材时明显还活着。
孙一水注意到在棺材前部,还有一堆残骸,骷髅头的牙齿掉得到处都是,似被摔打或蹬过。
孙一水看了一眼金四九,又看了一眼江有沱,心想如果告诉江有沱棺材里的情况,宋修义会不会马上就没命?胡建凑过来,悄声告诉他,狙击手已经就位,法医也到了。
“告诉他们,自己把握机会,开枪不用请示。”
孙一水说着,向后方看了一眼,冲法医招了一下手。
警员在墓穴一旁找了块稍微平整点的地面,铺了一块塑料布,把棺材里那具完整的骸骨抬了出来。法医检查了两下,报告说,“肯定是女性骸骨,年龄在十七岁左右。”
孙一水看了一眼金四九,又向江有沱说,“老沱子,来认一下。”心想别是哭了半天,最后发现弄错了。
江有沱解开树上的绳子抓在手里,一脚把宋修义蹬躺在地,就那样拉着绳子,绳子绑着宋修义两只脚,像拉砘子似的呼呼啦啦往骸骨那边走。宋修义嘴里发出“咦——呀——咦——呀”的声音,可能是坷垃硌疼了。
三十步的距离,宋修义已成为泥蛋,连眼窝里都是蹚土。他呸呸呸地吐着,双手一个劲地在脸上摸拉,好把那些土拍下去。
江有沱并没有要求警察往后退一退。他在距骸骨三米的距离停下,盯着看了几秒,用力拽了一把绳子,宋修义像坐了滑板,一下出溜到他脚下。
江有沱一把抓住他的脖子,把宋修义薅坐起来,手一拧,让宋修义的脸对着骸骨,“认一认!”
金四九以为江有沱看到骸骨会突然发疯一样地吼叫,江有沱没有,只是轻声地对宋修义说了一句话,让他认一认。
宋修义沮丧着脸,哭一样地说,“老江,老江,你听我说,我知道错了,我错了……”见江有沱不吭声,宋修义更加害怕,这似乎说明江有沱正在强化杀人的决心,或者,正在内心向亲人祷告。所以宋修义越来越紧张,突然双手抱住江有沱的腿,脑袋往地上咚咚咚地磕头,“我错了,我错了……”
宋修义掉转头,对着骸骨磕头,那一只鞋子他还认识。那天晚上他抬着脚,另一只鞋子脱落的时候,他还记得。第二年正月初三上坟的时候,他还见到过那只鞋,吓得马上烧了。
宋修义对着白岑岑的骨架说,“我对不住你,我是被逼的,那天黑咾,他们父子俩,我要是不同意,咱俩都得死啊,是不是?”
江有沱冷不丁一脚踢在他额头,宋修义摇晃了两下,一骨碌,昏死过去。
江有沱冲金四九说,“是她,是她……我想点炮[231],烧点纸。”
陈鹤群掂着大红塑料袋上前,扔给江有沱。江有沱拆开鞭炮包装纸,冲警察说,“往后站站。”警察让出地方,江有沱把枪插在后腰,把鞭炮绕着桃叶蓁的骸骨围了一圈。他向警察伸手,不知道谁扔来一个打火机。江有沱点了黄纸,磕了四个头,作了两个揖。然后点了鞭炮。
鞭炮质量不是很好,好多哑炮,要不就是呲了一股花冒了一股烟,在夹杂着“噗噗噗”“嘶嘶嘶”的哑炮声中,总算放完了。炮不好,烟不少。透过厚重的烟雾,江有沱看到那些警察正对着姐姐的骸骨鞠躬磕头,不是官方的那种三鞠躬,是民间的那种。烟雾中的身影看不清楚,但能看到他们拱手,作大揖,下跪磕头。这是上祭的礼。
金四九没磕头,站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放二起。在市里是接触不到这东西的。陈鹤群买炮的时候,还拿了一个放炮器,十个钢管排成一个圆形,钢管只比二起粗一点,把炮放进去,只要点燃一支就行,其余的就能自动放。
二起还不错,跳得高高的,声音响响的,还有回音,只是不确定是从什么地方反射回来的,也许是沙河的河堤吧。
陈鹤群没放炮也没上祭。他一个人圪蹴[232]在一棵桃树下,抱着肩膀在哭。也不知道他哭啥哩,越哭越上劲。孙一水他们上完祭的时候,陈鹤群已经发展到了哭出声音,自顾张着大嘴啊啊地哭,声音十分响亮清脆。
小屋房顶上趴着一个穿迷彩服的狙击手,正盯着瞄准镜,视野被烟雾阻挡了,什么也看不清。
宋修义被鞭炮的浓烟给呛醒了,大声地咳嗽着。
江有沱看着浓烟逐渐散去,对面的一张张人脸逐渐清晰,他没想到这群警察会对一具沉寂二十年的骸骨上祭,礼还挺大,这是亲人间才有的告别方式。他突然听到一声马嘶,是江平安?
孙一水转过头去,有一匹快马正穿过桃林向这边赶来,马背上是范文成。范文成被警察拦住,下了马,“咋了?清早老沱子给我打电话,让我来这给他马……”
江有沱看着江平安,那马不停地用前蹄刨着地。他冲金四九喊,“金教授,你来,我给你说点事。”
金四九从队伍外围走上来,地上到处是鞭炮碎屑,鹅卵石一样的坷垃在脚下咯嘣咯嘣作响。
“跟我们走吧,真相都已经明了。”
江有沱摇摇头,“我不是想跟你说这个。我是想告诉你,我娘不叫槐花,她是四川省云风县鼓楼乡清水寨人,她会吹口风琴,能背《诗经》,她姓周,名字叫周伊人,是一个单立人,一个君子的君去掉口的那个伊。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我姐出事以后,二十多年来不是没人找过她,我一直在找。”
桃叶蓁出事那年,江有沱十四岁。他拿着桃叶蓁的照片到她打工的棉纺厂找人,老板说她好多天没来了。他到路口碰见人就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个小妮儿,她是我姐姐,叫桃叶蓁。
村里曾有人见过江有沱,说有个小孩浑身上下还不如个要饭的,脸上黑乎乎的,手也是黑的,捏着一张照片见人就问有没有见过照片上的这个小妮儿。
“我找了她很久……常梦见她,她说她就在直周,没跟人跑……”江有沱说,“过了好几年,我突然觉得,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但我还是能梦到她,这么多年,她的样子就没变过。”
江有沱看着地上的骸骨,跪在一旁,手里抓着那根绑着宋修义脚的绳子。他伸出手,给桃叶蓁理了理头发,握住她的手骨,自语说,“姐,我找到你了……我马上就来……”
江有沱往小屋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知道那里有一个狙击手。坟地处在坡上,地势高。他如果蹲着,则有桃林挡在他和狙击手中间,站起来就不保险了。
江有沱把宋修义拉过来,掏出枪,让宋修义挡在自己前面,缓缓站起来。
孙一水喊,“冷静!”
“金教授,你告诉我,法律,到底有没有过期?”
金四九说,“最高检可以决定对过期的犯罪进行追诉!正义,不会过期。”
陈鹤群这个时候从桃树底下站起来,擦了一把鼻涕,冲江有沱喊,“跟我们走吧,你要相信金教授,他是市里的,教授,专家,上头有人,什么冤他都能给你伸!”
“好!那我给正义一次机会……”江有沱笑了笑,他想起自己杀了二十七个人,就没有一两个误杀的?他们的亲人,是不是也会像他这样?
江有沱放开宋修义,哈哈大笑着往右站了一步,突然冲金四九举起枪。金四九转身冲着小屋的方向挥舞手臂,大喊着“不要!”可是已晚了。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房顶上来的那颗子弹已经击中了江有沱的头。
宋修义哈哈大笑,“我得救了,我没死哈哈哈……”
法医查看了江有沱,子弹从右眼入,后脑出,死了。
孙一水指着宋修义,“抓住他。”
宋修义大喊,“过期了,不是过期了么?”
“是不是过期,查查才知道,有犯罪事实,我就抓人。有错抓,没错放!”
宋修义嗷嗷叫着被扭送走了,一边走一边大喊,“我有人,我会告你的!”
江平安缓缓走向江有沱,用鼻子拱他,然后在他身旁卧下来,把脖子搭在他的胸口,眼睛里满是泪水。桃林里此刻安安静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沙河方向,传来一只布谷鸟的歌声,空灵而响亮,此刻听起来异常孤独。
金四九看了一眼昏黄的天,看了一眼绿油油的桃园,又最后看了一眼江有沱,转身向着来路走去。
起风了……
(2019年7月23日0:00完稿
2019年7月28日10:00修改错别字,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