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一水给金四九打电话,问他这边有无进展。得到否定的答复之后,孙一水问他有没有兴趣去直周城,去见见宋修德。教导员胡建已经问过一遍了,连宋家的佣人都接触过,没一丝收获。目前的侦查进展很不正常,宋家的反应也不正常,按说应该是恨不得堵着公安局大门要求快点追凶才对,可他们不但耐得住气儿,对警察的问话也爱搭不稀理的。就连宋修德的司机,也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金四九本来想去村里看看,听从了陈鹤群的意见,下午的空就腾出来了。他先去刑侦大队,跟孙一水汇合后再去直周城。孙一水开了队里的车,是一辆手动挡比亚迪。
“这边的条件不比城里,你得将就点。国家级贫困县,现在从省往下一直到村,都在搞扶贫脱困,政府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都用来打机井和建学校了。”
“年轻人都不去打工?”
“怎么不打?钱都用来盖房子娶媳妇了,彩礼涨得比城里的房价都快,要钱要房要车,谁家娶媳妇也得套一腚窟窿[26]秃噜一层皮。娶完媳妇,得连着好几年还钱补窟窿吧,生孩子得养吧,孩子一大,家里老人也该养病了,又是个大钱头。”孙一水像是在说自己一样,一脸愁容,他才三十冒头的样子,跟金四九差不多,看起来却能比他老茬一轮儿。
“还有借高利贷娶媳妇的。”孙一水偏了偏头看了金四九一眼,话题一转,“都说穷文富武,这地方就不是,哪个村都有练家子。你要是头三年来,那个玩狮袍的何老头还没死,老硬哩,那可是真硬。”
穿过直周城南门古城墙的暗黑的门洞,就是永年街,很远就能见到那片别墅区,只有十三套,什么配套也没有。在周围的居民看来,无非就是大点的宅基地上多盖了几间房而已。
三号院前停着一辆奔驰,司机在里面。孙一水敲敲玻璃,问谁的车。司机指着大门,“他叔伯弟弟。”
金四九打量着宅院,朱红的大门紧闭,石狮子门墩也落了一层土,围墙是青砖,墙顶盖着一溜绿瓦。两人走上台阶,孙一水拍了拍门上的铜质虎头铁环,发出咣咣的声响。
佣人听到动静,小跑着出来。她是附近庄上的一个孤寡老婆子,都叫他李婶,在这里做饭扫地。李婶开了门,孙一水表明来意。李婶说,“在里院堂屋说事哩。”
两人沿着回廊下的石板小路,经过假山和水池,里院的月亮门旁边的一片竹子已经枯死,呼呼的风刮得竹叶哗哗响。一把板橛子[27]仍在旁边,看来是主人曾打算?掉,没来得及。
堂屋门口,一个穿军绿色上下兜的人斜靠在门西侧的墙上,他抱着肩膀,左肩膀抵着墙壁,右脚尖朝下放在左腿外侧,微微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已卷到门头上方的绿色纱帘,上面落着一只螳螂,正左摇右摆地缓缓舒展着两个大钳子,像是晒着太阳抻[28]懒腰。发觉有人来,他马上站好,后退了一步,微微垂着头。他是宋修德的司机,两人在案发现场见过他。
孙一水和金四九一前一后经过他身旁,看了他一眼,直接推开了虚掩的门。宋修德正和一个穿着花衬衫的光头在交谈。光头有五十岁左右,脖子挺粗,圈着挺粗的一条金链子,鼻子下一抹黑白掺杂的小胡子。
“在家?”孙一水说着,跨步进来。
宋修德从圈椅上站起来,点了点头,指了指右侧圈椅里的光头,“不是外人,我叔伯弟……”对光头说,“这是警察。”
光头刚站起来想寒暄几句,孙一水说,“认识你,不用介绍了,宋修仁吧?五年前逮过你,不记得了?”
宋修仁想坐下,又犹豫了一下,对宋修德说,“该说的我都说了,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打电话。”
“你别走!”孙一水看着光头,指了指外面,“你先到外面跟江有沱聊聊……”转头看着宋修德,“是叫江有沱吧?”见宋修德点头,转向宋修仁接着说,“找你三趟了没碰上你,今天就凑一事算了,你省事,我们也省事。”
宋修德客气地说,“也不是外人……”他的意思是宋修仁不用到外面回避。
“我们有规矩。”随手指了一下宋修仁却没转头,“他有经验,最清楚不过了。”
宋修仁没说什么,撇着嘴,搓着脖子走了出去,到门口的时候,用力哈了一下嗓子,似是要清理一口痰。孙一水冲他后背哼地笑了一声,看着金四九说,“这是个三眼架子。”金四九没听明白,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李婶进来端了两杯茶。宋修德塌着眼皮,看着地上窗棂的影子,像撒了一片洁白的花瓣。孙一水介绍说,“这位是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金四九队长。”
宋修德“哦”了一声,摊开右手搓了一下眼,好让自己更精神一些。他并不想说什么,也许真的什么都不需要说,只是看着地面。警方已经来过好几趟了,反反复复地问,“3号那天晚上你们吃完饭,宋炎有没有说过要去见什么人?”“你们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你们跟谁有没有纠纷?包括公司的纠纷。”
宋修德把所有跟自己有过来往的人逐一过了一遍,可跟谁有纠纷呢?得罪过谁呢?
好半天,宋修德嘟囔了一句,“杀人放火活千年,修桥铺路绝后代……”还没说完就开始哭。背后的条几上,竖放着一块镶金边的牌匾,很精致,那是直周慈善会给他发放的慈善家荣誉证书。
“我们排查了你们家所有的社会关系,始终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孙一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所有的可能性我们都在调查,财、仇、情,甚至考虑了变态杀手机动杀人。”
“从五年前开始,我就开始热衷做慈善,谁都不得罪,这大点的一个直周城,我能跟谁结仇?”宋修德双手捂住脸,胖嘟嘟的手指泛着细腻的白光,右手大拇指和小指留着很长的指甲,这不是一双庄稼人的手。一声深长的叹息从他的指缝里钻出来,他吐出的仿佛不是气,而是流动的水泥。移开双手,露出松垮下坠眼袋,连续两昼夜没合眼,他感觉快被失眠击垮了。
孙一水随手指了一下门外,“你跟这个胖秃儿常年不和,是不是真的?”
宋修德摇头,“勺子磕到锅台,牙咬到舌头,我跟他是一个家哩,不信他能干出这种事。”
金四九正要喝茶,听他这么说,只喝了少半口。他看了一眼宋修德,这个已踏进老年人行列的人表情木然,眼神直勾勾的没有一点生气。他向外看了一眼,与孙一水交换了一下眼神,孙一水点头会意。金四九站起身,要出去跟戴金链子的男人谈一谈。
宋修仁背着手站在院子里,扭着脖子不知道看什么。宋修德的司机在他身旁,微微躬着身子,看姿态很是恭敬。他身高只有一米七,低着头垂立在那里的样子,像个服务生。
金四九向二人走去。宋修仁始终扭着脖子,可能在看蹲在墙头上跟他对视的一只白猫,一边说,“我对你可够意思了,你好好想一想再做决定……”那只猫看到金四九,十分警惕地高声叫了一声,白影一晃就窜下去不见了。
宋修仁背着手转过身,嘿嘿笑了笑,一颗大金牙闪闪发光。他知道警察要问自己,便指了一下回廊,“那边有坐物[29]。”说着,便自顾去了。
金四九打量了一眼宋修德的司机,他还是那样十分卑微地微躬着身子,看着地面,双手交叠在身前。
金四九停住脚,看着他交叠的双手。这双手异常粗糙,像是永不愈合的冻伤,肿大的手背布满了罗网一样细微的裂纹,四块发白的肉疙瘩像是被砂轮打磨过的石头,中指根部关节处的肉疙瘩尤其大。
“叫什么名字?”
“江、江、有沱。”他声音很小,也没有抬头,反而微微往后退了退。说话的时候轻轻点着头,好尽量缓解一下口吃的毛病。
“你是宋修德什么人?”
“司……机。”
他嚅嚅地说,始终没有抬头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