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沱子!把枪放下!”孙一水盯着江有沱,小心地走到金四九身后,拍了拍他,顺着他的胳膊捂住他抓着枪的手,然后把枪接过来。
“我抽抽儿了!”金四九浑身似水洗一样,放空了的手依然不听使唤地抖个不停。
“德性!”孙一水不动声色地小声说,眼睛盯着江有沱,然后上了保险,用手指挑着扳机护圈向江有沱示意“我只是把枪接过来”,然后把枪别在身后,又双手掌心朝向他,大声说,“别紧张,把枪放下,有话好好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金四九小声地恶狠狠地提醒他,“孙队,宋修德和宋修仁早年拐了他娘,他姐遭宋炎强奸,然后被宋修德这一家子活埋在了这里,怎么叫没什么大不了!”刺激一个抱着必死之心复仇的人,只能适得其反。
孙一水一怔,焦躁地转身转了半圈好背向江有沱,“确定吗?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是刚知道,这个以后再说。”说着,直起身子,顾不得管像帕金森发作的手,冲江有沱大声说,“老沱子,先把枪放下,你的苦,父母姐姐遭的难,你遭的罪,我已经知道,陈鹤群一直跟我在一起,他也知道……不要再杀人了……把他交给警察。”他指了一下惊惧着的宋修义。
不知道什么时候江有沱一直在哭,他脸上明晃晃的,不经意一看还以为是汗。那眼泪不是一颗一颗掉,也不是流成一条线,而是一个面,顺着外眼角往外漫,像涨潮的海水一样漫出来,在脸上散成一个扇形,似是要做一个眼泪面具,所以脸颊有多广阔,眼泪便有多宽。眼泪流的面积一大,所以就只能有薄薄一层,就像浇地,垄沟里的水再多,漫在畦子里也只是湿透了一层泥土而已。所以都以为他很热,不知道他在哭。
江有沱逆转身子提起右腿踢在宋修义小腿略靠下一点的位置,力道用得好,宋修义像突然垂直落进陷阱中一样呼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在松软的泥土上顶出两个窝。
宋修义咧着嘴,连叫唤的勇气都没有,可怜巴巴地瞅着赤手空拳的一群警察,像看热闹一样地看着自己。他的脚被绑着,剩余一米来长的绳子头系在了树根上。他的双手是自由的,但他觉得还不如绑了好,这样就能让江有沱更放心,不会担心自己耍什么花招。江有沱越放心,自己就越安全。
金四九回头看了一眼孙一水,然后向着江有沱走了几步,“我嗓子疼,近点说话方便。你能不能放下枪,老沱子!”
江有沱的双眼像两眼无声的泉水,大水漫灌似的铺满了脸颊,在下巴汇集成脱线的珠子,像大雨里房檐下的滴水,嗒嗒嗒地不停,只是雨水会顺着水槽流走,他的眼泪却是钻入了泥土。与大地相比,这点眼泪太微不足道。只是他的表情——不,他一直没有表情——即便现在,依然没有表情,所谓心死,大概就是这样的一张脸。金四九此生只见过这一次,看不到哀伤,看不到仇恨,连抱怨都看不到,像一张塑料面具。他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脸孔,以前种种,皆为强装。现在不需要再勉强,因为除了宋修义,仇人已尽死。杀宋修义,只要愿意,随时都行。金四九只是很奇怪,他为什么不杀他?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八九分,他不确定。
金四九走到距江有沱五米远的地方停下来,“老沱子,放下枪吧。”
江有沱摇摇头,十分缓慢地说,“他杀我姐的时候你们都在哪里?她被害以后的二十年里至今,你们又在哪里?现在我只是用枪指着他,你们一下来这么多人?救他?杀我?”江有沱用枪狠狠杵了一下宋修义的脑袋,“他是杀人犯!强奸犯的帮凶!这就是你们说的,口口声声说的,法律的正义?!”
金四九还没来及开口,江有沱突然嘿嘿笑了,眼泪一大股一大股地往外漫着,“当我知道我姐被宋家的人害了之后,我试图依靠法律,可人家告诉我,过期了。他们拐卖人口,杀人放火,贩卖毒品,最后成了企业家,慈善家!被杀的人无人问津沉默于地下!她当年才十六岁啊……活活扔到棺材里,给宋家配阴婚!”
江有沱说着,用枪管敲着宋修义的头,突然咆哮了一句,“告诉警察,是不是这样?”
宋修义点点头,“是……”然后又加了一句,“你说啥都对!”加这一句的意思很明显,我是在被用枪顶着脑袋的情况下说的,所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丝毫没感觉到一道血迹顺着右侧耳朵根流下来,那是刚才被枪管杵破了头皮。
“把坟刨开即可真相大白,我带铁锨来了。好不好?”金四九回头看了一眼,警察已经后退了数步,大概是孙一水为了避免引起江有沱紧张情绪。
见江有沱点头,金四九马上提出了条件,“你先把枪往一边收一收,走了火就不好了。”江有沱把枪交到右手,总算从宋修义头上拿开。
金四九冲下面喊,“来两个人,刨坟。”
孙一水马上指挥两名有力气的警察上前,抄起铁锨开始撅土。陈鹤群抱着几瓶水走上前,走到一半,说,“老沱子,纯净水,没开口的,天太热,别中暑。”说完往上扔了四五瓶,掉到金四九脚下。金四九拿起一瓶擦了擦上面的土,拧开盖子,仰起头,瓶口离嘴巴二十厘米,咕咚咕咚喝了三分之一,又拧上盖子,扔给江有沱。
陈鹤群掉转身往下走,嘟囔了一句,“还好没下药,你在江有沱之前躺下,宋修义就是个死。”
趁着两名警察刨坟的空档,金四九把这案子从头到尾给江有沱捋了一捋。江有沱并没有什么心情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破的案,对他来说走到这一步就算赢了。他一直最担心的是,刚杀掉宋炎警察就锁定了他,那样自己后续的计划将彻底泡汤。
两名警察在下面咔咔嚓嚓铲着土,白花花的爷帝儿[230]烤得人发晕,四周安静得连个虫子叫唤都没有,这段时间如果不说话,将是多么死闷无趣?所以江有沱说,“你说吧,我听听。”他突然明白,这世界上最好听和最恐怖的声音,都是人的话语。现在金四九的话,应该是最好听的那种吧。自从失去所有亲人,他以为这种声音早已绝迹。
金四九看着江有沱,可以失去的他都已失去,甚至他的命也已提前支取失去了,这个喧嚣世界已与江有沱无关。现在只有他和陈鹤群知道他经历过什么,所以在金四九眼里,江有沱的神情有另一番含义,现实中绝望到极点之后又生出了热情和希望——在另一个世界——他向往见到他们,一分一秒都不想耽搁。这种热情有多炙热,他便对眼下的世界有多冷漠……